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替代

衛姌簡略解釋兩句,在謝氏生活那麽多年,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收獲,至少士族之間這些行事風格,她都是在謝氏看到和學到的。

惠娘又看了衛姌一眼,驚奇的是她對這件事的判斷是如此迅速而又堅定。衛琮衛姌是她打小帶大的孩子,可突然之間,小女郎似乎有了些變化。惠娘沒有多想,離開屋子到外麵做安排。

很快她又回來,手裏還拿著一碗熱薑湯,讓衛姌飲下。

衛家人本就體弱,衛姌又在秋夜冰冷的水裏泡了一陣,喝薑湯正好發汗驅寒。

“女郎,”惠娘道,“外麵都把你錯認成了小郎君。”

衛姌聞言隻是微微蹙了下眉,“錯有錯著,以哥哥的名義好差人辦事。”

惠娘點頭。這一支衛氏隻有兄妹兩個,但男女有別,衛氏小郎君年紀再小,也能代表衛氏,比如剛才派人去找黃家,打的也是衛琮的名號。

衛姌並不擔心這件事以後會有什麽問題,找到衛琮,她代兄發令,可以說是一樁美談。若是沒有找到,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衛姌喝了薑湯感覺到身體暖了過來,就再也坐不住,離開農戶來到河邊,跟著大家一起沿岸找人。

前一世衛琮落水後不見,衛氏在附近河道找了三天三夜不停歇,後來又陸續到下遊去訪查,都沒有找到衛琮蹤跡,最後家中也隻能接受衛琮永遠也回不來的現實。

衛姌心頭沉重,這次她要用更多人手,範圍撒地更廣,或許……比前一世有更多的希望找到兄長衛琮。

黃家接到衛氏拜帖,果然十分積極,立刻遣了仆役佃戶前來幫手,長房長孫更是親自把人帶來。

縣裏同一支衛氏有兩家,家主衛申是衛姌的堂伯父,他極為重視衛家子孫,在衛姌遣人去找縣尉的時候,衛申已經先一步找到縣尉,借用縣衙差役,離開時遇到衛姌派的管事來送拜帖。衛申聽管事說是衛琮的安排,感歎了一句,年紀雖小,考慮很周到。

他帶著人直奔河道下遊區域,散開人手搜尋。

河邊的人越來越多,於黑夜中,火把的光亮縱橫交錯,仿佛棋盤羅列大地。

縣裏幾乎全被驚動了。衛氏是士族,地位崇高,衛琮衛姌這對龍鳳雙生子在本縣也極有名。

縣裏的人在背後稱他們“金童玉女”,隻因他們一胎雙生,相貌出眾,猶如仙人身邊的仙童,農人質樸,不少人聞聽動靜,打聽情況後主動要求幫忙。

一夜過去,天際泛白,秋風颯颯吹拂而來,驅散了黑暗,很快曦光照耀大地,河麵粼粼波光反射,各河道搜尋的人回報,沒有找到衛琮。

衛姌眺望遠方,心一點點涼了下去。

一位寬袖大袍的老者從遠處走來,他天庭寬闊相貌堂堂,頜下兩寸長須,自有一股矍鑠之意。

這位老者名叫衛申,是安邑衛氏如今的族長,早些年曾任尚書郎,參與國記修纂,隻因為埋心修書,夙夜匪懈,兩年前大病一場,向朝廷上書休致,回到江夏養病,身體這才慢慢恢複過來。

他與衛姌的父親衛鬆是堂兄弟,關係親厚,猶如親兄弟般。自衛鬆死後,他對衛琮衛姌兄妹也很關心,尤其是衛琮的學業,時常由衛申指點。

衛申上下打量衛姌,見她頭發淩亂,麵色蒼白,看著十分單薄,先是皺眉,隨即想到雙生子落水,現在還有一個不知所蹤,歎了口氣,道:“琮兒,現在天色已亮,尋人更便利些,你先回去休息,這裏有老夫在。”

惠娘在一旁見衛申也沒能認出衛姌,目光有些複雜,猶豫是否應該告知。

衛姌作揖行禮,稱呼一聲伯父,並沒有走。

衛申道:“去吧,沿河都已經加派人手,很快就會有消息,你身子骨瘦弱,昨晚又溺水傷身,不必在這裏幹熬,有姌兒的消息必會立刻告知與你。”

他曾為官,自有一股威嚴,不容置喙,說完揮袖走了,令仆役送衛姌離開。

衛姌並未回家,而是臨時租了附近一家農戶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歇腳休息。惠娘為她鋪上被褥,衛姌梳洗散開頭發換上單衣躺下。農家房子沒有香料,自帶一股天然淳樸的味道,略透著土腥味。

衛姌盯著土牆,目光沉藹,雖然周身酸軟,卻沒能睡著。

惠娘沒有離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女郎,莫擔憂了,小郎君一定會沒事的。”

衛姌輕嗯一聲,閉上酸澀的眼睛。

她太累了,剛才在河邊幾乎都要走不動了,可即使這樣疲憊,她也無法安心沉睡,一個上午都在半夢半醒之中,意識深處她在等待外麵盡快傳來找到人的消息,一點輕微的腳步聲,或是其他什麽聲音都能讓她立刻醒來。

在這樣迷迷糊糊,心裏始終繃著根緊弦的情況下,她竟然又夢到了前世,烈火焚燒三元觀的後院客房,謝氏家眷驚魂未定地從後院逃出,仆役婢子哭喊紛亂,寶綠倉皇尖利的一聲喊,“娘子!”。

衛姌在火光中看見,山下快騎趕至,似乎是謝宣來了。

“女郎。”

衛姌睜開眼。

惠娘擔憂地看著她,手摸在她額上,“你怎麽夢裏說起了胡話,可要找大夫”

衛姌搖頭說不用,再休息一下就好,又問夢裏她說了些什麽。

惠娘臉上愁色更深,“好像說什麽來生……小女郎,你才幾歲,知道什麽來生。”

她對衛姌視如己出,來生這樣的說法不吉利,她說著眼圈都紅了。

衛姌安慰她說“夢話而已。”隻她心裏清楚,來生真的已經到來。

“有消息嗎”她將過往拋之腦後,著緊眼前的事。

惠娘搖頭,眼淚再也忍不住掉落下來。

一夜一日,衛琮毫無音訊。把落水附近的河道全找遍了都沒看到人。這還是差使了如此多的人,沒有錯過縣裏任何一條河流。她心知希望渺茫,看著衛姌的臉,想著衛琮,心中的悲慟再也忍不住。

衛姌咬了咬牙,從**坐起。

惠娘抹著眼淚問她去哪。

衛姌道:“再去找找。”

惠娘道:“若是小郎君……”

衛姌緊緊抿著唇沒說話。

惠娘拉住她,給她梳好頭發,又從外間拿了熱粥來,看著她喝下才放她離開。

河水奔流,不因任何人力而停止,一道道相連,蜿蜒如蛇舞。

衛姌在河邊守了三天,衛琮了無音訊。縣尉和黃家的人都已經撤走了,隻剩下衛家的仆役還在尋找。誰都知道這已經算是“盡人事聽天命”了。衛申年紀大了,到第三日雙腿腫脹,已是難以行走。衛姌聞訊趕緊去請他回家。

衛申對她道:“我知你兄妹連心,但人力無法抗天,姌兒不見了,你家中還有娘親需要照料,快些回去吧,多寬慰你娘親,她如今隻有你一個了。”

衛姌聞言心中酸脹,正猶豫是否要告知實情,她是衛姌並非衛琮,話已經到了嘴邊,可這一瞬,不知為何,聲音並沒有發出。

衛申離去,河邊的人幾乎都走完了。

有人遠遠看向衛姌,她的衣袍被風卷起,站在岸邊,身影孤寂。

風刮在臉上生出陣陣寒意。

衛姌望著河水,重活一世,也並沒有找到衛琮,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她第二次失去了兄長,也正是因為曾經經曆過那種剜心之痛,此刻她才能更加的冷靜。

上天賦予她第二次的生命,難道就是讓她走一遍老路

衛姌不信。

前世她從河裏被救上來後就生了場大病,隨後幾年她就甚少離開家門,一直到遠嫁謝家。

今生如無改變,這樁婚事也是絕對不會變的。王,謝,桓,庾四大家族,是門閥之首,衛氏根本沒有能力拒婚。要嫁謝宣第二次——衛姌擰了擰眉頭,覺得還不如再跳進河裏。

倘若前世衛氏從聯姻中獲得實在利益倒也算了,實際上衛氏除了一個姻親的名頭,其他並無所得。伯父衛申一支悄無聲息,衛姌甚少聽到他們的消息,她的母親楊氏也沒有得到謝氏庇佑,死的如此淒慘,最後找到時屍身分離。

想到這裏,衛姌雙目激紅。

婚事是父親活著的時候和謝宣之父商議定下,對她和謝宣來說,都是無從選擇。

謝宣無情,她怨過,但已經看淡。

但娘親的死,她卻無法釋懷,她憎恨謝宣,甚至是整個謝氏。

在更隱秘的內心,讓她最厭憎的,是自己的無能。

惠娘見她在風中佇立許久,擔憂地喚:“女郎。”

衛姌慢慢轉過頭來,臉被風吹地煞白,“惠姨,你說我以後當如何”

惠娘愛憐地看著她,“女郎別傷心了,一切都是命。日後你會嫁入謝家,自當無憂。”

衛姌幾不可見地搖頭,沉思良久,久到惠娘以為她想岔了什麽。

“我想代兄長活下去,你說行嗎”衛姌突然道。

惠娘錯愕瞪眼,差點以為她瘋了。

衛姌在說出那句話後,心中豁然開朗。

既然外間誤會死去的是衛姌,那就讓衛姌徹底消失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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