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樹

景春並沒有聽到,她的意識像一朵凋零的花,碎成無數的花瓣,每一片都朝著不同的方向飄去。

她好像靈魂已經脫離了軀體。

又好像經曆了第二次的隕落。

可神的隕落,是一種完全意義上的泯滅。

靈魂歸於虛無,肉身泯滅成塵。

而她並沒有,她還有意識,她像是魂歸萬物了,這一刻,世上的每一株草木都附著著她的意識。

“春生萬物,萬物為春。”

很多年前,青帝這樣告訴她,她笑了笑:“萬物是萬物,它們是它們自身,我也是我。”

青帝笑著點點頭,像個慈父,溫和地注視她,“你這樣理解,也沒有錯。但你是你,可你又不是你,萬物從無中有,從有而無,是流動而變化的。或許有一天你會明白,你是誰,不取決於你自己,你做出的每一個選擇,最終都會回饋於你自身,這世界就像是一麵鏡子,你給它什麽,它就給你什麽。時間會給你答案。”

景春在這一刻,倏忽想起這句話。

或許,這就是因果吧!

她俯仰無愧天地,唯獨是個不大稱職的母親,和不太體貼的愛人。

桑洛出生的時候,她在戰場上,並沒能親眼看到,她抽取了雲崖生靈的記憶,目睹她是如何落地的,天降異象,是個不凡的征兆。

可惜她抱她的機會都很少,第一次見麵,桑洛怯生生躲在父親身後,警惕又渴求地看著她,既欣喜,又膽怯。

渴望母親的愛,又害怕不被喜歡。

小孩子,哪裏懂什麽呢!那時她隻當相處少。

後來想想,大概是她給扶桑的印象就不好,扶桑的心態,直接影響到了桑洛。

以至於桑洛像父親一樣,都害怕不能討她歡心。

那麽小的孩子,卻要承受那麽多,最後竟然去爬天梯。

如果人類有十八層地獄,那通往雲虛天的路,大概是神族的地獄。

每一層都是極致的折磨,景春後來沒追問,但不代表她沒有想過,痛過。

她其實理解扶桑打算給她第一次生命的決定。

沒有人可以看著自己的孩子經受這樣的折磨,遊

離在三界之外,做個無法和周圍調和的矛盾體。

恢複記憶之後,景春替三界除了害,替扶桑報了仇,和桑尋又談了一場還算美好的戀愛。

她對女兒的辜負,最終又回報在自己身上,如果桑洛借著她的力量重生,應該也算是一種意義上的圓滿。

她好像聽到誰在叫她,聲音悲切。

是小樹。

真讓人不省心。

他會很難過吧!景春一想到他低垂著目光,悶著不說話的樣子,就覺得心髒針刺一般的疼。

她親手養大的小樹,卻沒養好,她對萬物都足夠耐心和寬容,對他卻缺乏一點關注。

她掌管天下的樹木,可親手養大的這棵,卻沒管好。

這算不算一種失職呢?

她剛教會他自瀆,學會欲望和愛一樣正當,她要是出事了,他恐怕又要自閉了。

說不定富貴兒說的會成真,他會發瘋,變成一棵失去理智的樹。

——它的靈體本身就帶著幾分邪性。

-

富貴兒睡到半夜,發現一整個別墅都崩塌了,巨大的樹木刺破天穹,枝葉像是利刃一樣生長,劈開阻攔的一切障礙物。

巨大的力量像是水波一般向四周擴散,周圍所有的生物都被壓得奄奄一息。

貓咪從睡夢中驚醒,驟然躍出窗戶,夜色頓暗,血一般的圓月掛在中空。

它咆哮著化作混沌巨獸,然後撕開一個足夠的空間將他塞進去。

或許差一點,扶桑就能把周圍的空間全部絞碎。

陸地上的別墅已經徹底坍塌救不回來了,如果桑洛在,或許可以複原,但現在誰也無能為力。

扶桑徹底失控了,大概才會把本體完全釋放在人界。

富貴兒飛到半空,落在貓咪身上,有些擔憂地說:“今晚景春有點不對勁,我正擔心她會不會出事呢!但看她的反應,應該不會這麽快才對。不會真出事了吧?”

貓咪擰著眉沿著扶桑樹身往上跳,企圖找到景春在哪裏。

但它生長的速度太快了,而且能量越來越強,它在對周圍一切的生物表達不滿和排斥,就連貓咪也爬得越來越艱難,最後被甩出來十幾公裏,撞在一堵牆上

“他現在身上有桑洛和春神的力量,基本無敵,我都近不了身。”貓咪從地上翻身爬起來。

貓咪身上的力量來自於混沌之力,非三界的力量,大多數情況下是沒有人可以匹敵的,但它現在麵對扶桑都有點力不從心,甚至真的無法靠近了。

“我靠,景春不會真的死了吧!”富貴兒嚷了句,這要是真的,豈不是三界又要大亂。

貓咪皺眉,耳朵上幾撮白毛抖了抖:“應該不會,春神沒那麽容易隕落,你太小看她了。”

-

花、草、樹木……

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呼吸,植物的生命也很堅韌和熱烈。

景春的靈體散落各處,她望著這夜色,俯身麵向大地,發出謙卑的請求:“請賜予我一點力量。”

大地在嗡鳴,纖弱的草莖,從靈體上撕下一片綠色的微光,虔誠地貼在春的身上。

“大地祝福你,春。”

那聲音逐漸匯聚成千萬聲。

微光匯聚成綠色的海洋。

“大地祝福你。”

祝福你……

伴隨著古老的吟唱,像是回到了古戰場,夜晚靜寂的荒野,篝火隨風飛舞,她渾身浴血,扶桑神劍插在身旁的土地上。

生靈從泥土裏探出頭,在戰爭的陰影下瑟瑟發抖,但大家都不怕她。

她身上,總有種溫和而堅韌的生命力。

“您為什麽而戰?”

“我為生命而戰,為了大地、子民,萬物可以繁衍生息。”

春生萬物,萬物為春。

這盛大而燦爛的春天,為景春重塑了不死之身。

她睜開眼的時候是扶桑失控之前。

扶桑正雙目赤紅地抱著她,他跪坐在那裏,輸送靈力完全輸不進去,看著她的靈體一點點潰散,他也終於逼近崩潰。

他的身體開始瘋狂的長出枝丫,枝丫長出葉子,枝丫再生枝丫,他把她捆起來,一圈一圈地纏繞起來,枝丫穿透她的身體,像是要分食掉她的血肉,然後長在她的身體裏,從此筋脈連著筋脈,生連著生,死連著死。

他眼神渙散,本體逐漸顯露,顯然已經失去理智了。

景春試

圖控製他,第一次發現這小樹渾身蠻力。

固執、暴躁、蠻橫。

不過好在,他排斥一切靠近的生物,破壞了所有的障礙物,唯獨攥她攥得緊,不舍得丟開半分。

景春放棄掙紮了,就那麽看著他變回本體。

她試圖跟他交流:“小樹,注意胎教。”

她儲存的力量還沒徹底轉為自己的,而且她也不想浪費,怕桑洛的出生不夠消耗,這會兒控製住一棵發瘋的上古神樹,對她來說竟然很吃力。

“好吧!今天你不是小樹,你是大樹了,怎麽這麽暴躁,一會兒沒注意,你就搞破壞。”景春有些懊悔,晚上應該先告訴他的。

哪怕真的要走,也需要一個正式的告別,或許能安撫到他。

“小樹?剛不是故意拒絕你的,我隻是很疲憊,怕你看出端倪。”景春想起來了,他低聲問她是不是做錯什麽了的語氣不停在她腦海裏轉。

“我其實很喜歡的,春天是躁動的季節,春神也是。”

這傻樹,怎麽這麽呆。

-

當他是桑尋的時候,他的眼裏好像隻能看到她。

可當他變成本體的時候,三界都匍匐在腳下,他的眼睛裏好像還是隻能看到她。

他太喜歡她了。

怎麽會這麽喜歡呢?

天道講究平衡,萬事萬物相輔相成相生相克,或許他的愛太極端了,所以不被允許。

可很多事都能控製,唯獨愛藏不住。

他很努力地藏過,藏起自己蠻橫的占有欲,裝得像個正常樹一樣麵對她,站在雲崖上,沐浴天光和雨露,守望著她回家的路,那時候在打仗,三界在經曆一場巨變,滄海頃刻被填平,高山驀然夷為平地,天降流火,地麵塌陷……

他無能為力,隻是靜默地看著。

那是他唯一關心三界安危的時候,他由衷祈禱和平,隻是因為盼望她能平安。

愛是最無力也最沒有的東西。

他記得自己有一次對她說:“能不能,讓我重新做你的劍。”

他想陪著她,是生是死都沒有關係。

但他身上有邪靈,她不許,就算她允許,別人也不會允許。

好像,總是這樣差一點,總是事與願違。

他恨過嗎?

大約是恨過的。

可即便最恨的時候,也記得她說過的話。

她說:“我這一生,俯仰無愧天地。”

她說那句話時微笑的麵容刻在他的腦海裏。

他永遠,也不會去做她神生裏的汙點。

好想和她在一起。

什麽也不做,就看著她就好。

想和她一起上學,一起看電影,一起吃飯、逛街,絮絮叨叨說無聊的話。

想一起看著孩子長大,哪怕總有一天孩子會離開。

離開父母是每個孩子的使命,而學會放手,是每個父母的使命。

他想他會目送孩子離去的背影,在孩子受挫的時候,隨時準備接住她。

他可以做到那些,卻做不到,少愛她一點。

更做不到不去愛她。

不愛她,他可能會死。

他的愛是不理智的。

可不理智也愛,枯等三萬年也愛,被輪回折磨千百遍也愛,粉身碎骨,神魂俱裂也愛。

太難過了。

渾身像是被撕裂了。

好疼,疼得感官都模糊了。

突然,心髒像是被人攥住了。

好熟悉的動作,又疼又悶,可莫名讓人安心。

因為是她,所以痛也是甜蜜的。

是她……

春神的翅膀大開,她很少展開自己的翅膀,青色的羽翼懸在半空。

景春低著頭,俯瞰他,她抬了手,虛空拽住他龐大的靈體,然後用翅膀包裹住他,給了他一個擁抱:“好了,小樹,沒事了。”

扶桑的神智終於回籠一點,筆直的樹幹朝著她傾倒,密集的樹葉托住她,像是回了她一個擁抱。

沉甸甸的壓著她,像是抓住了溺死前最後一根稻草。

“我永遠不會再離開你,別怕。”景春告訴他。

桑尋的不安此時根本無法消弭,他把她團進身體裏,完完全全包裹住,然後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抱緊你了。”

景春決定不跟一棵蠻力樹計較。

她幹脆閉了眼,趁著在他

身體裏,放出神識去察看桑洛。

桑洛被團成了一顆果子,此時周圍除了包裹著的纖維,還有漩渦一般的靈力潮。

她的確正在快速生長期。

可能桑尋失控除了景春,還有桑洛的原因。

-

空間邊緣,聞訊趕來的一群人正在發愁扶桑的自動防禦太高,根本近不了身也探查不到分毫情況。

姍姍來遲的赤瀾九邁著騷包的步伐,扛著一架天文望遠鏡款款而來:“法術到達不了的地方,科技幫您抵達。”

富貴兒:“……這踏馬也行?”

赤瀾九撇撇嘴:“死馬當活馬醫咯,春神不在他跟脫韁的野馬似的,誰能治得住。”

天文望遠鏡架上去,上上下下來回掃一遍,正好捕捉到他把景春團進身體裏的場景。

“這樹看著乖巧無害,其實就是一變態吧!我終於知道桑洛遺傳誰了,這踏馬一個明著變態,一個藏著變態,”赤瀾九嘟囔了一句,“祈禱春神沒事,壽與天齊,感覺這樣才能三界太平。”

貓咪說景春不會有事,但富貴兒聽到赤瀾九說看到景春了才徹底鬆了口氣。

隻要景春沒事,都是小場麵。

神經放鬆下來,他忍不住調侃一句:“天道對春神也算是偏愛了,他們一家子簡直因果閉環了。”

扶桑身上的邪靈因為春神根本不可能發揮出任何作用,桑洛因為父親極致的愛而生,她雖然喜怒無常,但隻要春神和扶桑還在相愛,她就不會失控……

“這是她萬世功德應得的。”馬小紅托著自己的十六邊型球球,感歎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