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吃酒

衛姌從章山下來, 養病足足養了大半個月,這期間不少人都來看望過她,羅弘羅煥兄弟兩個, 還有趙師門下其他交好的小郎君, 有結伴一起來的,也有叫人送來些補品藥材的。眾人不知內情, 隻道衛姌當夜目睹刺史庾治失足墜崖,回來便嚇病了一場。背後就有人議論“衛家郎君男生女相,身子也弱的如同女郎。”

羅煥來衛府探病時將外間傳聞告知衛姌。

衛姌著實無語,轉念一想, 如此對她的偽裝倒不失為掩護,頓時又釋然了。

羅煥嘮嘮叨叨說了不少事,比如趙師門下子弟此次雅集中文名未顯,江州上下都隻關注刺史落崖的事,哪還會關注雅集上清談了什麽或是出了什麽好詩句文章。羅煥說完,拿起茗碗大口飲茶,道, “山下已派了不少人去找庾使君, 如今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豫章城內已有不少人都在議論下任使君會不會還是庾家的,玉度, 你怎麽看”

他說完這句,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來探望時衛姌發不了聲,一拍腦袋道:“看我這個記性, 你嗓子可好些了”

衛姌緩緩張口道:“已好得多了。”

她的聲音不及以往清脆, 略沙沉了些。

羅煥見她坐在榻上, 頭發全束了起來, 顯著一張小臉越發瑩潤雪白,尤其是方才他說話時,衛姌隻安靜聽著,窗外半開著,外麵一簇開得正好的杜鵑,粉豔豔的卻不及她垂目的樣子秀美。

羅煥心無端地跳快了些,稍稍移開了目光,心道:玉度這個模樣實在讓人擔憂,日後該娶什麽樣的妻子……

衛姌道了句“來任刺史未必這麽快就有人選。”

羅煥出神了片刻,回過神來道:“庾家這些年已大不如前,聽說如今在宮中,太後一言九鼎。”

衛姌知道他的意思,太後褚蒜子,那是謝家的外甥女,庾家原來勢大全仗著外戚的身份,如今在朝中卻逐漸衰微。謝家人才輩出,除了朝堂上謝尚等人,還有未出仕的謝安,下一輩有謝宣,代代皆有人才,眼看著繁盛三十年不成問題。

兩人聊了幾句,畢竟朝中局勢離得太遠,衛姌即使知道未來趨勢,也不能和羅煥明言,漸漸話題就回到了豫章內。

羅煥偷瞥了衛姌兩眼道:“外麵還有一個傳聞,你聽了別生氣。”

衛姌心下一咯噔,皺著眉道:“什麽傳聞”

羅煥道:“琅琊王這些日往你家送了幾次藥材,有人說那日你們在章山上同行,琅琊王待你極親近……”

聽到這裏,衛姌已感覺有些不妙。

羅煥支吾道:“……都說琅琊王或許有龍陽之好。”

衛姌麵色發黑,咬牙道:“胡言亂語。”

羅煥看見她氣惱,笑了一下道:“建康男風盛行,貌美男子行市比女子更高了,玉度你日後定要小心些。”

衛姌隻覺得腦仁發脹,道:“我可不好男風。”

羅煥聽見一愣,心下也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歎氣,頗有些複雜,道:“你也不用氣惱,雖然外麵傳什麽的都有,但如今城內你衛郎的名聲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衛姌不解,羅煥便解釋給她聽,這些日子外間流傳著琅琊王好男風,讓人不由就好奇衛家郎君樣貌。趙師門下士子被問得多了,都言衛姌是個美郎君。衛家祖上原本就有個極具傳奇的美男子,天下無人不知,於是衛郎的名聲不脛而走。

衛姌沒想到自己突然有了名氣,以本朝的風氣,也不覺得十分奇怪。她就明白一件事,無論是才名也好,美名也好,隻要是名氣都是一種好事,就看自身如何利用。

兩人又閑聊一陣,羅煥告辭離去,衛姌則捧著書苦讀,養病的這些日子裏,她也並未完全閑著,已經將《老子》成誦,接下來就是和趙師學精義,以她如今的年紀,等到秋天回江夏郡參加中正官的雅集,入品問題就不大了。

衛姌自認並非是天生的學子,如大哥衛進那樣,天生就好鑽研學問,這等士子百裏無一。她心中很清楚,能耐著性子苦讀,全是因為前世抱憾,今生存著一股要活得更自在的決心,才能忍住了讀書的清苦。隨著出來遊學,衛姌也覺得比起前世學問更紮實,見識也廣博。

又休息了幾日,天氣漸熱,春日芳菲歇去,夏木陰陰可人。

衛姌身上的傷全養好了,換上單薄夏衫出門,先去了一趟趙府。

趙霖見她回來也是高興,這個弟子才收了沒幾天,就在雅集上見著那麽一件大事嚇出病來。趙霖問了她身體和課業,發現她病著這段時間學業也有所長進,對她大為滿意,著實誇獎了兩句。

衛姌正聽趙霖講解老子注,外麵突然傳來仆從的聲音,“趙博士,外間有人找衛家小郎君。”

趙霖被打斷教學,皺眉道:“何人”

仆從道:“建康來人,說是庾家的。”

衛姌麵不改色,心下卻微微一緊。

趙霖聽到庾家,急不可見地歎了口氣,道:“應該是為了庾使君之事,前兩日在山下找到使君屍首,他們應該是來問些事。”

衛姌點點頭,跟著仆從去了小廳。

一位寬袖長袍,戴卷梁冠的男人,年約三十許,麵容古樸正端坐在廳中,此人神情倨傲,眼神飄忽,衛姌進去之時,他一眼看過來,然後上下打量,眼神叫人極不舒服。

“你就是衛琮”

衛姌作揖道:“回長者,正是。”

“雅集當日所見,你從頭至尾與我說一遍。”

衛姌注意到,站在他身後的人,正是庾治親衛,她沒有多想,將當日說的又複述一遍。

男人又反複盤問細節,衛姌露出不耐的神情。

男人看見不覺得奇怪,士族子弟若是毫無脾氣,他反要懷疑有什麽問題。衛姌所說的,其實他早就已經知道,如今不過是家族內有疑惑,他不得不來驗證一番。

“衛琮,我聽說,庾使君當日對你十分賞識,還單獨叫你去考校學問。”他盯著衛姌看,目光深處藏著探究和懷疑。

衛姌抬頭,惋惜道:“使君之仆來找過我,隻是我後來在林間迷路,未曾去亭中見使君,後來在崖上見到使君,卻是最後一麵。”

男人問道:“你未曾與使君單獨說過話”

衛姌搖頭。

男人突然臉一板,目露凶相,“衛琮,你說謊,你在山道上與庾使君相遇,他找你說話,你失手將他推下山,是不是”

他突然爆喝,衛姌嚇了一跳,瞪圓了眼,驚恐地望向對方,“沒有啊,長者明見,到底何人背後誣陷我,此話沒有道理,使君找我說話,那是賞識於我,我高興且來不及,為何要將使君推下山。”

說著她委屈不已,扁了扁嘴道:“使君比我年長高大這麽多,我如何推得動他。你們不能隨意栽贓我,我要找趙師,當日還見到琅琊王殿下和諸多士子,你們怎能將如此罪名推到我一個童子身上。”

男人聽她說完,臉上怒喝的神情瞬間就收了,顯然剛才是故意恫嚇。

衛姌卻是戲做全套,這時已經轉身要往外麵奔去,一旁仆從趕緊拉住他,嘴裏道:“小郎君莫急,使君之事事關重大,大人這是給小郎君一個自證的機會。”

衛姌心中鄙夷,庾家心機深沉全用在她一個十四歲的小郎君身上,無非是看衛家式微,容易拿捏罷了。

又鬧過一陣,庾家男子看仆從拿了果脯給衛姌吃,哄了她半晌才將人安撫下來,他一陣頭大,語氣轉為和藹道:“衛家小郎君,你見到庾使君時琅琊王在哪裏”

衛姌把嘴裏的果脯嚼碎吃了,道:“在山道上,他聽到聲音很快就趕來了”

“當真”男子又問道。

衛姌生氣將果脯往盤裏一扔道,“長者有問,不敢作假,句句是真。”說完也不等男人反應,作了個揖就走了,寬大的袖子甩動,顯然氣憤至極。

等他走了,庾家男子緩緩坐回去,剛才為了給衛姌壓迫感,他特意站起。

“這個衛琮看起來倒是沒有問題,十四歲的年紀,就算天生多個心眼也藏不嚴實,”庾家男子沉思半晌,輕輕吐出一三個字,“琅琊王。”

侍衛沒說話,他將庾治之事原原本本稟報庾家,家族中心存疑慮的人不少,最重要的一點,庾治並非是為賞景獨自登崖的人。雖說時下推崇風雅,但庾治喜好風雅隻是對外做個樣子,實際上是什麽樣的人,家族內部最清楚。此人貪財好色,又醉心權術。

男人看到衛家小郎君第一眼有所懷疑,就是因為這小郎君長得太好看,若是庾治動了什麽歪腦筋半點也不稀奇,所以他才要故意嚇一下衛姌。若是衛姌和庾治單獨接觸過,肯定知道庾治心存什麽念頭,年紀輕輕,藏不住露出厭惡或者其他情緒,但衛姌並沒有,看著隻是個被嬌養長大的小公子。

庾家男子搖頭道,“當日目睹隻有兩人,若不是衛琮,便有可能是琅琊王,但衛琮佐證又不似作假,這倒是難辦了……”

侍衛看了眼門外,衛姌早已走得沒影,他和男人不同,對這個小郎君始終心存疑惑,年紀幼小讓人或多或少心存輕視,但侍衛回想山上和剛才,這小郎君的言行舉止,正正好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看起來又是那般無害。

沒露一絲破綻,才是讓侍衛隱隱覺得不妥的源頭。

衛姌離開小廳,回到趙師麵前,仍舊是一副氣鼓鼓的模樣,趙霖問起,她便將剛才之事又說一遍。

一直到趙霖授完課,衛姌到了自家牛車上,才露出真實的情緒,她輕輕按了下太陽穴,回想自己在庾家人麵前言行,自覺沒露出什麽馬腳,心下稍安。庾家既然派人來,說明就對此事有疑,江州是庾家不願失去的重地,庾治的死引發的後果難以估量,難怪他們對庾治的死不願輕放。

衛姌心想衛家與江州並無利益糾葛,庾家懷疑不到她的頭上,最大的目標仍然是司馬邳。

她打定主意除了知道二哥北伐的消息,以後與司馬邳盡少牽連。庾家雖然在四姓中已經落到最後,但也不吃素的,留給司馬邳去頭疼吧。

衛姌日常去趙府聽學,過了幾日,與那些個認識的子弟碰見。眾人見她身體恢複,頓時鬧著要聚一場。

這原是士族之間往來人情,衛姌沒有拒絕,主動要求請客。那幾個子弟越發滿意,當即約了兩日後午間在靈犀閣用飯。

衛姌回家讓仆從取了錢去靈犀閣定下日子。

兩日後,一眾士族子弟從趙府離開,來到靈犀閣。

羅煥悄悄對衛姌道:“我知你對本地行市不熟,特意叫了些花娘來,等會兒就作你招待的。對了,聽說你喜歡甄姐這樣有韻味的,我便特意把她也叫來了,讓她陪你。”他眨了眨眼,嘖嘖兩聲道,“沒想到玉度你居然喜歡那般婦人。”

他自認與衛姌最親近,於她的喜好也打聽了一番,聽兄長羅弘提過這麽一句,就記在心裏。

衛姌默然無語,瞅了羅煥一眼,暗自咬牙道:“你這般體察人心,日後定有大前程。”

羅煥喜滋滋道:“我就知道玉度你懂我。”

衛姌和他兩個上去,豫章眾年輕子弟已經就座,眾多俏麗婢女穿行期間,讓這些子弟們大為欣喜。他們歲數都還小,家中還不許他們隨意親近女子,但越是這般,年輕子弟們越發羨慕兄長們,如今見這個場麵,紛紛對衛姌稱呼一聲好兄弟。

衛姌:“……”

甄娘果然就在席中,她比在座子弟年紀大了一輪,又久經風月,服侍起來讓人如沐春風。

衛姌坐下後,並未讓她近身,而是讓她彈一曲琴。

等她彈完,下來為衛姌斟酒,道:“當日是小郎君一句誇獎,讓妾有了些薄名,這杯酒敬小郎君。”

衛姌道:“娘子曲音少有,應該有識曲之人。”

甄姐捂嘴一笑道:“小郎君可算是未卜先知,妾近日遇到一個商戶,喜歡妾的琴音,已經為妾贖了身,妾就要隨他去江東了。原本妾已經閉門不見客,聽聞今日是小郎君辦的宴席,這才前來,謝謝小郎君當日憐惜,讓妾不再自怨自艾,於風月之地還能遇到真心人,全賴小郎君之福。”

衛姌吃了一驚,然後笑道:“我並未做什麽,當不得你的謝。”

甄姐道:“於小郎君隻是一句話,當與我卻是一生之轉機,妾有一曲,獻於小郎君。”

她坐到琴前,十指輕撥,悠揚古曲流淌於琴弦。

彈完一曲,她對著衛姌盈盈一拜,抱著琴飄然離去。

衛姌看著她的背影,羅煥剛才和身邊俏婢吃酒,注意到這邊,立刻湊了過來,“我剛才全聽見了,玉度可是不舍,你若是真喜歡,我叫人把她的事攪黃了,區區商戶懂什麽琴音,留下甄姐給你彈曲……哎呦……”

羅煥頭上挨了一巴掌,委屈地看向衛姌。

“吃你的酒,”衛姌瞪他一眼,忍不住又補充道,“不許幹這類壞心眼損陰德的事。”

羅煥看著她生氣的樣子,心裏不知怎的居然還有些高興。

這時身旁俏婢道:“郎君可聽見,外麵有馬蹄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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