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也罷, 這廝生了一張不饒人的嘴,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溫廷安早是司空見慣, 但目下他離她這樣近, 近得庶幾能數清楚對方眼瞼處的睫羽, 加之他濯身不久,悉身蔓延著清鬱且溫熱的氣息,拂掠在她周身,顯得極有壓迫感, 溫廷安有些不慣,但竟也不大抵觸。
她念及自己來此的目的,忙將膏藥自袖裾之中取出, 淡聲對他道:“你臉上掛了彩, 挺招眼的,快拿這個去勻勻。”
溫廷舜半垂下眸, 穠纖卷翹的睫羽靜緩地投落而下,一抹翳深的陰影投落在臥蠶處, 顯出幾分黯然的模樣,他沒接過溫廷安遞來的藥膏,僅用溫暾的口吻道:“長兄看來是與我生分了。”
於溫廷安微惑的注視之下,溫廷舜靜默片晌, 堪堪褪開數步, “擱在往常,不論我受甚麽傷,長兄都是親力親為, 但打從我同你坦誠身份,沒幾日, 長兄竟已疏離至此。”溫廷舜削薄的唇畔浮起一絲自嘲,取過她手中的薄荷涼膏,背對著她行至近前的杌凳上,“也是,誆瞞長兄這般久,長兄疏離也是常理之中,是我之過。”
不知為何,溫廷安竟是從這廝的話裏,聽出一絲隱微的委屈,心中被牽出了一絲褶痕,循望而去,看著少年的背影,燭火鍍在其間,襯得落寞異常,仿佛是一頭被主子遺棄的狗狗。
又想起他淒苦的身世,這更讓溫廷安催生出動搖了。
溫廷安知曉這廝可能在以退為進,可她偏偏就是吃軟不吃硬的,也容易心軟,意識尚在躑躅的時刻,身體已然行至溫廷舜近前,在其對麵的榻子落了坐,取了藥膏,一行細細給他勻抹,一行對他放軟聲調道:“你且先忍著些疼。”
因是彼此靠得近,吐息時的空氣都變得灼燙,素來矜冷的少年,如今乖馴溫和地端坐在她近前,這教溫廷安覺得場景有些不近真切,她下意識捏緊少年的左腮,往外扯一扯,她力道並不輕,但也不算沉,溫廷舜目色幽幽上眄,似笑非笑地望她,溫廷安轉移話題道:“說說吧,為何同龐禮臣打架?”
溫廷舜道:“不過是切磋武藝罷了。”大有一副將此事揭過的苗頭。
溫廷安揚起了一側的眉心:“切磋武藝,也不必切磋到臉上罷?龐禮臣使招,還專門揀你的臉打呢?”她顯然不信。
溫廷舜不置可否,少女勻抹在他麵容上的力道,如一柄羽毛淡掃拂掠,觸感玉潤醇和,他有些想抓下來,牢牢地握在掌心深處,看看且將柔荑包裹到底是怎麽樣的一種感覺,這種信念儼似喜陰的植株,在心底野蠻滋長,幾乎燒穿他平素慣有的冷靜。
待他真正反應過來時,那柔荑已經被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了,形同包裹上了一層筍衣,他下意識抬眸看向溫廷安。
溫廷安原應在問他話,好端端的,就被他捉了手去,登時,她的心跳如敲鑼打鼓一般,使勁掙了數下,皆未掙脫,少年的手掌灼燙濡熱,襯得她手沁涼幽冷,她的力道對於溫廷舜而言,幾乎可以算是忽略不計的,既是掙脫不開,也隻能索性任他牽著去。
也是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他的生猛與強勢,平時是感知不到的,但就是在那一霎,他在氣質和氣場上全須全尾地壓製住了她。
這委實是意料之外的事體,溫廷安原是同溫廷舜相向而坐,現下麵赬目臊,視線隨著身軀一同避了開去。
溫廷安的耳根紅得幾乎可以滴出血來,這一幕落在溫廷舜眼中,就顯得幾分嬌俏可愛了,但他隱抑住驅前摩挲的心念,光是純粹牽個手,溫廷安反應就很強烈了,要是撫摸她鬢絲之下的耳根,那還了得。
他也不能太操之過急,得要一步一腳印的來。
因是被牽了手,那個打架的話題,也被暫且拋擲於九霄雲外去了,未被再提及。
燭火熹微柔和,映照著溫廷安的麵容比慣常都要靦腆,兩人不說話的時候,空氣就會顯得很寧謐,溫廷安素來是很健談的,她有一些正事要同溫廷舜說,因是被牽著手,思緒攪亂成了一灘漿泥,一時之間不知當說什麽好,整個人像是鵪鶉般,拘謹又囅然,到底還是溫廷舜率先啟了口:“今日去了三司會審,判決如何?”
溫廷安適才堪堪想起此事,便將大致事體同他說了,隱去袁宣刁難、趙珩之拿椅凳命她坐其身旁不提,著重提及定罪量刑,說:“我覺得常娘與椿槿等人定刑重了,想去獄中探看一番,校對一番證詞,但阮掌舍並不同意,說此案翻篇了,讓我目下以習學為要。”
提及自己目下的情狀,溫廷安眉心微鎖,眉間掠過一絲隱憂,這一抹顏色沒有逃過溫廷舜的眼眸,他想伸手去撫平她皺起的眉心,但到底還是隱忍一番,握著她手的力道緊了一緊,緩聲道:“你想去尋常娘她們對口供麽?”
“自然是想的,”溫廷安心中盛裝著幾些疑點,想要問清楚,隻不過今下,她倏而覺察溫廷舜的口吻有些變化,偏過了眸,望定他,“你難不成是想……”
“既然你要去,我便同你去。”溫廷舜注視著她,語罷,起身去披上了勁裝外衣,捯飭了一番軟劍,這教溫廷安有些意外,她心中有一小塊地方隱隱塌陷了下去,雖然塌陷的痕跡不甚明顯,但它到底還是塌了。
她看了桌案上的書牘一眼,說道,“這會不會叨擾到你習課了,還有小半個月便要春闈,你又是臨時轉考武科……”
溫廷舜慢條斯理地束上蹀躞帶,回眸望了她一眼,及至整裝待發,他看她一眼,剪著雙臂,好整以暇地問道:“怎麽,長兄很憂心我?”
溫廷安一愣,適才發覺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問了這般多。
她立刻找補道:“哪有憂心你,還不是因為春闈將近,時日緊蹙,你忽然學武,委實太過於突然,我擔心你籌措不及,所以才這樣問的。”
溫廷舜狹了狹眸,靜靜地聽著她解釋,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溫廷安自己也解釋得心虛,方才被他牽著手,赬麵緋腮,思緒悉數全亂套了,眼下又經溫廷舜這一調侃,她的麵容就跟蒸鍋裏的熟蝦別無二致了。
——是壓根禁不住撩逗的,像極了一株含羞草。
溫廷舜心中如是作想。
他沒道出來,也不欲去刻意拆穿,僅是覺得她這般模樣,委實太過於生動了。
溫廷安不知溫廷舜心中到底是如何作想的,隻得先說:“詔獄不比尋常的牢獄,不是那般好闖的,更何況還是去大理寺。”
在阮淵陵眼皮子底下竊做調查,不得不說,真的有些鋌而走險,畢竟,在初入鳶舍的時候,阮淵陵就提過了,身為紙鳶,必須一切聽命於太子。那麽現在,他們要去複審常娘與椿槿,便是意味著悖違太子之命,一旦被發現,後果便是不堪設想。
這隻是溫廷安一個人的主意,她不欲拖拽溫廷舜一起下水,他本身就潛藏有另外一重身份,若是遭致阮淵陵的起疑,順藤摸瓜往深處去查的話……
溫廷安的臉色沉了一沉。
不知何時,溫廷舜已是在她心目中占據了不少的份量了,這是連她自個兒都未曾覺察到的事。
哪知,溫廷舜卻是凝眸道:“你是不信任我麽?”
不信任他的輕功?這怎麽可能。
溫廷安失笑道:“自然不是不信任。”
溫廷舜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她,左手指腹靜緩的地摩挲著右手指根,逼近前去,淡聲問道:“既是如此,為何不讓我同去?”
“因為這很危險,我不欲讓你跟我一起涉險,”溫廷安徐緩抬眸,靜視著少年的眼,不避不讓地道,“每逢我遭厄之時,舍身前來救我的人,都是你,時而久之,我也會愧疚,我也會自責,為何每次受傷的人,都是你……溫廷舜,都是我害你受傷的,這次任務,最大的功臣,也合該是你才對……”
少女半垂著霧眸,嗓音比平素要更為軟糯,也添了一份柔軟,“我以前待你不算好,嫉妒你的才學,百般刁難你,你雖然疏離我,但仍舊敬我如兄,對我百般忍讓,所以,我希望你,對我不要那麽,百依百順,我會真的,真的,很愧疚的……”
溫廷舜眸色壓黯,嗓音喑啞了幾分,“就隻有愧疚麽?”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碾磨在了溫廷安的胸腔處,字字句句儼似淺茸茸的小羽毛刷,掃**在心壁處每一塊角落,繼而泛散起了一陣麻酥綿長的癢意。
溫廷安抬眸的時候,牆麵上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如濃墨重彩的深影,排山倒海一樣,傾覆在她身上。
窗扃之外有風拂來,翛忽吹熄了案台之上的酥油燭,澄黃的光影旋即化為了一縷嫋嫋升騰的煙絲。
此一瞬,飄搖的無瑕月色之下,她的唇上,一抹涼軟的觸感漂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