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衙門帶來一批藍衣捕頭來,陣仗不小,周遭看客見勢後,幾近於樹倒猢猻散,連忙都散了,捕頭以聚眾鬧事之名頭,將扭打在一起的李氏父子抓了起來,怒問鬧事之由。

李四與李五狗咬狗,互揭老底,捕頭一通問詢,才知曉二人竊走了崔家大小姐的金銀鋪契。捕快當即將兩人押入了衙署,各自杖罰數百大棍,褫奪牙倌一職,且命其將竊贓之物一並歸還。

李五是在這個時候,才後知後覺自己中了那姓沈的挑撥離間之計,想著自己全招了,原以為能赦免於罪,結果父親李四也招供了一切內情,兩人於眾目睽睽之下不打自招。

李五還特地問了那什麽護捍嫌犯的刑律,捕頭問是何人說的,李五說是太常寺上舍生姓沈的生員,捕頭又問可有人證物證,李五剛想尋那沈公子,但回望過去,哪裏還有半個人的影子,結果自是遭致一頓痛打,捕頭冷叱他做青天白日大夢。

李四齜牙咧嘴地怒斥:“呆瓜!你徹頭徹尾教那姓沈的王八羔子騙得團團轉了!呸,什麽太常寺的上舍生,穿得人模狗樣,指不定還是跟咱們是一個道行的!”

李五不僅被打了,生計與錢財俱是兩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簡直悔得腸子都青了,沒想著自己算盡一切,居然還能落入這般荒謬的圈套。

出了衙署,李氏父子在一片喊打聲之中狼狽潰逃。

待崔元乾為崔元昭尋回了七間鋪子的宅契,還有金銀細軟典當後的錢緡時,兄妹二人駕馬車,趕至適才鬧事之地,卻已是遲好幾步,沈公子與溫家二少爺的馬車已經不在,街衢恢複成一片喧鬧的尋常市井之景,落雪紛紛飄搖,人影已無痕。

崔元昭垂著眸子,捏捂住了天青梅紋絲帕,含著赧色,軟聲問崔元乾:“沈公子是何來曆?”

崔元乾用掌腹拭了拭額頂處的汗漬,道:“這小子方才拿出了一塊玉牌,自稱太常寺生員,我看他穿著儒生服,聽他咬字文縐縐的,想來應當是族學三舍苑那邊的儒生。”

崔元昭這才明白過來,難怪與他打交道時,聽其談吐與言辭,溫潤如玉,博聞強識,令她深覺此人不像尋常的烏衣子弟,原來,他竟是太常寺的生員,這就解釋得通了,他能對大鄴刑律能信手拈來,且輕而易舉離間李氏父子,叫他們乖乖束手就擒。

並且,這位沈公子心細如發,沒問她一個女兒家私自轉賃七塊鋪麵、典當金銀之緣由,再吩咐書童將官兵引來之時,理由是街頭鬧事,一方麵顧全她的名聲,另一方麵也替她免去與李氏父子對簿公堂的事端。

今日運氣真是好,遇著品質與才學如此敦實的人,若擱在平時,看客隻會冷眼橫觀,難免也會落井下石,而她哥是個動輒動武的大老粗,假令由著他去的話,那她遭竊了的鋪契錢財,可能永遠都要不回來了。

甫思及此,崔元昭含羞帶怯道:“沈公子怎的走得這般快,都沒能尋他打探明白來曆,今後要報答,也不知該如何尋起。”

崔元乾覺察自家妹妹口吻不太對,冷哼一聲:“不就是個文弱的小白臉麽,動了幾下嘴皮子,簡簡單單解了個圍,怎麽著,你還對這沈公子上了心?”

崔元昭更羞臊了,可也正色地駁斥道:“好歹是人家幫了咱們,哥,你想想當時自己是如何說的,待他幫忙了後,你說要供他驅馳,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要踐行千金承諾?”

這一席話仿佛拿捏到了崔元乾的把柄,他別扭地擺了擺手,不大自然地揉了揉頸甲,道:“行行行,我明日就為你去太常寺打聽這個小白臉的下落可好?我是一言九鼎之人,怎麽就不會兌現承諾了?你胳膊肘可別往外拐啊。”

“那你別嚇著人家,更別擾人家的清淨,”崔元昭暗自睇了簾外人影一眼,“既然是太常寺的生員,想必是要參加三個月後的春闈的,你去太常寺打聽下落,不能三吆五喝帶著一幫人進去,知否?態度要溫和恭謹些。”

崔元乾看了眼天色,道:“成了成了,在外折騰這般久,回府罷,省得自視甚高的姨娘亂說你什麽。”

想著崔府,崔元昭麵容黯然了幾分,微咬著唇,並不多言,乖馴地任馬車踏往了回府的途路。

落雪仍在下,車棚上懸墜著一頂風氣燈,天頂也露出星月來,溫廷安與溫廷舜二人今次回得很遲,端的是有驚無險,到了崇國公府,婢仆皆是迎了上來,王冕搬下馬凳,意欲引了兩少爺下來。

卻見溫廷舜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修長如竹節的手指輕攏慢撚地叩著簷窗,絲毫沒有起身的趨勢。

王冕很有眼力見,躬身道:“那小的在車輦外等候兩位少爺。”

人離去後,溫廷舜以手支頤,慵懶地淡掃溫廷安一眼,眸色未明:“你本事倒是不小,一塊假令牌,就能將牙倌騙得團團轉。”

溫廷安灑然笑道:“人在江湖走,沒這點偽造的本事可怎麽行。不過,你可不要學我,萬一哪日被老太爺發現了,他可要打折我的狗腿。”

溫廷舜沒接這一茬:“你認識崔家千金?”

溫廷安心頭微跳,矢口否認:“當然不認識,你看我們很相熟麽?要是相熟,當我問話之時,那個崔校尉也不會提防我跟提防賊一樣吧?”

“你扮成太常寺生員,自稱沈某,不暴露身份,說明你心裏有鬼。”

溫廷安心歎溫廷舜真是眼毒,她仍舊笑盈盈道:“我扮成沈兄,那當是因為沈兄同我提過她,沈兄心悅於崔家千金,但苦無接觸之機,如此一來的話,崔家千金相當於半個哥嫂,哥嫂落難,我怎能不嚐出手仗義相助?為促成沈兄與哥嫂的感情,我扮成沈兄,亦屬合情合理。”

溫廷舜望了她一眼,眼神似有洞穿一切的力量:“我有提過沈雲升麽?”

溫廷安微怔,適才發覺溫廷舜留了個坑給自己,她還不自覺縱跳進去了,暴露了自己的知情。

他漫不經心輕哂:“解釋這般多,你是在緊張,可是怕我發現什麽?”

溫廷安開始有點頭疼了,對方這般盎盂相擊,打破砂鍋,她有些不太糊弄過去。

彼此視線在空敞的車廂內短兵相接,兩道視線不分伯仲,瞳色俱是淡淡,誰也不退避,道不出誰的氣場更烈一些。

她打量著溫廷舜,少年眉眸輪廓銳冷鋒戾,狹長的眼褶襯出了濃深的疏冷之意,教人膽寒發指,偏偏他眼眸是桃花眼,看上去會予人一種深情矚目的錯覺,但嘴唇極薄,顯得冷情,如此矛盾的兩種景色,糅合在一個人身上,竟有了翩若驚鴻的仙人之姿,這廂是她所見過的,最好看,也最不好糊弄的人。

溫廷舜是一柄銳刃,那麽,溫廷安就是一柄鈍刀,善於和稀泥,及至銳刃遇上了鈍刀,誰先露出畏怯之意,誰就輸了。

“我服輸。”老半晌,溫廷安愁雲慘霧地喟歎一氣,懊憾地抿唇,一頓猶豫後,終是鄭重其事地開口道,“其實罷,這一樁事我本想一直瞞著,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為外人道也,但你好像覺察到了,那我不妨告訴你,不過你可得發誓,不得告知任何人。”

溫廷舜麵無表情地冷撇她一眼:“愛說不說。”

語罷,便欲下馬車。

溫廷安急著拽住了他的腕肘,煞有介事道:“這事兒我隻告訴你一個人,我隻信任你嘴嚴,你可不能跟三弟五弟他們說,更不能跟溫老太爺和我爹提起。”

溫廷舜視線幽幽落在兩人相觸著的腕肘,肌膚相貼,如催生出薰風般的暖意,他不動聲色掙脫開了她的手,垂著眸,正襟危坐:“到底何事?”

溫廷安朝他招了招手:“湊過來些,你坐太遠了,隔廂有耳,我怕被王冕婢仆聽見。”

溫廷舜凝著眉,淡掃他一眼,默了一會兒,將信將疑傾過身去。

溫廷安也挪進了些距離,在溫廷舜近前,附著耳,一字一頓道:“不瞞你說,其實為兄有斷袖之癖。”

“……”

溫廷安露出忐忑又嬌羞的模樣,愛慕之意都墜落在了眸底,溫聲細語道:“你可知道,那一夜落著大雪,沈兄救你之時,我對他一見傾心,他學識淵博,義薄雲天,讓我覺知到自己的淺薄與閉塞,自那以後,我誓要回族學念書。我一方麵是想再見到他,一方麵是想飽讀詩書,成為能與他頡頏紛飛之人。但今日我去尋沈兄時,卻意外得知了他心中已有人了,而那意中人卻還不識得沈兄。我旁敲側擊才知曉,那人便是崔家的崔元昭。”

溫廷安視線落在夜雪裏,音色變得飄渺起來,神態落寞:“我胸量小,也善妒,今次趕巧見著崔家千金,我倒想看看這個大小姐有何能耐受到沈兄的喜愛,我便借故偽裝成沈兄,趁機與她斡旋一番,借著車簾的罅隙竊看她一眼,沒想著這個情敵,姿色比我好,聲音比我動聽,儀姿與教養也端方極了,讓我頗為自卑、憤懣。但想著,她是沈兄中意之人,也得幫襯著她。故此,我並不願讓沈兄難過。”

溫廷安將該說的都說了,期期艾艾地看著溫廷舜,抓著了他的手腕:“事兒的來龍去脈便是這般,二弟,你可得替我保密。大鄴的刑統裏,說是要禁罰斷袖的,若是捅出去,我可能就牽連到了沈兄……”

溫廷安故意佯作愁斷了腸子的模樣,口吻淒淒慘慘戚戚,她抓著溫廷舜的骨腕,明顯覺知到他僵直的身子,以及,那一對邃眸底戛然逝去的愕滯,大概她的事兒過於石破天驚,讓他難料其中。

一直繾綣於花柳街巷的浪**長兄,有朝一日倏然說自己喜歡男人,怕是教人難以承受。饒是遇泰山將崩而麵不改色的溫廷舜,亦是難以維持豁達自若之色。

溫廷安仍想著繼續添油加醋,卻聽近前的少年寒聲道:“夠了,這是你的事,我毫無興致。”

言訖,廖然地撤開手肘,寒沁沁地揭簾而去,外頭的簌簌冷雪飛撲入內,雪風侵肌蝕骨,似是滲透著少年身上的冷冽氣息,雪沫子直截了當地掃**她一臉,溫廷安悉身打了一個寒噤,心底竊自笑慘,明麵上,好整以暇地衝著他背影道:“你可要守口如瓶啊——”

迎合她的,僅剩孜孜不倦的落雪聲,以及消融在朱牆府門之下的,少年那冷冽且疏離的背影。

今夜是族中晚宴,因是二叔三叔都回來了,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處,溫老太爺設宴在正院曲水廳擺席,族中各房的叔輩孫兒皆要參與宴席,溫廷安作為長房長孫,自然是要去的,呂氏為她換了一身並不常穿著的銀紋藏青色對襟綢袍,且對她囑咐道:“二叔三叔都聽聞你去族學的事兒了,頗感欣慰,加之好久沒同你敘話,遂是特地設席見見你。”

二叔溫善豫,三叔溫善魯,皆入仕為三品大官,在朝中自有其一席之位,不過,在原主的記憶之中,他們待自己較為一般,甚至有些蔑冷,現在聽到她去了族學,說是欣慰,不過是客套話罷了,實質上,是行將看她的笑話罷。

溫廷安去花廳為溫老太爺、二叔與三叔等各房長輩逐一請安,他們審視了她一眼,著重問了她課業的問題,溫廷安答得中規中矩,在長輩近前,她自然懂得收斂藏拙的道理,說話謙遜,課試高調,才是讓長輩真正器重的應對之策。

饒是她談吐驚煞眾人那又如何,多半讓人覺她浮誇,真正應對之策,是在課試之上見分曉。

宴上,溫廷涼就在一旁看著,時不時嘲謔奚落幾句,溫廷猷和善靈敏,處處維護著他,其他房的孫輩們則是靜觀風浪起。

溫廷舜坐在他身前,跟塊活生生的冰坨似的,不過,他為人處世一般皆是這般,倒無人覺察出異況。

宴過三巡,溫老太爺發話了:“廷舜,各房之中屬你學得最快,得暇時,便監督你長兄的課業罷。”

溫青鬆對溫廷安今日在族學裏的表現,還算滿意,他遣長貴去族學打聽了一陣子,呂黿這回居然沒說爛泥扶不上牆,隻道了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令溫青鬆頗為意外,呂黿治學嚴苛持慎,素來極少誇人,今兒居然能聽著他道出這般言辭,居然還是形容溫廷安的。

溫青鬆大喜,但又怕溫廷安半途而廢,遂是命溫廷舜監督其課業。

溫廷舜眼下對她有些相看兩厭,溫廷安與他同處同一屋簷,亦是有些不大情願,但祖父之命難違,二人隻能默默地從了,長貴和墩子已然在西跨院拾掇了一座書屋出來,灑掃庭除後,供他們二人學讀。

錯金戧漆的烏案之上,供著數盞酥油長明燭,供著暖香,一張竹簟枕席之上鋪有兩張矮木桌榻,應當是兩人的進學之地了。

溫廷安見溫廷舜執刀割席,她忙勸阻道:“二弟,倒不必如此大動幹戈,不若放一碗水,在簟席中間位置罷,誰也不能越界。”

溫廷舜冷淡地掃她一眼,袖著手,溫廷安隻得訕訕地後撤數步,隻聽他寒聲問:“若是長兄越界了,該當如何?”

溫廷安沒料到他錙銖必較至此,忖度了片刻,道:“若是為兄越界,讓你打兩拳可好?若是你越界,為兄就讓你一拳,隻打你一拳。”

“……”溫廷舜冷哂一聲,懶得再說什麽,自顧自兒地端坐在右側的桌榻上習學去了,全然不搭理她。

溫廷安也沒再自討沒趣,當下吩咐檀紅端了一盆熱水入內,置在了枕席之中,檀紅納罕地看著這一情狀,心想大少爺和二少爺關係真的不太好。

律學的課業並不算難,溫廷安全神貫注地學完,已經迫近子夜的光景了,她還要習字,但晌午習劍之時,拉弓過度,指腹之處皆是薄紅拉傷,她撚著墨筆,腕部雖穩,但指根總是止不住地顫栗抽疼,字臨摹得不好,隻能撕下重摹。

如此五番後,溫廷舜倏然起身,走至她近前,溫廷安看著他,仿佛捉到了他的把柄:“你冠冕堂皇地越界,過來,讓為兄賞你一拳!”

溫廷舜容色毫無波瀾,從袖囊裏摸出了一瓶藥膏,不輕不重地擱在她桌案上,話辭冷得可以凍出冰渣子:“拿著。”

溫廷安一臉小人得誌之色,變得有些怔忪,燭火搖紅,倒映著少年筆直的身影,她纖細的身影,被這一道極有壓迫感的身影包圍,仿佛被請入彀中的獵物,停滯了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