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九□□年,臘月二十四,南方小年,虞山福利院宿舍樓。
“哎哎!又有小孩被送過來了!”
“啊?這個時候了還有啊?不是馬上都過年了?是跟我們一樣的嗎?”
“不是。”男生朝旁邊的宿舍努努下巴,小聲說:“跟他們一樣的。”
“嗬!那也太遭罪了吧,在哪呢?院長帶過……”
“吃飯,少說點兒吧。”
正在分發午飯的齊慕出聲打斷,在學校他是班長,回到福利院,小孩們也都聽他的,他一開口,其他人就都閉嘴了,等他走遠了,才繼續低頭小聲討論。
外麵雪下得大,福利院本來不算多的綠化被雪這樣一蓋,就隻剩下望不到頭的白色了。
身後的那些男生壓低聲音在討論,齊慕沒參與進去,自己抱著半鏽不鏽的鐵飯盒,跑到宿舍門口的小矮凳上大口大口刨飯吃。
福利院裏每個人的冬衣就那麽兩件換洗,早就洗得不暖和了,齊慕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個子一天一個樣,所以這件去年的衣服也有些短了,他稍微動一下,袖子就會往後縮,手臂露在外麵,雞皮疙瘩冷出厚厚一層。
不管在哪,隻要有大群體,就會有小群體,而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福利院裏,明明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卻也要分個高低來。
在這群孩子的眼中,那些因為自然災害被動失去家人,和被家裏人主動拋棄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樣的。
前者覺得自己隻是倒黴,家人並沒有離開,他們去了另一個地方愛他們。而後者則是真的被至親拋棄,沒有人愛了。
西寧的冬天冷得骨頭疼,院長把人領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原先頭碰頭的男生們瞬間一哄而散,回座位的回座位,吃飯的吃飯。
齊慕的座位靠近門,一抬眼就看見院長手裏牽著一個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小孩。
他們是冒著雪來的,雖然打了傘,但和已經到了中年身材發福的院長相比,那個小孩實在微不足道,大半個身體露在外麵,雪碰到室內溫度慢慢化開,外套被染成一片深色。
和大部分男生都不一樣,齊慕瞟到他的第一眼,先是注意到男孩那和女孩比肩的頭發,然後才注意到他的臉。
小孩應該是剛哭過,眼睛和鼻子都是通紅的,臉上還掛著淚,被風一吹,全幹在臉上,看著都冷。
院長牽著他指了指最裏麵的一張空床,說:“以後那就是你的床位了,等一下陳阿姨會拿棉被過來教你怎麽鋪床,好好跟著學,知道嗎?”
“……”小孩還是不說話,倔強地擰著眉,眼眶裏含著大顆大顆的淚珠。
被送到這裏的孩子都是這樣的,見怪不怪,院長鬆開他的手,巡視了一圈宿舍環境,有幾個好奇心重一直在偷看的男生,立馬裝模作樣吃飯。
“哎喲這雪是真大,鼻子都要凍僵了。”陳阿姨抱著厚厚的棉被進來,視線被擋住差點要撞到床鋪的杆子,是齊慕手快攔了一下:“小心!”
陳阿姨沒穩住往後退了一步,很是後怕地呼喊了聲‘我天’,齊慕放下鐵飯盒從她手裏接過被子,放到了最裏麵的那張**。
院長笑著點頭,很是認可:“是個好孩子。”
陳阿姨幾下拍去身上的雪,抬手捋了捋頭發,也笑:“畢竟是班長嘛,肯定要懂事的。”說著,她又看著那個小孩問:“是他吧?叫什麽名字?”
“柴思元。”院長說。
“看著噶小一個,也是有點遭罪的。”陳阿姨惋惜地想要摸男孩的頭,被他一下躲開了。
陳阿姨也沒在意,聲音裏帶著笑:“這麽怕人呢,沒事兒的啊,阿姨可好了,會好好照顧你的。”
福利院裏小孩子多,不同年齡段有不同阿姨負責,像他們這種六七歲的年齡,都由陳阿姨管。
六七歲是升小學的階段,年紀小,男孩子性格還皮,有時候陳阿姨不一定能壓得住他們,需要齊慕在底下監督著。
院長似乎還有事要交代,把陳阿姨單獨叫了出去講話,大人一離開,宿舍裏的人就又不安分了,個個都在打量柴思元,眼神和表情都有很明顯的疏離與排斥,甚至還有人說:“怎麽就分到我們宿舍了,咱們跟他可不一樣。”
“就是,應該讓他去隔壁宿舍的。”
一個人開了話題,其他人就跟著說,聲音也不再壓著,而被討論的主角始終抵著頭,後頸彎出一條可憐的弧度。
齊慕看他因為衣服被雪打濕,冷得直發抖,從自己床尾翻出另一件棉襖,又在枕頭底下摸到前兩天發的糖果,攥在手裏。
“班長你幹啥呢?”一個男生從**跳下來,衝他手裏的衣服抬抬下巴:“你要送給他啊?”
“那不然讓他在那冷著啊。”齊慕繞過男生,把外套塞進柴思元的懷裏:“你衣服都濕了,這個是幹的,換上吧,等你的衣服發下來以後再還給我。”
齊慕是好心想幫忙,但柴思元顯然不想領情,齊慕一鬆手,外套就滑到了地上。
“嗤!”先前那個男生在身後冷笑。
齊慕自己把外套撿起來,他比柴思元要高一點,看他的時候眼皮子是往下耷的:“這裏的醫生都不專業,感冒生病了也沒有藥吃,我這隻有這一件多的,你不要就沒有了。”
他還是低著頭不吭聲,但原本含在眼眶裏的淚珠卻掉了下來,脖子上的那根筋緊緊繃著。
齊慕本來不想管了,但看他這樣,一直攥著的手攤開在他麵前,在掌心裏的是兩顆拇指大小的麥芽糖。
“糖我也隻有兩顆了,給你吧,吃了把衣服穿上。”齊慕手往前送送,一個沒注意,指尖差點兒碰到柴思元的額頭。
這是福利院裏孩子們為數不多的零食,一個月就領一次,一次領十顆,而他通常是自己將糖分好,兩天吃一顆,這樣能吃到下一次領糖。
小孩大孩都喜歡糖,齊慕能主動把自己的糖分享出去,也是做了一番掙紮的,他是班長,要關心照顧新來的人,這是他應該做的。
然而,原先還沒什麽動作的男孩卻突然動了,大叫著一把推開齊慕。
沒想到柴思元會是這樣的反應,齊慕被他這樣冷不丁一推,直接一屁股摔坐在水泥地上,麥芽糖從掌心飛出去,不知道掉到了哪裏,
冬天的衣服厚,但冬天骨頭硬摔著也更疼,齊慕痛呼出聲的時候,那些看戲的男生低呼‘我靠’,紛紛圍上來拉齊慕。
“你沒事吧班長?”
“你怎麽回事啊,給你東西還推人?”
齊慕屁股還陣陣地疼:“算了你別說他了,我mei……”
“你有病吧?”話音沒落利索,餘光就看見一個小男生上前推了那個小孩的肩膀。
院長和陳阿姨沒走遠,就在門外的走廊講話,突然聽見宿舍裏麵傳來小孩的哭聲和吵鬧聲,兩個人都有點愣。
小孩紮堆兒的地方免不了吵架打架的,陳阿姨立馬推門進去看,隻見宿舍亂作一團,好幾個小孩將柴思元圍在中間打架。
陳阿姨三兩步上前把他們分開,院長也進來了,將一個男生拉開:“進來第一天就跟你們說過不許打架,都忘記了?”
又去看柴思元的情況,原先紮得很好看的小辮,現在被抓得稀亂,表情凶得像是爆發的小狗,衝著其中一個小孩撲過去,被院長手快拉住了:“你要幹什麽?當著大人的麵還敢打,再打晚上不許吃飯了!”
另一個大點的男孩衝院長說:“是他先推班長的!人家好心給他送衣服送糖,他不要就算了還推人!壞!”
“放開我!”柴思元握緊拳頭大叫,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居然掙脫開了被院長拉著的手,將那個男孩撲倒在地,兩個人互相揪打。
這種時候想要止住鬥毆最好的辦法就是‘以暴製暴’,院長將他們強行分開,帶到了走廊外麵訓話,陳阿姨則叉著腰訓斥了連同齊慕在內的所有人。
打架在福利院裏是絕不能發生的,當天晚上他們所有人都沒有晚飯吃,各自洗漱好縮進被窩裏睡覺。
前兩天宿舍的窗戶壞了,晚上總有冷風灌進來,柴思元的床位正好靠窗,半夜被凍得牙齒‘咯咯’響。
齊慕和他腳對腳睡,中間隔了一道欄杆,本來齊慕都已經習慣這個溫度了,聽到斷斷續續的‘咯咯’聲後也開始覺得冷,他悄麽撈了把被子,把自己裹嚴實了繼續睡。
新成員加入的第一天就打了架,後頭兩天陳阿姨看他們看得很嚴,還讓其他宿舍的小孩做監督,但凡發現吵架打架,一律扣小紅花。
福利院每個月都會有零食日用品捐贈,數量不多,質量也參差不齊,院長規定小紅花多的小朋友優先選擇,因此小紅花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臘月三十,一年隻有一次的除夕夜,福利院裏裏外外都很熱鬧。
白天,大食堂的婆婆在包餃子,小孩們則拿著掃把抹布打掃衛生,秦燃還帶了紅燈籠和春聯過來,喝了齊慕以及其他幾個小孩一起掛。
秦燃是院長的兒子,因為有院長這層關係在,福利院的小孩很待見他,每次來都是前呼後擁的。
在學校裏,他跟齊慕同班,兩個人關係很不錯,這會兒把齊慕叫出來,也沒讓他幹活,拉著齊慕坐在走廊底下,掏出一包糖給他。
“!”齊慕瞪大了眼睛,和平時福利院發的水果糖不一樣,秦燃給的是巧克力,這種糖他隻在以前吃過。
“這是你買的嗎?”
“那不然呢。”秦燃把糖往他懷裏一塞,說:“這是我媽買的,攏共三包,我自己留兩包,這個是你的。”
齊慕沒多想,麻利把糖還了回去:“我不要。”
“為啥?又不白給你。”
秦燃回頭看了眼,搭著齊慕的肩膀,小聲跟他說:“我給你糖,你幫我做寒假作業,等開學作業交上去了,我還能再給你一包。”
自從上了小學,秦燃總有各種不寫作業的辦法,用吃的喝的跟他換勞動力,是秦燃最常做的事,有時候齊慕會幫他,但次數多了,老師家長也不是傻子,看他倆的作業本字跡一模一樣,再看秦燃那滿江紅的試卷,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平時壓根不學習。
齊慕堅定地搖頭:“放假前你媽找我說話了,讓我別幫你做作業。”
“啊?”
秦燃的表情肉眼可見的暗淡了下去,齊慕還想跟他說好好學習之類的話,後頭突然傳來一陣哄笑聲,秦燃回頭望了半天也沒望出什麽名堂,於是衝離他們最近的一個男生問:“裏麵怎麽了?”
男生正在掛燈籠,聽到問話,立馬屁顛兒屁顛兒跑進去,沒一會兒又跑回來,笑得快要岔氣了:“是那個新來的,讓他擦桌子,不知道怎麽搞的,一整盆水全灑身上了,跟個雞崽子一樣,太搞笑了。”
“真的嗎?”另外兩個人放下手裏的對聯,也圍了上來:“是有人故意灑他身上的?”
男生眼神閃了一下,擺擺手說:“那不能夠,阿姨們都盯著誰敢啊,他自己弄的。”
柴思元來這幾天秦燃不在,這會兒像個傻子一樣聽半天沒聽明白,轉頭問齊慕:“他們說的誰啊,什麽新來的。”
齊慕沒答他的話,他第一反應是覺得那個柴思元和濕衣服很有緣,於是問那個男生:“沒人帶他換衣服嗎?”
男生聳聳肩:“阿姨帶他回宿舍換了。”
邊上的其他兩個人在捂嘴笑,說著好丟人之類的話,齊慕睨了他們一眼沒再問了。
晚上吃完餃子是表演節目的時間,隻要上台,哪怕隻是說一兩句祝福的話,就能有零食和糖領,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爭先恐後地舉手。
現場到了難以控製的地步,阿姨們直接化身大喇叭,叉著腰讓他們都安靜,一個一個來。齊慕作為阿姨們的小幫手,他的那份早就提前拿出來了,不需要上台,幫她們監督秩序就行了。
秦燃不愛湊這種熱鬧,他媽管他也嚴,吃好晚飯就把人接回家了,所以齊慕就自己搬了根小板凳坐在所有人後麵。
本來隻是想趁機偷個懶,沒想到坐下以後才發現角落裏還有一個人,是柴思元。
熱鬧的人群後麵,他穿著厚實臃腫的黑色棉衣,一個人在牆角根兒蹲著,下巴深深埋在臂彎裏,比外麵凍得瑟瑟發抖的野狗都可憐。
齊慕沒多看,默默移開了目光。
按理說在這個小孩分兩撥玩的環境裏,柴思元也該有自己的小團體,但他運氣不好,被分到了齊慕他們宿舍,第一天就打了架,還不愛說話,宿舍裏的人不喜歡,宿舍外的人不願意主動接觸他。
齊慕也沒想跟他有什麽瓜葛,畢竟,福利院裏的小孩太多了,個個都沒有爸媽,個個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誰是例外,非親非故的,誰有那空閑心思來跟你熱臉貼冷屁。
過了除夕就是新的一年,虞山福利院隻提供孩子們的住宿和生活,讀書他們得去鎮上的小學。
二月,臨開學的前一個星期,齊慕例行檢查宿舍衛生,檢查到他們宿舍的時候,聽到宿舍裏的人在說話:“他不要咱們就分了,丟垃圾桶幹什麽。”
“嘁,我才不吃他的東西,誰知道幹不幹淨,要是幹淨的,他自己怎麽不吃。”
“他不喜歡唄。”小男孩聲音很大:“我前兩天聽院長和陳阿姨說啦,他被丟掉的那天,他爸媽說要給他買糖,結果走了就沒再回來了。”
“啊?真的啊?”
“院長說的那還能有假。”
小孩們嘰嘰喳喳說著,手裏在拆一包還沒開封的糖,齊慕抱著打分表駐足在門外,怎麽也邁不開腳步,旁邊跟他一起檢查的女生越過他,拍拍門框:“檢查衛生了,都排好隊。”
那女生力氣好大,木門像是要被拍爛了一樣,發出‘嘭’的聲響,而宿舍裏的人又好像在故意作對,不僅不去排隊,說話聲音還越來越大。
“齊慕……”女生向他投來求助的目光。
夢境中的那些舊事牽絆著齊慕,讓他久久醒不過來,直到床頭櫃上,鬧鍾發出刺耳的響鈴聲,齊慕才緩緩睜開眼。
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房間裏,空氣中還有些許粉塵飄著,門外有腳步聲,有大人催促小孩上學的呼喊聲。
他伸手握住晨光,外麵已經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