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想什麽

富貴兒去而複返,趴在景春耳邊說:“對了,你記得去一趟29處,貓咪要你務必主持一下大局,那邊一鍋粥。”

景春胡亂點了下頭,眼睛看著桑尋,暫時沒心情聽這個。

桑尋的腳步仿佛釘在了原地,很努力想走到她麵前去,可身體像是不受控製了,隻好就那麽站在那裏看她。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氣息。

是她。

她回來了。

真的是嗎?

他又忍不住想。

他最近總是覺得很多東西都像是被一層虛幻的泡沫裹著,看什麽都不真切。

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都是假的。

隻這一刻,他喘息了片刻,感覺到心髒的悶滯和疼痛,仿佛才找到了一絲存活的證據。

“你……回來了。”他鏽住的嘴巴終於張開了,看著她的目光深沉而悲痛。

景春恍惚有一種自己拋夫棄子三千年,回來還帶了個情夫氣他的既視感。

她覺得自己也沒幹什麽吧!

他怎麽把自己委屈成這樣了?

她甚至都沒有一步一步走上去,移形換步,心念動的那一刹,人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湊近了看,眼眶顯得更紅了,凝視著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怕一不小心把她眨走了似的。

景春抬手,指腹按在眉骨下方,踮著腳湊到他臉前看,用一種哄小朋友的語氣說:“誰惹我們小樹生氣了?”

桑尋低著頭,眉眼壓得更低了些,喉結滾動片刻,想說什麽,可嗓子也像是被封印了,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不敢眨眼睛,眼眶紅得要命,眨一眨眼淚就要掉出來了。

他的身體伸出無數拇指粗細的枝幹,然後枝幹像是藤蔓一樣朝著她伸過去,把她一圈一圈纏起來。

仿佛無聲在說:抓緊你了,不要再丟下我。

景春其實很輕易就能掙脫,但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她都沒有做什麽,隻是對著他笑了笑,拉長聲音“哦”了聲:“原來是我惹的啊?把我綁起來要揍我嗎?”

當然不是,他怎麽會舍得,她竟然說這種話。

桑尋臉上明明沒有什

麽情緒的變化,可景春卻感覺他的委屈都要透體而出了。

他不說話,隻是又把她纏了一圈。

生悶氣。

景春悶哼了聲,無奈又好笑:“要不你行行好,鬆開點,我有點疼。”

她內傷嚴重,虧空得厲害,如今就是個瓷娃娃,外強中幹罷了,在外人麵前還勉強維持點樣子,見了他也就不想裝了。

桑尋一下子就收了所有的枝條,拉著她的胳膊察看,聲音在抖:“傷哪兒了?”

他模糊地想起來,富貴兒說她受了不輕的傷,隻是她看起來太正常了,他都沒有察覺到,於是瞬間被懊悔填滿,手指都在發顫。

景春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這兒,心疼。”

她鉗住他兩隻亂動的手,讓他冷靜點。

桑尋很是沉默了一下,抿著唇,仿佛又帶了點氣憤。

可能生氣他這時候還不忘跟他開玩笑。

景春輕輕拍了下他的臉,想說什麽,終究也是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而且她現在確實有些疲憊。

於是牽著他往樓上去,邊走邊說:“好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是我不對,但你也不用這麽傷心吧?我還特意跟富貴兒交代安撫好你,就知道不能指望他。”

她故意轉移矛盾,“貓咪也不中用,說好讓它保護你的。”

桑尋深呼吸了一下,終於咽下那股悲傷,“不怪他們,是我不願意相信。”

看不到人,別人說什麽似乎對他來說都沒有用了。

他聲音悶悶的,景春大約是心疼過頭,反而有一點想欺負他,扯了他一下,“那現在相信了嗎?”

他握著她的手更緊些,手是溫熱的,真實的。

“嗯。”

景春忍不住笑了聲。

真傻。

真的是木頭腦袋嗎?怎麽會這麽呆。

景春其實從很久前就開始疑惑,他為什麽總是這麽不安。好像總是小心翼翼。

“你在怕什麽?”

兩個人的腳步聲重疊,樓梯上鋪了厚重的地毯,吸音的同時也好像放大了某些聲音。

寂靜的時候耳朵總是格外靈敏,他的腳步變沉了,呼吸也亂了。

又在不安。

他忽然像是被問住了,過了許久才回她:“其實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你真的消失了,可本來我已經做好了永別的準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怕獨活,可其實我也獨活了好多年了……”

他其實也分不清自己在怕什麽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能確實懷孕讓人多思多慮吧!”

景春:“……”

他好像已經完全代入自己是個孕夫了。

去臥室很短的路,到了。

推開門,臥室裏都是綠植,暖氣很足,**放著許多玩偶,全是粉色的。

景春再次沉默了:“富貴兒給你弄的?”

這審美實在別致。

桑尋“嗯”了聲,說完似乎有些不快,“你走的時候把事情都交代給他,回來也先去見他。”

連這些玩偶是他挑的,她都知道。

景春:“……”

這又是什麽情況?

他的語氣太平靜,以至於她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我隻是覺得這麽醜的玩偶隻有他能挑出來,一隻鳥的醋你也吃?”

他低頭,悶聲說:“我也隻是一棵樹。”

景春掐了一下眉心,這樹真的沒有一點自知之明。

“你不是一棵普通的樹。”

桑尋好像突然變得很固執:“可富貴兒也不是一隻普通的鳥。”

三足金烏,太陽神鳥,鳥中貴族了。

景春:“……”

她有點理解富貴兒的崩潰了,這招數,連她都很難招架。

景春開始回想以前在雲崖的時候,他第一次懷桑洛的時候,也很敏感,但那敏感是沉默的,他總是不說話,默默一棵樹自閉,周圍所有生靈都不能靠近他。

雲崖到處是鮮花草木蟲魚和飛鳥,漫山遍野地長著。

可他有桑洛那會兒,整個雲崖光禿禿的,隻春神光臨的時候,會有鮮花簇擁著歡迎她,其餘時間都離他遠遠的。

景春那時候隻是以為他領地意識作祟。

景春分神的片刻,倏忽想起一種可能:“你把本體放在不周山的死地,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嗎?”

死地一片荒寂,等他

生桑洛的時候,就不用再費心清理周圍的生靈了。

桑尋覺得她在岔開話題,坐在床邊,背對著她,低落地“嗯”一聲。

景春問他:“為什麽?”

很多事,好像是一種本能,但真的追根究底,又好像解釋不清了。

他想了想,嚐試告訴她:“我其實對這個世界毫無興趣,我隻想待在你身邊,孕育生命的時候,可能精神薄弱,更接近本性,就會不由自主地抗拒除了你一切的所有東西。”

景春輕輕地“啊”一聲,感覺自己攤上事了,這棵樹不僅敏感脆弱,還一根筋。

“乖,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

桑尋不說話,隻是沉默。

景春走過去,挨著他坐下來,這時候才想起來回答剛剛的問題:“其實每個生靈都很特別,也都很普通,就像你喜歡我,覺得全世界隻有我值得你待在身邊,但假如是對於貓咪來說,我就是個掌管春天的神,和其餘任何神族都沒有什麽差別。就像你對我來說,也是很特別的樹,不是因為你是什麽,而是因為你。至於那隻鳥,他或許也很特別,但跟我沒有關係,我隻喜歡你,所以你是特別的。”

“真的……嗎?”他側頭看她。

景春點頭:“真的。”

她打了個哈欠,“我真的好累,我們睡吧好不好?今晚我陪你睡。”

桑尋悶悶地點了點頭。

景春去洗漱,他也跟著,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眼睛直白而專注地看著她,像是在觀察自己一樣自然。

其實他確實有了些不同,他以前很少這麽直白地盯著她看。

景春怕他最近遇到什麽事了,剛剛握手的時候就忍不住追溯他的記憶,除了上課,就是吃飯睡覺發呆,什麽事都沒有。

看起來這麽委屈可能真的是懷孕的原因。

……景春在心裏歎了口氣,她似乎也接受了他是懷孕了這個人設。

景春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肚子很平坦,其實什麽也看不出來,而且應該也不會影響他的生活,但他可能孕期指南看多了,硬生生給自己鞏固人設到富貴兒每天拿這個打趣他。

桑尋忍不住摸了下肚子。

他有些難過地說:“我能感覺到

她,在沉睡。”

生命重新構造,其實和重新生一次確實也沒有什麽差別,隻是因為擁有過一次生命,不需要從無到有的過程,就會很快,但景春為了桑洛不把他吸幹,隻能這麽封著她,讓她慢慢長。

目前還沒有長出意識,生下來可能也會像小孩一樣小開始長,隻是比其他小孩當然會長得快很多,可能幾天就能長大一截。

景春過去摸了摸他的肚子,手掌透過他的靈體,觸摸到內核裏那個小小的果子一樣的東西,果子像是感受到了母親,輕輕地晃了晃,朝著她的手掌輕輕地蹭。

景春彈了它一個腦瓜崩,果子又變得氣呼呼的。

果子和桑尋的身體相連,景春的觸摸,和果子的晃動,他的身體都能感受到,他的身體因為孕育變得格外敏感,他覺得像是有人憑空攥住了他身體的每一根神經。

一瞬間,他額頭都是汗,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呼吸變得急促,整個人像是脫力了一般,腦袋一垂,砸在她的肩上,隱忍地說了句:“……不要。”

景春回過神來,手從他身體裏拿出來,順便抱了他一下,感歎,“反應這麽大?”

她把他扔到**去,趴在那兒看他,好奇問:“上次感覺沒這麽嚴重,是因為這次情況不同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桑尋有些難為情,他拉起被子,蓋過頭頂,非常不想承認,但還是說了出口:“其實是一樣的,隻是那時候……”他想起那時候,都還是會覺得失落,“你不常回來,我怕我表現得太……你討厭我。”

好委屈的樣子,像是一種遲來的控訴。

景春:“……”

他說完,幹脆翻了個身,背對她,他神力恢複了點,這會兒都學會自我保護了。

哢嚓,所有的燈都被他隔空關了。

景春捧著臉趴在那裏,過了許久,十分安靜地吐出一口氣,“哪怕我沒有眼睛沒有嘴巴,甚至沒有意識,但隻要我想,你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在我的感知下,小樹,你好像是總是忘記,我是春,而你是樹,所有的草木歸春神管,你也歸我管。”

燈啪又開了,他胳膊橫在眼眶蓋著眼睛,渾身因為羞赧而泛起粉色,他在羞恥、害怕,夾雜著委屈和期待……

情緒十分的複雜。

他在期待什麽呢?景春也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她麵前是毫無隱私一棵樹之後,竟然一秒學會了掩耳盜鈴,隻要捂上眼睛,就可以做一棵自閉的樹。

景春覺得好笑,她也實在是虛弱,笑著笑著躺了下去,和他肩並著肩,看著天花板吊頂。

她一時沒有說什麽,隻是手摸索著,找到他的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握住。

“我以前覺得我太了解你了,很多事情都是顯而易見的,我就總以為你也會懂。但其實你一點都不懂。世間萬物,每一株花每一棵樹,都流淌在我的血液裏,在我每一個呼吸之間,他們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但你大概是長在我心髒的樹,你很特別,你也很重要。”

桑尋再次問:“真的……嗎?”

景春故意逗他:“……假的。”

可她剛真情剖白一大段他不信,一句假的他就毫不懷疑。

桑尋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傷害,他再次背對她,把自己狠狠蜷縮起來。

景春:“……”

他趴在他後背掰他的臉,“不是吧!你這麽這麽呆,什麽都信?我說假的你應該捂住我的嘴,威脅我讓我說愛你。”

桑尋自閉中,不吭聲,呼吸都發沉。

景春心道,自己這是玩翻車了?

這都信啊!這樹的腦袋實心木的嗎?

她隻好繼續輕聲哄他:“因為我真的愛你,你可以做一切事,不用擔心說錯話做錯事。你已經很會付出了,你要學會索取,向愛人索取愛,並不是一件羞恥的事。”

他終於開口,說的卻是:“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沒有很重要,也不特別,我也一直不太會討你歡心,生孩子是我自願的,你不用因為這個遷就我。”

景春:“……”

這樹以前就這樣嗎?還是幾萬年的磋磨,終於讓他性情大變了?

燈再次熄滅了,他在黑暗裏,終於折起身,替她展好被子,把玩偶都清理到一邊,然後放好枕頭:“睡吧!”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頭,“晚安。”

景春覺得自己也很需要一棵養樹手冊,莫非她以前真的忽略他太多?

這性子到底是怎麽養成的。

一晚上,她都在想這個,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下樓的時候,客廳裏人不少。

貓咪正在中島餐廳吃早餐,桑尋也已經起了,坐在院子的廊簷下看雨,順便看報紙。

赤瀾九和馬小紅約見,赤瀾九不願意去29處,最後把人約在這兒了。

現在景春這兒簡直三界免檢地,號稱最安全的地方。

結果倆人一碰麵就各自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最近太累了。

隻富貴兒穿著一身少女粉趴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抱著平板看視頻。

景春湊過去,非常深沉地問了一句:“昨晚哄了一晚上也沒哄好,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我不喜歡他,你覺得我做過什麽對不起扶桑的事嗎?我對他很冷漠?……”

景春還沒有說完,富貴兒已經狠狠點頭。

景春:“……放屁。”

富貴兒滿臉驚恐地看著她:“靠,你變了,你以前很高貴優雅的。”

“你以前也沒有這麽時尚。”景春扯了扯他粉色上衣,“男孩子穿粉色也沒什麽,但你踏馬的這八十年代的印花實在是很辣眼。”

景春很暴躁,開啟攻擊模式。

富貴兒氣得捂她的嘴:“你踏馬不許說。”

景春像一片流光,唰一下就飄到對麵去了,撇撇嘴,嘲諷地給他豎了個小拇指。

富貴兒渾身冒金光,一對兒翅膀唰一聲展開三米寬。

戰爭一觸即發。

富貴兒眼珠子一轉,忽然想起來倆人剛在談論什麽,又續上,“你完全沒有對不起扶桑,都是他自願的,他也心甘情願,但你情緒太穩定了,太遊刃有餘了,就給人感覺有很大的餘地,很多的保留,你喜歡他,但也沒有那麽喜歡他,給他的也可以隨時給別人。”

富貴兒點點頭,覺得自己總結的真踏馬好,“所以他覺得自己可有可無,總是很沮喪。”

說著說著,他忍不住“害”一聲,“我那矯情敏感又脆弱的樹兄啊!”

景春:“?”

她覺得她需要一個樹腦解讀器,她一生沒有遇到過多少難題。

她現在覺得桑尋的腦回路比奧數題都難解。

他到底在想什麽?

富貴兒一拍手,“這踏馬就是愛情。”

景春冷冷看他一眼。

富貴兒忍不住出餿主意,“既然他感覺不到你的愛,不如讓他感受一下你的冷酷無情。”

景春:“……你有病?”

富貴兒抓了下頭發,一臉愛情導師的高深莫測:“有對比才有傷害嘛!說不定他反而知道你其實對他有多好了。”

“比如?”景春問。

“比如不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不跟他一輛車上學,去學校不跟他坐同桌,他牽你手你就甩開,他跟你說話你就轉頭,他問你為什麽,你就讓他閉嘴!”

景春肯定:“你真的有病!”

富貴兒樂不可支,“然後他說不定能把長城哭斷,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