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午五點半,放學鈴一響齊慕就抓上書包走了,他騎著單車穿行了好幾條馬路,這個點的溫度是最高的,馬路被烈日曬了一天,熱氣蹭蹭往上冒,穿行在城市裏,他感覺自行車的輪胎都快要被燙化了。
九八年的市中心到處是花花綠綠的霓虹燈,齊慕騎著自行車駛進旁邊的小巷子,左拐右拐了十來分鍾,最後停在一塊寫著“百佳樂”花字的五彩燈牌下。
停車的時候,生鏽的鐵門從裏打開,一個穿短裙的卷發女生正好下班,看見齊慕以後有些驚訝,拉了拉他的書包帶子:“你今天不是開學嗎?怎麽還來?”
齊慕鎖好自行車,扯了扯黏在後背的衣服,笑著說:“開學又不耽誤賺錢,你準備下班了?”
女生將胸前的卷發往後拂,露出好看的頸線:“是啊,今天的業績完成了。”又衝齊慕神秘笑笑:“我跟你講哦,1123包廂的客人我認識,很大方的,之前讓他們買什麽酒,就買什麽酒,光提成就賺了好幾千,等會你讓經理安排你去那吧,別讓其他人搶先了。”
這是難有的機會,齊慕連連道謝:“好,謝謝欣姐!”
KTV一共有十幾層,欣姐說的1123在十一層,齊慕換好工作服,和經理打好招呼就往樓上去了。
昏暗的走廊裏充斥著各種抒情的,炸裂的音樂聲,齊慕一邊扣袖口,一邊推開了走廊盡頭的包廂大門。
撲麵而來的震耳音浪,天花板上投下的五彩燈光,屏幕前跳熱舞的女孩,以及坐在沙發上的男男女女,無一不在說,這是成年人的場子。
齊慕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背走到吧台後麵,有人眼尖看到了他,吊兒郎當地吹了個口哨:“喲,你們這兒還招小孩啊?”
坐在男人旁邊的女生眼睛笑得彎彎的,捏起酒杯往他嘴裏灌:“可沒那麽大的膽子,是兼職啦。”
男人低頭喝酒,眼睛卻落在齊慕身上沒有移開。
齊慕沒有理會,在酒櫃裏找了幾瓶價格昂貴的酒,托盤托著往沙發走去,在每個桌子上都放了一瓶,這些人果然像欣姐說的那樣豪爽,看到他放酒,直接嗓子一吼讓打開了。
齊慕低垂著眸子,麻利地開蓋,一瓶一千的酒,隻要開蓋他就能抽一百的提成,這很劃算。
前麵幾桌都送得很順利,輪到最後一桌的時候,齊慕剛放下酒,就聽見男人問他:“還在讀書吧?”
齊慕點點頭:“是的。”
“那怎麽不好好在學校上課,來這裏賣酒?”男人的笑裏帶著惡意,伸手拿酒的時候還故意在齊慕手指上捏了一下,齊慕默默收回手,表情淹沒在燈光底下,看不大清。
“嗨呀,你問他幹什麽啦,喝酒喝酒。”一邊的女生適時進來插話,本來就很柔和的聲線,被捏得更細更動聽。
然而,那個人根本不買賬,反將酒往桌上一放,後背靠在沙發上,痞痞地說:“歡樂場自然是圖歡樂,弟弟也一起坐下來喝杯酒吧,隻要喝了,別說這瓶。”他指了指吧台的酒櫃:“那裏麵的,隨便挑,我買賬。”
“大氣啊唐哥!”
另一桌的人笑著看這邊的熱鬧,還有人甚至直接把音響的聲音調低了,表麵笑罵,實際調侃:“老唐,你要點臉好吧,欺負小男生?”
被叫做唐哥的男人嗤笑一聲:“喝點酒就叫欺負了?那我他/媽之前直接把人睡了,叫什麽啊?”
“我靠,唐哥牛/逼了!”包廂裏又是一陣輕浮的口哨聲。
原本還為齊慕說話的那個女生擔心地衝齊慕使眼色,手裏又端了一杯酒,聲音更細了:“唐哥,你這是幹什麽呀,你想喝什麽我陪你喝個痛快,男人跟男人喝有什麽意思呀。”
“我覺得有意思就行。”
唐哥說得不溫不火,眼神也沒什麽情緒,但那個女生卻再不敢多說一句話了,一直沒開腔的齊慕回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彎腰拿起桌上的酒,手起手落間瓶蓋已經開了。
他揚起熟練的笑容,和唐哥麵前的酒杯碰了碰,說:“那就謝謝唐哥請客了。”
酒是冰鎮過的,拿出來這麽會兒時間,瓶身外麵冒出密密麻麻的水珠,齊慕仰頭大口喝著,一開始液/體劃過喉嚨還有辛辣的味道,後麵就隻剩麻木了。
昏暗的環境下,一瓶七百毫升的酒,齊慕喝了一半又耍巧漏了一半,最後將空酒瓶往茶幾上放的時候,玻璃與玻璃碰撞的刺耳聲,把沙發上的女生嚇得一哆嗦。
齊慕擦擦嘴角和下巴,呼吸因為剛才喝酒變得有些急促:“謝謝唐哥了,我再給你們拿瓶新的。”
唐哥和看熱鬧的人也被齊慕這通假把式給驚到了,齊慕挑了一瓶更貴的酒放在唐哥的茶幾上,禮貌性地鞠了躬,便找借口去了外麵的衛生間。
他一走,包廂裏的另一個女生也緊隨其後跟出來,一邊對著鏡子補妝,一邊說:“哎呦剛才我們都要嚇死了,還以為你又會像三年前那樣,跟那些人打一架呢。”
齊慕用冷水洗了個臉,雙手撐著洗手台,強笑:“沒那麽不懂事了,打了人得罪客人不說,還要賠錢,多不劃算。”
“那可不,來這裏的人誰沒點刷子。”
過了一會,女生又不經意問:“哎你現在還和元元聯係嗎?他在哪讀書了?”
氛圍有一瞬變得很安靜,齊慕不是很想說起那件事,回答得很簡短:“不知道,別問了。”
女生撇撇嘴:“每次都不讓問,以前天天把他帶在身邊,說是你弟,怎麽,現在就一點都不關心他了?”
“……”齊慕沉默不語,將額前打濕的頭發往後捋,已經是上高中的大男生了,五官比以前更成熟更出挑,又因為才喝了酒的緣故,臉頰微微發紅,看上去一點也不像KTV裏賣酒的服務生,像有錢人家的貴少爺。
女生收起口紅,很認真地看了齊慕幾秒,隨後笑出聲來:“哎呀感覺小齊越長越帥了,難怪總是有人找你麻煩,換了是我也要調戲調戲你。”
“對了,之前老巷子裏的那群人還找你麻煩嗎?”
齊慕搖頭:“我搬家了,他們暫時找不到我。”
“唉,那就行,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女生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吧,回去了。”
“嗯。”齊慕點點頭但沒急著走,而是說:“你先回去吧,我再緩緩。”
“我包裏有醒酒藥,你要是覺得頭暈就去拿了吃。”
齊慕笑著答了聲好,目送女生離開後,才很是無力地靠坐在洗手台上。
和外麵比起來,這裏很安靜,齊慕抬頭去看天花板上的燈,明明光並不刺眼,但他卻感覺眼睛被刺痛到難耐,有一層水汽遮擋了他的視線。
三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這個地方,他和客人打了一架,頂著一臉的傷對他的弟弟說:“柴思元,我隻說一次,今天你要是走了,我就不會再認你了。”
以前不管再生氣,他也從不會說這麽重的話,但盡管這樣,他的弟弟也一點猶豫都沒有,隻留下一句“好”,便毅然決絕地走了……
再次回想起當時的場景,哪怕隔了那麽長的時間,齊慕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被拋棄的絕望,他閉上眼,手指用力扣著身下的洗手台石板。
回包廂的路上,前台姐姐揮手叫住了他:“小齊,1145包廂叫了果盤,你能幫忙送一下嗎?我們忙不過來了。”
“好,給我吧。”
“嘿嘿,謝謝啦,改天請你喝羊肉湯。”前台姐姐笑著把果盤遞給他。
“行。”齊慕爽朗應下,往1145號包廂過去。
1145是個十人小包廂,齊慕進去的時候好幾個男生肩膀搭著肩膀在唱歌,歌是好歌,是當下很流行的《相約一九九八》,但是那些人音不準,唱得很難聽。
齊慕強忍著不適,將滿是瓜子花生殼的茶幾收拾幹淨,擺好果盤。
房間裏一共有七個人,六個在鬼嚎,另一個坐在角落的沙發上。
這裏上班對外表要求很高,所以齊慕還是沒戴眼鏡,燈光時暗時亮,他隻能看見那個人頭發一半紮著,一半落在肩上,慣性思維讓他下意識以為是個女孩,於是很禮貌地鞠了個躬:“請慢用。”
正準備出去時,身後的那些男孩玩得起勁,打鬧間有人撞到了齊慕的背,根本來不及往旁邊躲,下一秒就直直朝沙發上的人摔了過去。
“我靠,撞到人啦!”
“你媽/的誰讓你推我了!”
身體從失重到砸到沙發上的人隻在一秒之內,這期間齊慕的腿還磕到了茶幾尖角上,痛從骨頭深處蔓延到各個神經,他痛苦地悶哼一聲。
身下的人立馬動了一下,先是手攀上齊慕的後腰,緊接著清澈又冷冽的男聲灌進耳膜:“你,你沒事吧?”
聲音有點耳熟,齊慕的動作瞬間頓住了,他僵了有兩秒鍾的時間,想抬頭再看看清楚,身後的那些男生在話筒裏喊:“思元,你們沒事吧?”
男生們嘴裏一直說著‘對不起’‘不好意思’之類的話,又有人上來想扶齊慕,但腿實在太疼了,一點力氣都用不上。
柴思元不動聲色地瞪了那群人一眼,眼神凶得能吃人,那群人立馬後退了一步。
齊慕還趴在柴思元身上,腿上的疼讓他倒吸了好幾口涼氣。
這下也不用再看了,就是今天在學校的那個男生,他的同桌。
不想和這群人有太多交集,齊慕咬牙撐起身,一瘸一拐地向所有人鞠躬:“實在抱歉打擾到你們了,我沒事的,你們繼續。”
“真沒事嗎?我剛才聽到好大的響聲,你是不是撞到什麽了?撞到了要說啊,我們都帶了跌打損傷噴霧的。”
坐在發上的柴思元也站了起來,語氣和剛才問齊慕的相比,冷了不止一倍:“你們瘋的時候能不能長長眼。”
“嗨呀我這不是不小心嘛。”男生胡亂抓了一把後腦勺,說得很抱歉。
齊慕忍痛又說了好幾遍沒事,不動聲色退出了包廂,門快要合上的那一秒,他看見有人想去搭柴思元的肩,被柴思元毫不留情推開了。
回1123的路上,齊慕感覺手心還隱隱在發燙,人在感受到危機時,身體會第一時間尋找安全點,剛才摔倒的瞬間,他隻想找個地方撐著,不讓自己摔得太難看,結果好死不死按在了不該按的地方。
呃……有點……
齊慕尷尬地閉了閉眼。
第二天還有課,齊慕在KTV工作到淩晨一點,回到出租屋已經快兩點了,這是因為開學第一天沒作業才這樣,不然平時他會在十二點下班,回家後再用一個小時的時間趕作業。
出租屋是他今年暑假在老城區隨便租的毛坯,很便宜,一個月五十,前兩個月剛搬進來,因為急著上班,根本沒時間安空調,現在九月都到了,最熱的七八月已經過去,再忍忍就是秋天,沒必要現在安,他想等明年再說。
痛痛快快衝了個涼水澡,齊慕隨便穿件衣服就往地上躺,太熱了,他直接把涼席鋪在水泥地上的,這樣會更涼快。
先前忙活一整天沒覺得有多累,現在剛躺下困勁就上來了,他這樣平躺著安安靜靜看天花板,腦子裏一遍遍在過白天發生的事。
想到以前的事,齊慕一直繃著的五官也軟下來了,耳朵裏不停有小孩稚嫩的聲音,黏黏糊糊在叫他,記憶中那些模糊的片段也開始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哥……”
“哥哥……”
齊慕微微勾唇,那時候,小孩一聲聲哥哥,叫得很可愛,他也確實是像那個女生說的那樣,跟誰都說‘這是我弟,誰都不能欺負他’。
然而,其實一開始也不是這樣的。
夏夜的風從窗戶吹進來,齊慕眯著眼,不知怎麽,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