第116章
靄靄春空, 天色舒齊地黯落下來,月暉射亮窗扃,引得光塵崢嶸飄搖, 那一份薄軟的觸感, 慢慢地推聚到溫廷安的唇上, 她凝滯片刻,就連吐息都微微浸濕了,少年邃深的眸色,儼似春夜之下幾番漲潮的海水, 慢慢地將她包裹,若不一留神,她庶幾是要深陷進去。
思緒儼似野渡之中一葉扁舟, 於一潭溫軟的水中時沉時浮, 溫廷安漸然回溯起了一些事。
之前,彼此關係已然挑明, 她和他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姊弟,並無親緣阻隔, 可是若是溫老太爺知曉他們這個樣子,那定然是不行的,指不定又要讓他們罰跪祠堂,甚至要挨上竹棍的鞭笞。
溫廷安緩緩反應過來, 意欲伸手推拒開他, 適時溫廷舜也鬆開力度,人稍稍退了一步距離,那個天降的吻, 猶若蜻蜓點水,稍觸即離, 所留下的餘韻,卻是綿長、清晰、婉約、熾熱。
清鬱的桐花香氣殘留在臉上,溫廷安吐息勻定,以手背抵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麽,以掩遮自己內心的蕪亂,但看著溫廷舜溫和的笑眼,她一時發窘,心上一片參差,誠覺自己遜爆了。
“去詔獄。”片晌,她才憋出這樣一句話,少年的眸梢牽出一絲淺淺的笑弧,應聲說好,模樣竟比平素都要乖。
溫廷安心裏塌陷得更加厲害,僵著身子出了值房,行路時也沒發覺自己同手同腳,溫廷舜重新燃了燭火,一行闔了支摘窗,一行跟著溫廷安出了院去。
詔獄是洛陽城內看守甚嚴的牢獄,重重設卡,溫廷安隻去過一次,還是去看梁庚堯的那一回,當時是周廉負責引路,帶著她七拐八繞,才至牢獄的最深處,溫廷安以為自己要好一番找尋,孰料,此下潛伏在獄外梧桐樹的罅隙,一道人影如箭簇一般無聲而至,來者是個麵容雋朗的青年,性子較為活絡些,自我介紹說是甫桑,絮絮說了一番詔獄之中的交班情狀。
“目下距離下一輪輪值尚有半炷香的時間,到時候戍守的獄卒數量將會減半,少主和溫姑娘可乘隙入內。”說著,遞呈上來一份詔獄地形圖,各處兵力戍守情狀都擬注得一清二楚,就連捷徑、趙瓚之他們等人所處的位置,亦是用朱筆極為明晰地標記了出來。
溫廷安靜掃一眼,將大致的位置都記著,便將輿圖遞給溫廷舜,溫廷舜接過,並沒有看,僅是納藏在袖袂之中,問她道:“是案樁的哪個地方讓你生了疑慮?”
關乎媵王私冶煉火械的這一樁案子,多方勢力摻雜其中,嫌犯的供詞瑣細又龐大,若未在三司會審上旁聽的話,溫廷安很可能不會起疑,但就是因為旁聽,她催生出了一絲疑慮,“我起初覺得是量刑過重,畢竟,常娘與椿槿等人罪不至死,後來我退一步想,或許定她們死罪,是想讓她們封口,讓她們投靠媵王做事的東家,會不會另有其人?”
溫廷舜狹了狹眸,凝聲道:“你懷疑趙瓚之隻是這一樁案子裏的替罪羊?但謀逆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他本人也供認不諱。”
“這樣說是沒錯,但你難道沒有發覺,從進入酒坊那一刻開始,尋到賬簿、混淆視聽、在采石場發現完顏宗武,這一切其實都太順遂了,就好像,背後有人已經替我們鋪平道路、擺平險阻,引導我們走到了這一步。”溫廷安眉心微鎖,愈是深深思索下去,愈是覺得不大對勁,冥冥之中有一條線索躍出水麵,足以將之前一切所調查到的東西,都相繼推翻,但思緒駁雜,她暫且尋索不到。
片晌之後,溫廷舜斂眸道:“宋仁訓與孟德繁有問題。”
溫廷安怔愣了一瞬,倒沒思量到這兩人身上來,道,“這兩位公子哥兒,不是秋笙的忠實擁躉麽?日擲千金,隻求一壇武陵玉露。”
樹影斑駁,篩下了一樹碎細的光,浮照在溫廷安的麵容上,她眸底淡光點點,儼似一抔消融的春雪,溫廷舜看了她一眼,眸色黯了黯,說:“我是指他們的身份與地位,宋仁訓是殿前司都虞侯的嫡次孫,孟德繁是吏部尚書的長孫,關竅便在此處,殿前司與戶部,皆與樞密院關係甚善,而樞密院指揮使龐瓏,乃是東宮設伏於趙瓚之身邊,如此,你覺得,宋仁訓與孟德繁,都出現在常氏酒坊,會不會有些巧合?”
經他一提點,溫廷安便是悉數回溯了起來,宋家與孟家都是龐家的擁躉,隸屬於□□,但龐家已然在暗中投靠了太子,宋仁訓與孟德繁每夜往酒坊揮斥千金,都虞侯與吏部尚書不可能不知情,但他們卻是縱任孫兒這般敗家,顯然是刻意為之——那隻能說明一樁事體,酒坊內每夜的競酒會,是宋、孟兩家與常娘裏應外合籌措好的。
宋仁訓與孟德繁之所以每夜出現在酒場,恐怕背後是有龐瓏的授意,而龐瓏是太子的暗黨,龐瓏的授意,本質上也就是太子的授意。
一言以蔽之,常娘怕也同龐瓏一樣,也是太子麾下的一塊磨刀石,假意投奔於媵王,但為何事成之後,太子要對她施予重刑?
千條萬緒耙梳下來,溫廷安的心越來越沉。
溫廷舜往遠處看了一眼,垂眸看著溫廷安,對她道:“現在是輪班的時刻,戍守疏鬆,我們進去罷。”
不知為何,她此下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絲不太好的預感,點頭道了句:“好。”
溫廷舜輕功極好,庶幾是雁過無痕,趁著那些官兵不備,飛快地潛入詔獄之中,一番按圖索驥,很快抵達牢獄的最深處,然而,尚未來得及尋到常娘,溫廷安便是嗅到了一抹濃鬱濕漉的血腥氣息,她同溫廷舜相視一眼,不安感前所未有的濃烈,驅前趕至那牢獄之前。
深水大牢是有數位獄卒在把守,見了兩個少年來,厲聲低斥:“你們是……”
溫廷舜未給他們喋喋的機會,各賞了一記手刀下去,眾人應聲倒地。
比及溫廷安趕至牢獄鐵門之時,僅是一眼,她悉身血液皆是凝結,如墜冰窟一般,一股颼冷的寒意攀爬上尾椎骨,教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心中那極為不安的預感,在此一刻靈驗了。
溫廷舜立在她近前,見到眼前的情狀,呼吸亦是稍稍滯了一滯。
牢獄裏的氛圍,儼似絞索般發人窒息,常娘癱坐在幹枯的柴草以前,蓬發蒼麵,相容枯槁,右手腕骨處割斷動脈,血正汩汩湧出,囚衣之下皆是汙血,他們方才嗅到的血腥氣息,便是從此處散放而出的。
溫廷安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情狀,忙去探了一探常娘脖頸間的脈搏,發現其脈象皆枯,地麵上的血也是幾乎凝凍成團,說明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但那些獄卒卻是沒有覺察分毫,這便好生可疑。
溫廷舜一行止了常娘腕脈處的血,一行查探了一番死者身上的傷口,眸心凝了一凝,額庭軋下一重濃鬱的霜色:“凶犯戳了常娘的定身穴,且割破她的脈腕,對她施予放血之舉,流盡方畢。”
溫廷安斂聲屏息,心如灌了鐵般沉重,不消說,常娘是被活活疼死的。
溫廷安一時有些難以接受,明明在晌午的時候,她還在司房之中見過常娘一麵,怎的現在,人就死了?
莫不是,常娘知曉著一部分真相,留著便是禍患,有人要封了她的口?
溫廷安在牢房之內四處搜尋了一番,並未尋到任何蛛絲馬跡,照此看來,凶犯的手腳做得頗為利索。
到底,是誰殺了常娘?
正思忖間,翛忽聽見牢房鄰壁傳了一陣冷哂的笑音,笑聲慘淒狂狷,溫廷安與溫廷舜一時俱是審慎起來,當下行了過去,發覺此人竟是趙瓚之。
鐵窗裏的趙瓚之,著一身血色囚衣,相容頹唐,悉身披傷,大刺刺的盤坐在地,拿冷眼剔了兩個少年一下,譏嘲道,“你們終究是遲了一步。”
“你見著了凶犯。”溫廷舜左手拇指靜緩摩挲著右手食指,寒聲道,明顯的篤定口吻。
牢獄內光線陰森濕,且將男人的眉眼掩照得半明半暗,情緒不露,卻顯陰鷙。
溫廷安循聲注視了過來,眉心鎖得更緊,“凶犯到底是誰?”
孰料,趙瓚之卻道:“凶犯是誰,對你們而言,其實並不重要,重要地是,常娘死了,你們應當知曉兔死狗烹、唇亡齒寒之道理,誰知道日後,你們會不會淪落至此呢?”
語罷,趙瓚之仰首長笑一聲,模樣幾近癡狂。
趙瓚之這番話說得語焉不詳,但又好像,在冥冥之中說穿了一些事情。
溫廷安心中默念了那八個字:兔死狗烹,唇亡齒寒。
心尖上,冷不丁打了個一個突。
那麽,真正的凶犯,莫不是會就是……
“不好了!前麵有人劫獄!”這時刻,獄外傳了一陣戾冷的疾呼,緊接著,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槖槖步履聲,伴隨著磅礴的火光,由遠及近,少時,那些聲音已經近在耳畔。
時刻似乎剛剛好。
原是陰暗的水牢一下子熠亮如白晝,“你們是什麽人?竟然敢劫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