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劉氏

又過得兩日,衛姌仍在書房中苦讀時,仆役興衝衝跑來,在門外告知她朝廷詔書剛剛到達隔壁衛府,衛釗抵成漢細作襲擾,平亂有功,被封為建武將軍,官居四品,另有大量金錢珍寶絲絹的賞賜。

詔書讓整個縣城都為止震動,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動則已一動雷霆萬鈞。衛釗今年才二十二歲,驟然位居四品,年少而權重,前途不可限量。

衛姌洗漱換了套新衣服,帶上惠娘早就準備好的禮去伯父家慶賀。

今日衛府車馬盈門,牛車到了巷子口就動不了了。衛府仆役也著急,驅牛半晌,才挪出一條道來。衛姌進入府中,裏麵客來如流,果然熱鬧非凡。

衛姌年紀小,席間應酬用不上他,被衛申安排和衛勝一處玩耍。衛勝難得被放一日假不用讀書習字,高興的跟什麽似的,拉著衛姌絮絮叨叨又叫仆從把糕點果子全拿來,一邊吃一邊樂嗬嗬看著那些近鄰故交進出。

衛府的熱鬧一直到了晚間才散,客人全部離開,仆從正收拾著正廳和庭院。幸虧前些日子樂氏就已經有所準備,宴席置辦妥當,並無失禮之處。

正在全家都感到疲乏的時候,仆從疾跑入內,急急喊道:“進郎君回來了。”

衛申和樂氏麵露喜色。

衛姌也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午時來了詔書封賞,晚上大哥衛進就到了。

全家都到門口去迎接,衛勝站在衛姌身側,伸著脖子朝大門外張望。衛釗今日喝多了酒,送客時腳步已有些虛浮,但剛飲了碗解酒的湯,此時大步走來,依舊是龍行虎步的挺拔姿態。

兩輛牛車緩行至門前,車門打開,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從車上下來,他長眉入鬢,麵端鼻正,是個極斯文清俊的男子。他對著衛申樂氏行禮道:“兒子回來了。”

樂氏立刻紅了眼眶。

這就是家中長子衛進,一算離家也有三年多了。隻不過長子和二子的情況截然不同,衛進就是醉心玄學,誓言不讀通透不回家。

就連對學業一向嚴苛的衛申看到長子的固執都感覺有些頭疼。

車門被人敲響,衛進轉身,從車內攙扶出一個婦人和一個四歲大的稚兒。

婦人是衛進的妻子劉氏。

劉氏出身彭城士族劉氏,單名一個嶸字,生得柳眉鳳目,膚色白淨,頗為豔麗。這門親事是衛申做尚書郎時與劉家定下。

劉氏未出嫁前,在彭城女郎中就頗為有名,她生得好,才學亦佳,因為從小和兄長一般教育長大,騎馬打獵的本事不在話下,比之一般吟詩作對的才女又多幾分英氣。

衛姌前世接觸這位大嫂比大哥衛進多,印象中劉氏十分矜傲,等閑人等都不入她眼。

劉氏下車後帶著四歲的兒子向衛申樂氏行禮。

樂氏看向她身邊的小兒。四歲大的年紀,正是活潑好動,萬事好奇的時候。他小臉微圓,一雙眼又大又圓,此時好奇地看著門前一堆人,眨著眼的模樣一瞧就伶俐。

樂氏滿心慈愛,招手道:“到大母這裏來。”

四歲的衛琦抬頭看向母親,劉氏點了點頭。衛琦一腳深一腳淺地顛顛跑來,一旁仆從緊跟在後。他跑到樂氏麵前,見她慈藹,喚道:“大母。”

樂氏俯身抱住他,低呼“乖孫”,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嚴厲如衛申,對兒子少見笑臉,此時看著孫兒卻是麵露微笑。

婢子輕聲提醒道:“秋風夜寒,莫讓小郎吹了冷風。”

樂氏牽了衛琦,衛申和衛釗前後腳,衛姌牽著衛勝,衛進夫妻兩個,還有隨侍的仆役,一群人浩浩****回到正廳。樂氏對衛琦十分喜愛,親自拿了果子喂他。

衛申則問起衛進情況。衛進這幾年專心致誌,於《老子》《莊子》和《周易》研究頗深。兩人聊了沒幾句,就開始論玄遠之學。

衛釗打個哈欠,飲了整晚的酒,後勁上來,他微眯著眼,目光四下一掃,依次從樂氏和小侄兒身上轉到衛勝,再看到衛姌。別人聽衛申衛進兩個談玄學都是強打著精神,衛姌卻微微側著臉,聽得極認真。她穿了件茶白轂衣,外罩青白長衫,粉融脂膩的一張小臉,長眉微彎,仿佛是良工琢就的玉人。

衛釗原本就半醉著,腦子還未清醒,眼神不由思索地將她上上下下看了個遍。

衛姌感覺了什麽似的,偏頭看來,瞧見是二哥衛釗,對他微微笑了下。

衛釗心頭仿佛被狠狠一捶,猛然驚醒過來,背脊沁出冷汗,頃刻間酒意褪地一幹二淨,暗罵酒醉害人,臉色沉了下去。

劉氏這時對著樂氏道:“母親,一路趕來舟車勞頓,琦兒年幼身子骨弱,我先帶他下去歇息。”

她語氣淡淡的,仿佛理應如此。

樂氏也知道她的脾氣,進門伊始就對她這個婆母不失禮數,但也從沒蓄意討好,是士族貴女的脾氣。樂氏笑著給衛琦擦了擦嘴,囑咐身旁服侍的人盡心照顧,劉氏又對衛申告罪一聲,帶著孩子離去。

衛申看天色已晚,對衛進這些年所學頗為滿意,又見衛釗已醉的厲害,揮手讓他們各自散去。

衛姌走出正廳的時候,大哥衛進叫住他,問他家中如何,又道明日去看望嬸母。他溫和有禮,眼中全是對兄弟的關愛,衛姌心中生出淡淡暖意,知道他不與衛釗衛勝敘舊,先來找她說話,是憐惜她剛失去手足,母親又病著。衛姌謝過之後,再與衛釗衛勝道別一聲,這才回家。

第二天衛進果然攜妻帶子到衛姌家,拜見楊氏後又問了脈案,他不但儒玄雙通,就連醫理也懂不少,了解楊氏病情和藥方後,他想了一會兒,道:“玉度,癔症最是難治,葛仙師的名字我也有所聽聞,既有謝家引薦,就該盡快去求醫,父親今早才與我說過,由二弟陪你去一趟羅浮山,照顧兄弟本該是我這個長兄的責任,隻是近日實在難脫開身。”

他語氣愧疚,欲言又止。

衛姌趕緊道:“伯父原就是這麽安排的,大哥離家多時,這些日子是該多侍奉父母才是。”

他們敘話,劉氏牽著孩子到庭院走動,此處衛府小許多,不多時就逛完一圈,她環顧四周,目光中閃過一絲很淡的輕視。

衛進又問起衛姌日常起居和學業功課。衛姌一一答了,衛進看著年幼乖巧的族弟,溫言道:“若是遇到難事就來家中找父親和我,千萬不要因為麵薄不開口,我們兩家本就是骨肉相連,血脈相承的同宗,理應互相扶持。”

又閑坐片刻,衛姌將他夫妻送到門外,看著他們登上牛車。

短短兩日,她對長兄衛進十分欽佩,他才學高深,儒雅斯文,正應了詩文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看著車輪滾滾,牛車遠去,衛姌還覺得有些奇怪,衛進衛釗兩兄弟,一文一武,出色至極,後來又怎會橫遭禍事,變得悄無聲息了呢。

出神想了一會兒,衛姌也沒能想到什麽有用線索,隻好暫時放下疑問。她雖然不記得曾經那一世發生事情的緣由,但隻要提高警惕,時刻注意兩位兄長的情況,事情變化的蛛絲馬跡總能察覺到。

她進屋吩咐婢女為母親收拾衣物,準備幾日之後出發前往羅浮山。

衛進與劉氏坐在牛車裏,衛琦正是喜愛玩鬧的歲數,由婢女抱著。

劉氏道:“聽說日後黃家女郎進門,後院就要讓給衛家,兩家可連通一處。”

衛進點了點頭說正是。

劉氏一臉若有所思,道:“我看琮小郎君年幼不經事,家中又隻有一個老母,日後隻怕全要靠你們兄弟扶持。你二弟倒是好命,遇上征西大將軍這樣的貴人,如今算是扶搖直上。你這個長兄,如今比他相差甚遠。”

衛進皺起眉頭,道:“玉度聰慧勤勉,日後必學有所成,獨當一麵。就算他真的庸庸碌碌,做兄長的幫他也是應當。二弟有如今高位,是搏命立功得來,做兄長的幫不了他已是慚愧,怎能生出其他心思。”

劉氏不過嘀咕一句,卻被他如此一通訓斥,臉上已是有些掛不住,冷聲道:“你以為隻有你懂得兄弟情深,我就是心胸狹隘你沒瞧到今早就來家中的一夥軍士,自稱是你二弟部曲,他年紀輕輕,就已是聲名在外,自有人來投奔。你呢,堂堂衛家長子,理應擔起家族重責,這些年隻知閉門研習儒玄,九品官人法都未入品,若是父親有什麽事,衛氏士族地位不保,別說高官厚祿日後與你們無關,現有的田產宅院都要被人奪了去。”

衛進臉色平靜,道:“明年的雅集定品我會參加。”

劉氏眼睛一亮,隨即又輕輕哼了一聲,“別說我老是逼你,若是定品女郎能去,我又何必求你,我自去雅集擢選。”

衛進知道妻子心高氣傲,在閨閣中就極為出色,自嫁給他後,卻因他遲遲沒有定品,倒讓她也跟著臉上無光了。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是個女中丈夫,若是女郎有品,我是娶了個一品回來。”

劉氏臉紅,啐了他一口。

因衛姌要帶著楊氏去求醫,府中奴仆這幾日都在收拾行裝。快到仲冬,天氣忽然就冷了起來。朔風掃瓦,簌簌生寒。

衛姌換上冬衣,不複秋衫大袖飄飄之灑脫,她有些畏冷,以往每年入冬手腳冰冷,房內總比他人要多用些炭火。

惠娘一邊收拾一邊擔心,由江夏至羅浮山,千裏路途,緊趕路算著來回也需要小兩月,路上不比家中舒適,又是寒冬在外,她擔心女郎受苦。

衛姌笑著安慰她,“如今我是郎君了,不怕苦,再說不是還有你陪著。”

仆從將楊氏衛姌的東西整理完畢,足有兩車,衛姌覺得不妥,要惠娘再縮減一些。正商討著什麽該帶什麽不該帶時,樂氏派人來找她過去。

衛姌走進衛府庭院,隻聽到遠遠傳來呼喝聲,動靜不小,似乎有好些人在喧嘩。

仆從給她解釋:“那是釗郎君的部曲,前幾日剛到府中,釗郎君早起習武,便將他們全叫上操練。”

衛府以前安靜寬闊,聽的最多的是衛勝讀書聲或是挨揍聲,如今衛進衛釗全都回家,女眷仆從滿滿當當一群人,倒讓偌大一個衛府也顯得局促起來。

衛姌穿過正院正要往後麵去,旁邊一條偏門小路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急又快。

衛姌和仆從同時轉頭看去。

隻見衛釗從路那頭走來,穿著武士勁裝,單一層鬆闊的褲腿,束著綁腿,蜂腰長腿,更顯得人挺拔高大,他單手提著一把短刀,穿著單薄,身上卻冒著汗,渾身熱氣騰騰,正垂頭和隨從在說著什麽。

日光照在他手中鋒刃上,折射的光在衛姌臉上一晃,耀目如同雪光,她不由閉了一下眼睛。

衛釗也見著了人,腳步定住。

衛姌身側的仆從在衛家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刀劍這類東西,對上衛釗的目光,腿都有些發軟,喊了一聲郎君。

衛姌喚:“二哥。”

衛釗“嗯”的略點了點頭,見她穿的厚實,多看了一眼,帶著人很快走了。

衛姌感覺衛釗今日似乎有些冷淡,轉念一想,衛釗如今已是建武將軍,興許和她這樣未成年的小郎君是無話可談。

衛釗大步離開,跟隨在旁的蔣蟄卻忍不住頻頻回頭。蔣蟄是梁州人,父母死的早,家中資產被族人侵占,他胡混著長大,因好勇鬥狠又頗有義氣,成了個遊俠兒,和衛釗遇上的時候正巧碰上李氏遺後作亂,蔣蟄幫著出了力,事後他對衛釗為人和手段十分佩服,主動來投奔。

蔣蟄雖沒讀過什麽書,字也識得不多,但他心裏很清楚,像他這樣的出身,能抓住的機會就得好好把握,不然一直胡混下去,不定哪天年紀大了就會猝死在路邊,無人收殮。

他進得衛府,所見所聞都與過去不同,因此是樣樣好奇,剛才見到衛姌,不由驚歎。

“那就是琮小郎君吧難怪縣上的人說他是仙童托生。”蔣蟄開口道。

“以訛傳訛之言,以後不要再提,”衛釗道,意識到語氣稍重,他頓了頓,又道,“玉度還小,不可讓這些虛言讚語養驕了性子。”

蔣蟄半懂不懂地點頭,心中想的卻是,像琮小郎君那樣的,便是驕矜一些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

衛姌到了後院小廳,樂氏坐在上首,下麵是衛釗後院女眷。這場麵讓衛姌一度有些眼熟之感,不同的是這次令元並沒有抱琵琶,而是與佩蘭並排坐在一處。

樂氏招手讓衛姌近前,問她是否收拾妥當,然後道:“這次你們兄弟兩個外出,天寒地凍,身邊少了細致貼心的人照料,我實在不放心。”

樂氏下巴對著眾女一努,卻是輕輕問衛姌,“你喜歡哪個”

衛姌愣了下,心道二哥的家眷,帶誰怎麽問起她的意見了。衛姌一頭霧水,側過臉看向樂氏,很快就明白了,這些美婢在樂氏眼中都是一樣無足輕重,唯一一個特殊的就是令元的背景來曆。

衛姌自然順從樂氏的意思,從剩下三個裏選,她目光從四個女子身上轉過,四女全都是麵帶微笑,溫柔望著她,眼中滿是殷切。就連頗為清高的肖蘊子也不例外。

“她如何”衛姌指向肖蘊子,問樂氏道。

樂氏溫柔笑笑,對衛姌會選一身書卷氣的女子也不覺得意外,對肖蘊子道:“小郎君親近你,速回去準備準備,路上你需細心照料他。”

子雎和佩蘭麵露失望,令元微微垂了頭。

肖蘊子自是高興,心口還有些砰砰亂跳,今天她們來拜見樂氏,已猜到要選個女眷陪同郎君一行去羅浮山。楊氏病著,貼身需要婢女仆役照料,衛釗衛琮兩個郎君,尤其是衛琮還小,從衛釗後院選一個隨行照顧最是妥帖。若是衛釗來選,令元機會很大,畢竟近日她最得寵。

幸而是由琮郎君來選。

離家遠行,自是沒有留在家中舒適自在,但辛苦也是良機,若是就此與郎君朝夕相處,肖蘊子暗忖,自己雖不及令元嬌媚,但也沒有輸太多,隻要給她機會和時間,總能叫郎君欣賞她的詩書才華。

肖蘊子對著樂氏行禮,徐徐退下,抬頭看著衛琮亦是淡淡露出感激的笑容。

衛琮被樂氏留下用飯。

等她回到家中,惠娘又將所帶物品精簡,堪堪一車。

又過一日,第三日清晨,衛姌早早被叫起,收拾整齊,婢女已經將楊氏攙扶出來,她這兩日沒有犯病,卻也並不清醒。

衛姌走上前道:“母親,我們該走了。”

楊氏注視著她,目光渾濁,片刻後才有反應,“姌兒。”

衛姌心一跳,硬下心腸道:“是我,衛琮。”

楊氏糊塗地點頭,被仆從扶著上車,惠娘也跟著上去,另有婢子小蟬。

“郎君放心,夫人交給我照料。”惠娘道。

衛姌上了前一輛牛車,很快來到衛申府前。聽到外間馬蹄橐橐作響,衛姌打開廂門,隻見門前停著一輛牛車,另有仆從牽著馬,前前後後一共八匹,很快衛釗在侍衛簇擁下走了出來。他一身蒼色勁裝,外罩著擋風的大氅,身形頎長,氣度凜然。

跟隨在他身後的女子手裏提著一個小包袱,行走姿態優美,一身冬衣也難掩嫋娜身姿。

衛姌看見她卻是一愣,怎麽是她,不是肖蘊子。

作者有話說:

雙十一,晚了感謝在2022-11-09 23:31:32~2022-11-10 23:59: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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