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服
“女郎不可。”惠娘著急往前兩步,滿臉驚色,“謝氏煊赫,遠勝衛氏,你要是充作郎君,這婚事可就沒了。我聽人說,謝氏郎君年少就已有才名,名傳建康,都說他人如玉樹,見之忘俗。”
衛姌心中冷笑一聲,臉上卻絲毫不顯,道:“姨也說謝氏煊赫,那些才名美名,未必就不是那些攀高結貴者為了謝家之名傳出來的。”
惠娘道:“這樁婚事乃你父親生前定下,豈可說棄就棄。”
她對衛姌的決定百般不解,隻好抬出衛姌早亡的父親。
衛姌沉默。
她的父親衛鬆,出自河東名門安邑衛氏。永嘉之亂時,北人南渡,安邑衛氏舉族搬遷到江夏定居,族中名士衛玠病死後,接連兩代都沒有出能者。衛氏式微,在士族中幾乎要淪落為下等。
衛鬆年少時就有才名,曾被家族視為中興的希望。他年輕時遊學,與謝奕相識,兩人一見如故,成為摯友。謝奕見衛鬆俊美無儔,氣度高華,衛氏又是天下聞名的美人家族。祖上衛玠,就曾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說是當世第一美男子,衛玠外出時,女子無不爭相來看。後來衛玠病死,天下都傳是因為女人圍觀勢頭太猛,硬是把這個美男子給勞累致死,這個傳言更是讓衛氏聲名更盛。
本朝好美成風,追逐美人美物。門閥士族更是以追求美為至理。謝奕與衛鬆相識不久,就有意兒子定下衛氏姻親。衛鬆回鄉不久,楊氏就有了孩子,他寫信告知謝奕。約定這胎若為女,就許以謝弈之子謝宣為妻。
衛氏美人,謝氏重諾,堪稱一樁美談。
隻有經曆過前世的衛姌才知道,美談是別人嘴裏說的,冷暖是自己過的。
衛姌知道要想冒充兄長衛琮,必須要得到惠娘的幫助才能做到,先得說服惠娘,可前世的事玄妙,難以告知他人。她沉吟片刻,道:“惠姨,我落水沉溺,你知道是誰救的我”
惠娘道:“莫非就是第一個找到你的佃戶”
衛姌搖頭:“是張天師。”
惠娘再次瞠目結舌,張著嘴一時沒發出聲音來。
門閥士族奉道者眾多,要說起來,十有八九都是信天師道的。她跟隨楊氏多年,自然也跟著信道。
衛姌道:“他救我起來,告訴我,除了這一次,還有一次死劫。”
惠娘神色驟然一變,立刻又愁苦起來,“這可如何是好,我明日就準備準備供奉……”
“別急,天師告訴我,死劫起於陳郡,應在會稽。且此劫甚為厲害,家中也無法幸免。”
惠娘聽到這裏,臉上血色盡褪,盯著衛姌,“女郎說的可是真的”
衛姌語氣平淡道:“以我命起誓。”
惠娘再也忍不住,眼淚直流,伸臂攬住衛姌,“我的小女郎,怎會如此命苦。”
衛姌緊緊靠在她溫軟的胸前,惠娘的體香讓她安心。
惠娘此刻已經相信了衛姌的話,一則衛姌言辭誠摯,她把這對兄妹從小照料到大,相信衛姌絕不會騙她。二則,衛姌今年才隻有十三歲,不懂水性,溺水後能自救上岸,如果不是神明顯靈還能是什麽,既然得了這樣的讖語,就必須想辦法規避。
她是希望衛姌能嫁入謝氏,但如果是要以性命為代價,她必然是不肯的。
惠娘哭著思索片刻,擦著淚道:“就聽女郎的。”
衛姌鬆了一口氣,知道惠娘這是擔憂她的性命,要真正成為兄長,這才邁了第一步。
三天在河道尋人,衛姌還沒有回過家。惠娘去將車夫叫來,兩人坐著牛車回家。
在回去之前,衛姌再三叮囑惠娘,要以郎君稱呼。
牛車速度緩慢,路上經過眾多農田水道,才走上進縣的平路。衛姌臥躺在車內,惠娘堪堪抱著她,目光憂傷又愛憐。她的手撫過衛姌烏黑濃密的頭發,心道,這世上不會再有比她家小女郎更好看的女郎了。原本可以成為謝家婦,清貴無憂地過此一生。
想到此處,她又想到了落水不見的衛琮,兄妹兩個命運多舛,實在令她心痛。
衛家就在縣城以東,當年先祖遷徙至此的時候,看中縣東,但黃家和當地幾家商戶也在此處,商戶還好商量,黃家家大業大,盤踞本地多年,卻不好隨意轉讓祖宅,最後衛氏一支兩家,就分開兩處居住,雖然都在縣東,出門卻需要繞一圈才能到達。
牛車停在家門口,惠娘下車,轉身要扶衛姌。衛姌自己扶著車轅下來,她前發束起,後發披肩,還是少年的裝扮,臉色略顯疲憊。仆役見她回來,對內喊了一聲,“小郎君回來了。”
衛姌緩步朝內走去,衛家外牆結實,土石堆壘,內裏院子卻布置的精巧,草葉葳蕤,花木扶疏。衛姌經過上一世,已是多年沒有回家,一路進來心中百感交集。
到家先去看母親楊氏。入門是堂屋,往後東邊院子是楊氏和衛姌住處,西邊則是衛琮單獨居住。
婢女小蟬蹲在門外,守著火爐煎藥,看見衛姌進來,幾乎喜極而泣,“小郎君。”
衛家自從衛鬆罹難過世後,十年裏陸續減少仆役。到最近的這兩年,家裏婢女仆役一共隻有十來個。
衛姌走進寢屋,裏麵窗戶緊閉,彌漫著濃鬱的藥味。**躺著一個中年婦人,緊緊閉著眼,五官秀美,可以看出年輕時出眾的美貌,但長年寡居獨自支撐一個家,她的眉心和眼角都起了深深的紋,即使沉睡也依然沒鬆開。
衛姌看見母親的臉,鼻子酸澀,差一點就要哭著撲進她的懷裏。當著小蟬的麵,她克製住衝動,紅著眼眶坐在床邊,問這兩日家中情況。
小蟬如實告知,楊氏暈倒,惠娘擔憂衛琮衛姌趕去河邊,家裏婢仆無不心慌,尤其是大夫來看過後說病症不妙,日後恐怕也回落下糊塗的毛病,婢子和仆役簡直要亂成一團。幸好衛申夫人樂氏接連兩天都來照看楊氏,代為理家,又有小郎君獲救的消息傳來,家裏這才安穩下來。
衛姌輕輕握住楊氏的手,感受到皮膚上傳來的溫度,心中默默道,這一世絕不會讓母親和身邊的人枉死。
楊氏的手指曲起,忽然動了動。
衛姌驚喜道:“母親。”
楊氏緩緩睜開眼,目光渙散,露出一種懵懂無知的惶然,她盯著衛姌的臉看,“姌兒……”
衛姌紅了眼眶,她和兄長是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她穿著男裝除了惠娘無人認出,她的母親一眼卻看穿端倪。
小蟬在一旁落淚,提醒道:“夫人,這是琮郎君。”
楊氏充耳不聞,手伸向衛姌抓住她的肩膀,不斷摸她的肩頸,往上又摸到她的臉上。她雙目赤紅,露出癲狂的神態,“我的兒,我的琮兒呢”
衛姌強壓著悲痛,哽咽道:“母親,我還在。”
惠娘也跟著落淚,支開小蟬,眼看楊氏抓著衛姌的手青筋都崩了起來,她趕緊去過鬆開楊氏的手,“夫人,你看琮兒還在。”
楊氏臉肌抽搐,哭喊道:“我的姌兒呢”
衛姌握住她的手,不斷輕撫,“母親,有我,你還有我。”
楊氏嚎啕大哭,如同孩童。
惠娘抱著她哄了許久,自己也哭得涕淚縱橫,好容易把人哄著重新躺下。
楊氏一手抓著衛姌不肯放,一時喊“琮兒,”一時又喊“姌兒”。
衛姌俯身撲在母親的胸前,耳語似的,以隻有近前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母親,莫怕,以後我是琮兒也是姌兒。”
楊氏似懂非懂,比剛才安靜了些許。小蟬將煎好的藥送來,伺候楊氏服下,藥起效,楊氏又沉睡過去。
惠娘讓小蟬去通知後廚準備飯菜,又讓衛姌回去休息。
衛姌搖了搖頭,在床邊守了許久。
隻有失去,才知擁有之珍惜,她看著母親的臉,便覺得心裏暖融融的,心也仿佛有了歸處。
這才是她的家。
外間太陽西垂,暮色漸起,小蟬道:“郎君,婢來守著夫人,你去吃點吧。”
衛姌起身去了餐室,剛坐下,管事從外來到門前,道:“小郎君,謝家來人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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