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夢裏
他是一棵樹。
是樹都會發芽的。
發芽……
嗯,發芽。
桑尋坐在車裏的時候,還一直在想,到底發什麽芽,接個吻就發芽了,那上個床不得……
上……桑尋咳嗽了聲,偏過頭看車窗外。
周叔開車,景春坐在桑尋旁邊,他往後視鏡裏瞥了兩眼,看到一個拘謹、一個別扭,就知道這兩個人八成是又鬧了矛盾。
周叔覺得費解,這倆人明明以前關係一般,但在一起倒是和和氣氣挺友好的,倒是最近明顯關係親近很多,卻總是看起來別別扭扭的。
他把音樂打開,體貼地把擋板升了上去,給兩個人獨處的空間。
景春側頭看了他好幾眼,終於沒忍住,拉了拉他的手。
她每次拉他的手的時候,他都下意識反扣住,景春有點喜歡這種小動作。
她捏著他的手玩了一會兒,這才小聲說:“沒有騙你,也不是故意搪塞你,是我覺得這件事真的有必要讓你知道。”
車窗外人來人往,衍城老城區多,白天裏到處都是灰撲撲的,到了晚上霓虹亮起來,才會有一點現代繁華的樣子。
但桑尋很少注意過,他始終對這個世界抱有一種疏離感,好像他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
也不是沒有渴望過父母的愛,但沒有似乎也沒關係。
也不是真的喜愛孤獨,但不熱鬧也沒有關係。
從小到大,景春就像個影子一樣,一直在他身邊,高興了不高興她都在旁邊,雖然兩個人真正的交集並不多,可有時候也覺得有個人站在那裏,就是一種慰藉。
隻是突然有一天兩個人就變得熟悉了起來。
但這個世界也因為她,開始變得他不太認識了。
他有片刻的出神,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倒是突然想到,自己腦海裏的那個聲音,很久沒有出現了。
以前他因為腦子裏能聽到不屬於自己的聲音而常常覺得精神出問題。
現在更甚。
但他竟然情緒還算平穩,他努力消化了一下,然後側頭看她:“發芽了會怎麽樣呢?”
景春沒敢直接回答,隻是問
了句:“你喜歡小孩嗎?小朋友。”
桑尋小時候就沒見過幾個同齡人,長大了沒有親戚家人,自然也沒機會近距離接觸什麽小孩,唯一算得上近距離接觸的,大概就是景春了。
她小時候挺可愛的,說話慢吞吞,做事也懶洋洋,那時候她爸媽就經常不在家,然後托付在他家裏,她坐在客廳看電視,經常睡得亂七八糟的,小小一團,一點也不討厭。
“還行。”他說。
景春試探著說:“你以前其實有個女兒,特別可愛,漂漂亮亮的,你很喜歡她。”
桑尋:“……”
他今天隻剩沉默了。
對於十幾歲的人來說,自己的少年期都還沒過去多遠,但現在有人告訴他:你有個女兒。
景春笑了笑:“當然,你不記得了,這些其實也沒必要告訴你,但是……我怕你突然要是再生一個,你會難以接受。雖然你是個人,但是你的靈體是扶桑的,本體就在不周山,如果哪天靈體覺醒,你甚至可以直接調用本源之力……”
桑尋沉默聽著,忽然瞳孔顫了顫,反應過來:“誰……誰生?”
他迷茫地看著她,試圖確認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景春今天把富貴兒鎖家裏了,因為陌生的地方,帶著它不太方便,人間雖然很久沒有神跡了,但也不是毫無能人,萬一被發現,後患無窮。
桑尋現在什麽都想不起來,雖然靈體暴漲,但毫無蘇醒的痕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現在覺得幸好它不在,不然這會兒能出來笑桑尋笑上半分鍾。
景春看著他,緩緩握緊他的手,她知道,對於人類來說,孩子是隻存在於子宮的產物。
而他是沒有的。
但就像同樣是地球的生物,除了胎生還有蛋生……
人和神作為不同的種族,他一時不能理解和接受也是正常的。
但問題就在於,他和任何人在一起可能都不用擔心這件事,唯獨她,隨時都可能會出事,而且明顯已經有靈體亂長的跡象了。
她不告訴他,跟人類雄性欺騙小姑娘有什麽區別。
“我真的很不想給你灌輸一些你完全接受不了的東西,等你自己靈體恢複了
,自然什麽都知道了。但是如果我要和你在一起,尤其需要發生點什麽,我覺得必須要告訴你。”景春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企圖靠這種略帶溫情的安撫方式緩解他的情緒。
桑尋本來覺得一隻鳥當著他的麵渾身冒火的樣子他都已經接受了,還有什麽接受不了呢?
上次富貴兒說他易受孕體質,他雖然震驚和迷惑,但其實並沒有真正放在心裏。
因為怎麽看,好像自己都不具備這個功能。
而且那隻鳥顯然嘴欠,一副開玩笑沒下限的樣子。
後來景春告訴他,神族很難孕育,他就覺得是那隻鳥開玩笑。
但大概景春給他灌輸的反常識的東西太多了,他竟然開始真的思考生孩子這件事了。
“所以發芽會生孩子?”桑尋努力理清這個邏輯。
景春搖搖頭:“也不完全是,樹木發芽生長是本能,春風一吹,溫度和濕度適宜,草木就開始發芽。你是有靈智的神樹,會遵循基本的規律,但也可以不受影響。”
樹生子……是開花、結果嗎?桑尋默默想。
但有靈智的神樹,也要開花結果嗎?
花……需要授粉吧!
難不成是她,給他授粉?
太荒謬了,這真的太荒謬了。
景春看他滿臉迷茫,真的都開始不忍心了。
她說:“扶桑是春神用自己肋骨打造,又親手種出來的,它的存在本來就是合著春神的心意長出來,含著春神的期許。而草木生來就受春神影響,你現在靈體沉睡,相當於本能占上風,但凡和你談戀愛的是別人都可能不用擔心,但我就是春神,而你本能喜歡我,所以我靠近你,你的靈體就開始肆意亂長。”
所以他那點心思,就像孔雀開屏一樣,藏無可藏?
“你的靈體養了這麽多年,雖然還沒有覺醒的征兆,但到底力量恢複了不少,我是怕太過火,你的靈體可能自動借調你的本源之力,但你現在又沒有辦法自控,很容易出現外化症狀。”
桑尋“嗯?”了聲:“外化?”
“就是你的□□長出樹的特征。”景春捏了捏他的頭發,“比如頭上開朵小花。”
她又伸手捏捏他後頸的頸椎:“比如從
這裏長出枝幹。”
枝幹是樹的脊梁。
景春最後握住他的手,捋了下他的指節:“你那天說你手指很難受,我就在想,末梢神經會不會刺破你的指尖長出枝葉來。”
桑尋:“……”
感覺,挺醜的。
他沉默片刻:“會死嗎?”
景春搖頭:“那倒不會,怎麽會死呢!”
“那會怎麽樣?”桑尋不解。
“就是……”景春額頭都要冒汗,感覺自己真的跟個負心人一樣,“就是你可能會懷孕,生孩子,生出寶寶。”
桑尋:“……”
他覺得他需要去看精神科醫生。
他抬手摸了摸她,先是摸頭發,然後撫摸她的臉、脖子、肩膀,最後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軟,瘦瘦的,像是沒有骨頭,肌膚像綢緞。
重要的是,是溫熱的,真實的,存在的。
她是個存在的人。
有那麽一瞬間,他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孤單了,於是臆想出來一個人在身邊,所以她才會天馬行空語不驚人死不休。
“怎麽生?”他的心定了定,很認真問她。
隻要她能給他一個可以相信的解釋,他就願意相信。
“也不一定,隻是說有這個可能。”景春也很苦惱,“富貴兒說扶桑有子的時候,會變得特別感性脆弱,神力會忽上忽下不穩,然後到了後來,靈體隻能縮回本體上,隻能幻化出人形,或者把部分枝幹肢體化這樣。”
隻有那時候,他更像樹一些。
“他的寶寶最開始就像個果實結在樹上,但自從果子成型的時候,他的一部分枝幹就會像築巢一樣把果子包裹起來,慢慢的,包裹得越來越嚴密,到最後誰都看不見,就像長在了扶桑的身體裏,所以孩子要出生的時候,他就很痛……”
景春看著扶桑擰得越來越緊的眉毛,沉默了片刻:“就像從胎盤裏剝離……那樣。”
桑尋也沉默了,過了會兒,似乎是消化完了:“哦。”
“他們怎麽……□□?”桑尋皺了下眉頭,覺得這個詞並不大合適,“授粉?”
景春被他認真的表情逗笑,雖然很不應該,但她還是沒
能壓住唇角,隻好俯下身,壓抑而克製地笑了十幾秒,然後才直起身:“都可以,魂交,神交,肢體接觸……”景春湊近他,輕聲說,“我可以進到你的識海裏去,就像是住在你的快感神經上,你會很舒服的……”
桑尋頓時捂住她的嘴:“好了……我知道了。”
景春笑了笑,像她這種活得久了的,就是沒皮沒臉不害臊一些。
說完,桑尋別過頭,努力看窗外,來平複自己的心情。
景春也看了看車窗外,秋日蕭瑟,冬天很快就要到了。
她不太喜歡冬天。
衍城其實挺好的,古樸的建築,街道兩側的大樹長得筆直參天,枝幹粗壯,存在很多年了。
她把神識放出去,嗅了嗅城市綠植的味道,空氣有潮濕的水汽,像是要下雨了。
然後出神著,就聽見桑尋又說了句:“我不知道你說的,但我可能更喜歡肢體接觸,我希望和你擁抱、親吻。”
甚至……
景春回過神:“啊?哦,我沒有不讓。”
桑尋“嗯”了聲,“所以我如果有孩子,會變成樹是嗎?”
景春說:“有可能,但你這種情況比較罕見,就是放在人類世界裏,都可能被科學家拉去研究的那種,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一定會怎麽樣。”
桑尋情緒穩定地再次點頭:“嗯。”
景春有些緊張,胡亂跟著也點頭:“嗯。”
兩個人氣氛尷尬,像兩個被迫相親後互相喜歡的人,卻突然發現對方都是外星人,且還不同星球一樣,很難互相理解。
十分具有荒謬感。
景春靠近他,試圖和他坐得更近一些,來增加一些安全可靠的感覺。
桑尋身體忍不住變得有些僵硬,或許是腦袋裏塞了太多東西,反而有些空****的。
大腦什麽也想不起來的時候,身體的感覺就特別清晰。
她的存在感也變得很強。
忽然,他說:“所以現在我們可以接吻嗎?”
景春大概也被他傳染了,渾身不自在起來,她緊緊攥著自己掌心,都攥出汗來了,她的腦子突然也空白了,幾乎沒有什麽意識地胡亂答著:“可……可以吧!你不介意的
話。”
桑尋側頭,咬住她的下唇。
景春覺得他有毛病,因為他正直勾勾盯著她。
接吻不應該閉眼嗎?
富貴兒看的偶像劇裏,都是這麽演的。
景春覺得他可能是不會,她覺得自己應該主動一點,於是伸了下舌頭。
桑尋瞳孔縮了一下,突然抬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後裹了下她的舌尖。
景春被捂著眼,莫名生出一些羞恥來,不自覺往後躲。
桑尋扣住她的後頸,把她壓在後座椅背上。
車廂裏有輕微的水聲,像是小孩子在啃棒棒糖。
景春突然驚覺,自己好像也不會接吻。
因為她有些喘不過來氣,於是拚命把腦袋往後仰。
桑尋好像骨子裏就對她躲避這個行為有著本能的恐懼,他的內心生出一些沒來由的酸楚和憤怒,於是牢牢困住她,唇齒糾纏,就連手指都忍不住握進她指縫。
最好皮膚和皮膚長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他這樣沒有來由地渴望著。
景春的舌頭都有些麻了,心道他早上還因為喝了他一口咖啡耳朵紅得滴血,這會兒怎麽就這麽熱情奔放了。
莫非他真的**了?
就像樹木到了春天就會發芽,生命最原始的欲望會不受控製地激發。
景春莫名覺得,他的身體都是熱的。
呼吸像是記憶裏鮫人生存的那片大海。
大海總是潮濕的,她喜歡趴在礁石上曬太陽。
書生會在一旁撫琴。
後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這樣耳鬢廝磨過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鮫人其實是人族的一種,隻是有一些魚類的特性,上了岸,就會慢慢變成真正的人。
但小鮫人沒來得及變,她更多時候是用尾巴纏著他,尾巴是鮫人很敏感的地方,她的心裏會湧現出很多的渴望,渴望什麽呢?
其實她也不是很清楚。
書生應該知道,他讀過很多的書,認識很多的字,但他總是躲著,有時候閉上眼,像是要把她隔絕在感官之外。
小鮫人總是很沒有耐心,她會有些粗暴地用尾巴擠進他的膝蓋之
間,迫使他麵對。
他們的第一次是在水裏,水裏對鮫人來說,實在是很合適的地方。
她覺得好開心,像是擁有了什麽。
但其實什麽也沒有。
最後小鮫人到底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或許是身體太弱了,或許是得了什麽怪病,她其實不大在意,但第一次生出一些不想死,想再活得久一點的情緒。
她上岸的時間越來越短,因為待在海底會好受一些,一上岸就渾身疼痛得像是要死過去了。
直到奄奄一息的時候,她才努力遊上去,遠遠看了書生一眼。
她沒有去找他,因為沒有力氣了,又或者害怕看到他哭。
他哭起來沒聲沒響,隻是紅著眼,眼淚往下掉,看得人怪難受的。
小鮫人每次上岸,他都在那裏,像是從沒離開過。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後眼皮變得很沉重,她徹底閉上眼的時候,身體緩緩往下沉,靈魂卻往上飄。
她飄到海麵上,走到了書生的身邊。
但是他看不見她了。
小鮫人就陪著他坐在那裏,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再升起來。
他不動,也不吃不喝,像個雕像。
小鮫人著急得很,圍著他轉來轉去,想把他拉起來,可怎麽也沒有辦法。
書生真的太傻了。
這麽多年了,還是這麽傻。
等她做什麽呢?她什麽也不會,還是個啞巴。
難不成看上了她的臉?
小鮫人湊到海邊,去看自己的倒影,可惜她隻剩下靈魂了,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但她記得自己確實長得挺好看。
可好看也不能當飯吃呀。
書生好像也沒有說過,他到底喜不喜歡她的臉,他總是很沉默,很少對她說什麽。
小鮫人已經三天沒有上岸了,書生終於急了。
以往小鮫人每天總會上岸一次的,哪怕上岸的時間越來越短。
他開始坐立不安,像是有什麽被從身體裏挖走了一樣,他表情陰沉、焦躁,顯得都不像他了。
四天、五天、六天……
第七天的時候,書生緩慢走進海裏。
他的表情沒有憤怒也沒有焦躁了,反而變得很平靜。
倒是小鮫人嚇了一跳,她拚命想要拉住他。
你是不是傻啊,你又沒有尾巴,你在水裏也不會呼吸啊!
你快回來。
書生慢慢走到了深處,海水淹沒了他的頭頂,他甚至都沒有怎麽掙紮,很快就溺死了。
他的身體慢慢平靜,然後緩緩下沉。
小鮫人徒勞無功地想要拉住他。
可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體下落,最後,他的屍體落到了小鮫人的屍體旁。
他們疊在一起,像是在海底擁抱了。
小鮫人悲痛地哭出來,如果靈魂有聲音,整個海底大概都會為之震動。
她終於知道她擁有的是什麽了。
是愛。
書生,愛她。
她也愛他。
……
景春快要憋死的時候,終於努力推開了他。
她的嘴唇和舌頭都是麻的。
她眼神有些空茫地看了他一會兒,生出一些不平衡來,說:“你從哪兒學的。”
桑尋沉默片刻:“大概是……夢裏。”
景春愕然:“你經常做這種夢?”
不然怎麽學得這麽細致。
桑尋:“……可能我學東西比較快。”
哦,確實,畢竟成績常年第一,景春無力辯駁。
他抬手,指腹擦下她的唇角,然後輕聲說:“下次能別咬我了嗎?”
景春眼神飄到一邊去:“那我,看心情吧!”
“你看起來很不熟練。”桑尋問。
景春:“……”
桑尋不解:“不是都有孩子了嗎?難不成意念生的?”
景春:“……”
桑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好像也沒發芽。”
仿佛她前麵打了那麽多的預防針隻是哄騙他的。
景春突然捂住他的嘴:“好了,你可以閉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