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再遇
衛姌不解。
衛釗眸光暗沉, 手指無意識摩挲了一下,粗糙指腹觸及到族弟細嫩的皮膚,這才意識過來, 鬆開了手, “勝有勝的打法,輸也有輸的打法。”
衛釗沒有把話說明, 眼前這個弟弟年紀還是小,且一直隻讀書,雖然聰穎,讓人意外的看事透徹, 但仍是士子心態,並未見識過真正戰場。縱使如今崇文輕武,可終究如何呢,掌握八州軍權的桓氏將王謝壓製地難以喘息,司馬氏也隻能籠絡牽製,還要時時安撫桓溫。
自古富貴險中求,士族子弟若是隻靠祖蔭, 忘了祖上榮光如何來的, 遲早敗落。他如今得封建武將軍,但手中兵士並不多,若不去沙海血場裏滾一遭, 怎能真正手握重權。
他眼中深處仿佛燃燒著一簇火苗,散發著一種炙熱灼人的東西,或者叫野心。
衛姌擔憂不已, 前世這個二哥全無消息, 仿佛不存在於世間。她絞盡腦汁地回想, 應該就在這一兩年間, 會不會是在北伐中出的事。想到這裏她簡直坐不住了,拉住衛釗的袖子,“二哥,別去了。殷浩視臨賀郡公為敵,並不是真心要用你,說不定是要害你。”
衛釗從未遇到過被幼弟這般央求撒嬌的情況,而且她也並非有什麽過分請求,隻是純粹擔心他的安危。衛釗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但他仍是麵色沉凝,道:“我已應召,必須要去。”
衛姌央求無果,著急全寫在臉上,她已經明說殷浩與臨賀郡公之間的矛盾,卻不能叫衛釗打消主意。
“二哥。”衛姌低低喚了一聲。
衛釗道:“我已經令人去羅家,他家郎君與我交好,你留在驛舍等兩日,他會來接你。豫章城裏宅院已著人收拾過,家中瑣事你不用理會。給趙博士的薦信在我留在的包袱裏,去拜師時別忘了帶上。”
衛釗囑咐的仔細。其實十四歲於士族子弟來說,出門遊曆也不算什麽罕見事,衛釗自己就早早離家。但看著衛姌他卻忍不住要操心。她的臉龐看起來太過明淨,又有些脆弱似的。
衛釗說完就要離去,衛姌還是不死心地拽住他。
衛釗微微沉下臉,“玉度。”
衛姌道:“伯娘不是為你準備了護心鏡,你戴上了嗎”
樂氏令人在衛釗行李裏添加的護具,衛姌親眼見仆從收起來,既然衛釗一定要去,她隻好退一步提醒他帶上。
衛釗皺眉道:“帶著累贅,不利行動。”
“伯娘一片慈母心意,可護你周全,”衛姌道,“還是帶上吧,也叫我們放心。”
衛釗濃眉隻緊緊皺著,最後實在抵不過她軟聲哀求,叫黃芷音將護具找出,令蔣蟄帶上。如此一番折騰,天際已有些微亮。令元子雎等幾個也聽說衛釗將要走,一個個匆忙穿戴起來,在驛舍門口候著。
衛釗留下一幹侍衛,隻帶兩個一起走,其中就有蔣蟄,他從眾人臉上掃了一圈,對黃芷音道:“家裏的事你看著,讓玉度好好讀書。”
黃芷音嫁到衛家才半個多月,衛釗就被征召,她心裏既是不舍又是忐忑。
原兩年前,衛釗聲名狼藉,衛申又已休致,不在朝中任官,江夏士族女郎都不願與衛氏聯姻,黃家長輩倒是心動,曆來士族寒門極難通婚,這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但黃芷音那時卻不願意,她雖非士族出身,但自幼受寵,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飽讀詩書,自認堪配任何士族子弟,何必要選眼看著江河日下再難有起色的衛氏。她在家中又哭又鬧多日,堅決不允,長輩隻好作罷。
此後幾年,黃芷音卻深刻認識到士族寒門之間的鴻溝,她便是再貌美多才,也隻能做個妾室,那還隻是下等士族,若是想為妻,隻能選些傻的瘸的聾的。黃芷音由滿腔期望變得漸漸心涼,想到差一點能嫁入衛氏,更是悔不當初。
如此一番周折,時隔兩年,她最後還是進了衛家,卻是妾室。
黃芷音知道衛釗立功當了四品將軍,洞房花燭那晚一見著衛釗的麵就心動了,可衛釗對她不冷不熱,與那四婢似乎並無不同,心下又懊又悔,隻恨當年眼皮子太淺,如此英雄豪傑的郎君,她又姿容過人,原本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大好姻緣竟讓自己給折騰沒了,黃芷音後悔也遲了。
眼下衛釗離開前特意囑咐她一句,說明在豫章的府裏後院由她說了算。黃芷音又振奮起來,打迭起精神,有意要將後院打理服帖,讓衛釗知道她與四婢的差別,叫他另眼相看。
“郎君放心去,妾會照看家中,照顧好小郎君。”黃芷音道。
衛釗略點了下頭,翻身上馬,又看了眼衛姌,帶著侍衛快馬加鞭離去。
直到背影都快看不見了,黃芷音催促幾人回去,又熨帖地對衛姌說話,讓她回去休息。
衛姌想到前世,對衛釗此去始終懸著心,幸而最後還是勸他帶上護心鏡。在她軟磨硬泡之下,衛釗承諾上戰場時會戴著。
惠娘見她愁眉不展,道:“我看釗郎君是個真英雄,便是麵相也是大富大貴,不會有事的。”
衛姌道:“惠娘何時會看相了。”
“見的人多了,自然能看出些來,有的堂堂正正,氣度非凡,有的雖模樣長得不錯,言談舉止卻落下成。”惠娘道。
“二哥屬於哪種”
“釗郎君兩種都不是,要我說啊,釗郎君的氣勢比你伯父更甚,有時他板起臉,我這心裏都有些害怕,再過幾年定然不得了。通常似這種,都有大氣運在身上,小郎君不用太擔心了。”
衛姌聽她說的一本正經,眉頭稍鬆,心裏的鬱悶還真消散不少。
惠娘給她掖了被褥,守在一旁守著她睡覺。
睡了不知多久,衛姌又聽到馬蹄聲,頓時驚醒,骨碌一下坐了起來,“哪裏來的聲音,難道二哥回來了”
惠娘打開窗戶朝外張望道:“來了一隊人,舉止做派不一般,莫非是那幾姓”
衛姌批了外衣也走過來,看見驛舍外停著兩輛馬車,還有仆從侍衛等人。
過了片刻,就有人上樓來,腳步聲不斷,顯然落腳驛舍的人數真不少。
和惠娘一樣,驛舍內外所有人也都猜測來人到底是什麽身份,看陣仗遠非普通士族擁有,倒是王謝桓庾,或是南方的陸顧朱張才有可能。
晚飯時黃芷音主動和衛姌提起,也是同樣猜測。
衛姌卻搖頭道:“不是這幾家。”
黃芷音道:“我也曾見過江夏幾家士族,遠遠沒有這般威勢,天下門閥巨室也就那幾姓而已。”
她雖沒有明說,卻是堅持己見,對衛姌剛才判斷不以為然。
衛姌笑笑也沒再說什麽。
休息一夜,衛姌一行等著羅家來接,昨日來的那些人也沒有動,依舊留住驛舍。
此時還是正月末,天氣寒冷料峭,衛姌微微開了點窗戶,讓冷風吹進來,頭腦更清醒些好看書,整日閉戶塞牖,容易昏昏欲睡。
她正看著大哥衛進給她的筆記,忽聽到外麵有低呼的聲音。從窗望出去,原來是衛府的仆從經過後院時,被一隻黑鳥迎麵撲來,嚇得哇哇大叫。
到了下午,惠娘端著熱茶果子送來,抱怨道:“也不知哪來的扁毛畜生,差點傷人。”
衛姌問她怎麽回事。
惠娘告訴她,一隻黑色禽鳥在驛舍樹上休憩,凡是有人手裏拿著吃食路過,它都會飛下來搶奪,這禽鳥不知是什麽品種,翅膀展開尤其寬大,甩在臉上猶如被摑掌,仆從趕它不走,隻好避開它的所在。剛才惠娘手裏拿著吃的,也被那惡禽迎麵撲了一下,嚇得麵色煞白,過了許久才恢複過來。
衛姌聽了,將窗戶推開,果然看見一隻毛羽黑亮的鳥佇立樹枝上,綠豆似的眼裏目光灼灼,倒有些似人。
惠娘趕緊過去把窗戶合上,“小心惡禽傷到你。”
暮色漸起,天色晦暗,到了酉時,衛姌練好幾張字,對照著字帖看了一會兒,自覺有些進步。這時又聽到外麵有翅膀撲棱的聲音,她將窗戶推開少許,在沉靄的暮色中,看到瑩瑩碧綠的一對鳥眼在樹梢上閃動。
衛姌想了想,轉身在隨身包袱中摸了一會兒,掏出個牛皮袋子,從中取出彈工和木丸。
這是衛勝送她的,讀書累了偶爾閑暇時衛姌也會拿出來玩幾下,用小石子練了許久,已有些準頭,她如今也算理解了衛勝平日玩樂的趣味。
衛姌拿著彈工對準禽鳥眼睛發光的位置,手指扣著木丸,慢慢把牛皮筋拉地緊繃。
咻——
木丸直射而去,正在衛姌以為要中的時候,黑鳥猛地撲翅飛起,撲棱棱盤旋在樹枝上方,嘎嘎怪叫。
木丸打到樹枝,不知彈到哪裏。
樹後突然響起呼痛的聲音,來自女子。
同時一道年輕男子暴怒的聲音傳來,“大膽,何人行刺”
衛姌大吃一驚,隻見樹後很快轉出來一男一女,昏暗中瞧不清楚兩人樣貌。
侍衛聞聲敢來,舉起燈籠照亮庭院,將那對男女圍了起來。
衛姌剛才聽見行刺兩字心下咯噔一下已知不好,且靠著庭院的房間都是有數的,也無從躲避。幹脆將窗戶推開,在侍衛劍拔弩張朝上張望時,她微微作揖,對著居中的青年道:“小子無狀,剛才隻想嚇走禽鳥,不知擾了閣下,還請見諒。”
當前的侍衛正要怒喝,高高舉著燈籠,又有屋內朦朧燈光透出來,籠罩在衛姌身上,他驀然一頓,回頭對青年道:“殿下,是個麵善的小郎君。”
衛姌倒抽一口氣,殿下司馬氏此人是皇室中的誰
“滾下來。”青年語氣冷的如同淬冰。
衛姌捋了下衣袍,將彈工放到桌上,打開門走出屋子,黃芷音和惠娘都聽到動靜匆匆趕來。一個問“小郎君出了何事”另一個道:“院裏的是何人”
衛姌道:“我先下去看看,你們等我回來。”
黃芷音道:“小郎君可是得罪人你還是童子,年歲尚小,好好賠罪就是,定不會與你計較。”
惠娘聞言先皺起了眉頭。
衛姌瞥她一眼。
黃芷音原還要說兩句什麽,忽被惠娘攔住道:“小郎君自有計較。”
衛姌繞過內堂到了後麵庭院中。侍衛林立,足足有十數人,此時都打著燈籠,拱衛在青年周圍。
青年身形修長偏瘦,穿著緇色冬衣,今夜月色不甚明朗,四周燈火如炬,搖曳著照他臉上,鳳目斜挑,形貌昳麗,十分出眾,尤其是一身貴氣引人注目。
他身後的女郎正垂著頭,被一個婢女捂著額頭,並低聲問她疼不疼。
衛姌隱約覺得女郎主仆有些眼熟。
青年也側著臉關注女郎,直到衛姌來到近前,他才轉過臉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氣。目光碰上衛姌時略一頓。
剛才侍衛道“麵善的小郎君”,他隻覺得多餘。此刻才知麵善是何意。
香膚柔澤,麵如桃瓣,眉宇間的麗色讓燈火都仿佛柔和起來。
衛姌麵露微笑,似是知道剛才行動魯莽,因此這笑裏帶著歉意,姿態卻並不卑微。
青年打量她兩眼,沉著聲問,“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衛姌回道:“江夏衛氏,剛才誤傷了女郎,多有得罪,不知傷的重不重,可要找大夫”
青年還沒說話,婢女卻驚訝叫出聲:“衛家小郎君。”
衛姌看過去,婢女臉蛋圓圓的,身體遮擋住了女郎。
她恍然,“阮家女郎。”
阮玨緩緩抬頭看過來。
她額頭上被木丸砸中,腫起了好大一塊,於一張玉麵嬌容上分外刺眼。
作者有話說:
隻有一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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