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談論
黃芷音猶豫了一下道:“身子肯定是傷著了, 隻有先好好養著,日後能恢複多少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衛姌皺了皺眉,將這件事的疑惑壓下, 見黃芷音滿臉疲態, 就勸她先去休息。
等黃芷音走後,惠娘進來和她說了一些事, 都是昨晚令元屋裏發生的,她昨晚發出的那一聲慘叫,還有一盆盆從裏端出來的血水。黃芷音在外守了一夜,看著那不斷而出的血水, 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但凡女子有孕,無論能否順利生產,都極傷身體。”惠娘感慨道。
衛姌前世成親多年並無所出,但所見所聞也知女子懷胎不易,便是士族貴女,照料得當,奴仆成群, 生產時也依然危險萬分, 更別提普通婢子。
她歎了口氣,將剛才黃芷音給的藥方拿出,原原本本告訴惠娘。
“小郎君是擔心黃氏動了什麽手腳”
衛姌輕輕搖頭, “事發突然才請的藥師,黃氏又不是神仙,能事先布置, 這麽短的時間實在不可能。”
其實剛才她也有過一瞬間的懷疑, 但思來想去, 還是覺得黃芷音布局的可能性太低。若是在江夏衛府, 黃家能把外麵的醫師安排好,但這裏是豫章,衛家又是新近搬來,黃氏整日忙著整理內宅,不可能有那樣手眼通天的手段。
惠娘將藥單收好,道:“黃氏也是怕郎君回來疑她,連藥單都準備好了。”
衛姌能理解黃氏在這件事裏猶豫謹慎的緣由,也憐憫令元昨夜的遭遇。可她提過的那個秘密,還未吐露,成了衛姌如鯁在喉如芒在背的一重憂慮。可如今這一切隻有等令元身體恢複些才能問她了。
衛姌長長吐了口氣,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暫時壓下,轉身去了書房,練了一個時辰的書法,心漸漸靜了下來。
第二日衛姌起了個大早,帶著束脩去趙霖博士的府上,完成拜師禮,正式成為趙氏門下士子。這日她先被羅煥帶著熟悉環境。別看平日在外羅煥總是跟在羅弘身後不怎麽起眼,但他是豫章三姓的子弟,在趙府眾士子中地位卻很崇高。
羅煥獻寶似的帶著衛姌逛了一圈,讓眾士子都認識衛姌,短短半日,衛姌就與趙氏所有士子都照了個麵。趙氏宅院裏正廳小廳全擺放著書案座椅,有童子開蒙,也有和衛姌一樣,被家中叫來遊學拜師的年輕士子。趙霖修《莊子》《周易》,精通玄學名聲極響,所有送來求學童子都是士族之後。趙霖之子,家學淵源,二十有五,已經是儒師,那些童子開蒙,算在趙氏門下,實際上是趙霖之子教授學問。
而再大一些歲數的,如衛姌這種特意來學莊周,則各地士子都有,其中有士族也有寒門,寒門大部分都來自豫章本地。最小的如衛姌這般十三四歲,最大的已經三十出頭。
趙霖教授將這些士子分為幾撥,學習進度接近的一起,大部分三五一組,平日考校功課各有不同,算是因材施教。
衛姌觀察到,即使同為趙氏門下,寒門與士族也是涇渭分明。
若論本身人才,外表與刻苦,寒門子弟都要隱隱壓過士族一籌。想來也是正常,若是外表不出色,或是天賦不足,根本入不得趙氏門庭。有的士族,從出身起就決定能位居高品,而寒門子弟努力一輩子,可能也隻能做個下品濁吏。
衛姌一路走來,對她態度親切的全是士族之後。寒門子弟則是冷眼旁觀的多。
倒是那群半大童子,課餘全跑到走廊上來看衛姌,還有人大聲嚷嚷著問:“哪個是衛郎”
衛姌聞聲轉過身來。
童子們盯著她瞧了半晌,前些天喊出“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的少年失望唏噓道:“竟不是女郎,唉,實在誤我。”眾人又是笑。
羅煥將他們趕走,回頭又招呼衛姌,“過幾日我們再聚一聚,像我哥他們那般。”
聚在周圍的全是如羅煥般身份,一張張臉都是躍躍欲試,“正該如此。”
衛姌環顧四周,剛才就發現,趙氏門下有好寫個士子臉上都敷了粉,舉止亦是故作優雅,讓衛姌一陣惡寒。
羅煥注意到她的目光,笑著解釋道:“如今中正官都喜歡如你這般的郎君,那些人本身不足,便學女郎般,以粉敷麵,言行舉止也是格外練的,為的就是入中正官的眼。”
衛姌已知有這樣的風氣,但真正近距離看到,還是覺得別扭。想當**裏見到桓歆那張塗得煞白的臉,如鬼差一般驚悚,實在讓人難以忘懷。
與眾人閑聊過後,衛姌問道:“趙師今日何時來授課”
羅煥與身旁幾人都搖頭道:“今日趙師應該不會來了。”
“為何”衛姌問。
“琅琊王要來。”有人立刻道。
羅煥手肘頂了那人一下,對他搶著回答極為不滿。他和衛姌認識在前,如衛姌這般貌美的郎君,便是一起走也覺得麵上格外有光,羅煥自認為在這裏他和衛姌最為親近,於是趕緊解釋道:“最近琅琊王時常來,說是與趙氏探討玄理,所以這些日趙氏都隻授半天課。”
衛姌心想難怪剛才行了拜師禮後趙霖就讓她先行熟悉環境,明早再來授課業。
羅煥起了個話頭,其他人也都紛紛議論起來。
“我聽說琅琊王這次來,有意觀察士子,似有意提拔幾個到身邊重用。”
“與我打聽的差不多,不過聽說這些日琅琊王對士族之後不甚滿意,更屬意寒門子弟。”
“什麽我江右詩書傳家的士族如此之多,居然看重寒門,這是何道理。”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言辭之中對寒門子弟極為不屑,這也是士族子弟常態。
“衛小郎君,你如何看”最後話題卻落到衛姌身上。
衛姌倒是知道一點司馬邳的心思,無論現在或是登基之後,他就想要擺脫門閥對朝政的控製,但可惜門閥士族樹大根深,他雖有用寒門士子的想法,卻始終被士族阻礙,可以說是舉步維艱,還沒等他真正有舉措抗衡士族,就中毒駕崩。
周圍幾雙眼睛看著她。
衛姌笑笑道:“士族都是名門之後,家學傳承深厚,寒門子弟遠不能及。”
眾人一致點頭說衛郎君高見。
衛姌順著他們的意思誇獎過後,很快話鋒一轉道:“但寒門亦並非完全沒優勢。”
羅煥等人怔了一下,不過因為前麵衛姌是先讚士族,所以他們心中也並無十分抵觸,問什麽優勢。
衛姌道:“寒門子弟自知微末,有誌者自然刻苦奮進,縱觀史書就知他們之中也有驚才絕豔之輩,所謂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她頓了一下又道,“我等若是一昧嬉戲遊玩,日後如何承襲門楣,恐有辱先祖之名。”
羅煥等人一時間都不吭聲。說實話,這些道理家中長輩也曾說過,不過說的方式截然不同,讓他們極為反感,但在衛小郎君嘴裏,卻顯得順耳許多。尤其是衛小郎君嘴裏說的是“我們”,沒將自己擇出去,倒顯得這些話有幾分貼心。
“衛小郎君說的對,”有人看著衛姌花朵似的一張臉,說道,“我日後定然用心讀書些。”
其他人也紛紛表態。
衛姌見他們都讚同,倒是有些奇怪這群士族子弟如此聽勸,看向眾人的臉頓時恍然,這群人都是未及弱冠,尚留著幾分天真質樸,或許再年長幾歲就沒那麽好說話了。
羅煥盯著她的臉看了一回,道:“衛小郎君,我叫你玉度可好,日後你幾日來一次這裏我與你同行。”
衛姌聽了不明白,經他解釋才懂了,原來並非需要天天來趙博士家,尤其是士族子弟家中有藏書的,完全可以回家學,遇到難題再來找趙師解惑,以往每日都來的,大部分都是寒門。
衛姌連連點頭,趙師家中三代都為儒師,教書育人確實有些辦法,而且她還察覺到,趙師此舉實際是對寒門有所偏幫。隻看他將最出色的幾個寒門子弟幫著料理書堂,此處往多有士族高官,甚至皇親,無疑是給了這些寒門弟子露麵出頭的機會。
羅煥手在衛姌麵前一晃道:“玉度在想什麽這般出神”
衛姌道:“我在想,趙師真高人也。”
羅煥噗嗤笑道:“當然是高人,不然玉度怎會千裏之隔來求師。”
衛姌笑了笑。
此時,在他們說話的小廳外,路過的趙霖與司馬邳都停下腳步,聽他們議論。開始士族子弟一番議論司馬邳的言論讓趙霖眼皮直跳,心道這羅熊鄧三姓真是大膽,背後連皇親都非議。
直到聽見衛姌說的那兩句,他麵色稍霽,後來見裏麵又閑聊起來,司馬邳也露出不耐的表情,兩人從後方遊廊離開。
走得稍遠,趙霖道:“衛小郎君不驕不躁,謙虛向學,在士族子弟中也算佼佼者。”
司馬邳微笑看他,“趙師莫非是聽他誇讚高人,心中高興”
趙霖咳嗽一聲,道:“殿下不是聽到‘所謂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亦眉目舒展”剛才他一直觀察司馬邳的臉色,他當時神情一緩,絕不會作假。
司馬邳道:“說的好聽而已,他這樣年少的郎君,不過人雲亦雲,學人口舌而已,又怎會有自己見解。”
趙霖道:“殿下這話說的不對,便是人雲亦雲,也要雲之有物。曆來學習都是去蕪存菁才有進益。”
“就怕是個賣弄口舌之利的,”司馬邳不疾不徐道,“這些人我見的多了,士族子弟誇誇其談者眾多,可論真實才幹……”
他說到這裏冷哼一聲,眼中閃過陰翳。
“我知殿下心中抱負,可這事尚需徐徐圖之,不可心急。”趙霖道。
司馬邳看向遠處的樟樹,“都對我說不可心急,如今桓氏掌八州軍權,視朝廷政令如無物,王謝各懷私心,再不急,隻怕來日不是王與馬共天下,是四姓共天下了。”
趙霖直冒冷汗,雖然這些日子與這位琅琊王交流許多,但聽他這樣直言不諱表達對四姓的不滿,依然讓人心驚。
“司馬是天下之主,縱使權臣能吏如過江之鯽,殿下該想的,不是如何消滅他們,而是怎樣權衡他們。”
司馬邳轉過臉來,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趙師未與我坦言。”
趙霖大驚,“殿下為何這樣說”
司馬邳道:“當年王導手握朝政大權,南渡時又與三吳四姓達成協議,功績震天,王與馬共天下的言論就來源於他。你可知當時就有人勸他代司馬氏而王天下”
趙霖道:“王相與元帝情誼深厚。”
司馬邳嗤笑,“原來司馬氏未被取而代之,全靠這般情誼。”
趙霖說不出話來。
司馬邳又道:“這些日子,桓溫身邊會不會有人勸他取司馬而代之”
趙霖自認年近半百,見識頗多,但聽到這句,也忍不住瞪大眼,呼吸加深,說不出話來。
司馬邳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定然是有的,不然桓溫這權臣可就太名不副實了。”
趙霖道:“殿下,朝中有王謝兩姓在,桓氏不會有反心。”
“真是有趣,當初王氏勢大,以外戚庾氏對抗,庾氏掌權,又以謝桓平衡,如今桓氏獨大,王謝卻湊到一起,”司馬邳道,“聽著倒與我司馬家並無什麽幹係。”
“定籍入戶,品其名位,為了廢除察舉製,可如今看看,九品定級,全被士族子弟充斥,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還是選才分明是來穩固那幾姓的權勢。”
趙霖道:“殿下已知頑疾所在,更應耐心些,人道病去如抽絲,治國也是一般,旁人心急,最多壞事,若是如殿下這般也心急,卻是於國無益。”
司馬邳挑了挑眉,“趙師說那裏話,我不過一個閑散皇親,性情疏散,隨口議論,於朝廷並無影響,趙師授業如此有趣,我忍不住多說一些而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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