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獨家
◎許瑾莫不是真的腦子有點問題◎
深夜, 此間驟起狂風。
狂風於門外肆無忌憚地咆哮、嘶吼,如同千萬頭凶猛的獸,橫掃過草原、戈壁, 然後橫衝直撞地拍打在門窗外,將老舊的門窗撞得哐哐作響。
門窗的縫隙之中, 它們奮力鑽進, 龐大的身軀被擠壓著發出一聲聲如同鷹哨一般的尖利呼嘯, 氣勢洶洶的,像是下一刻,就要生生掀翻麵前的阻礙, 闖到屋子裏頭來。
躺在柔軟、幹燥的被褥裏,鼻下盈滿被褥在太陽下曝曬過的氣味。明明該是長途跋涉後的一夜好夢, 賀七娘卻像是在鍋裏烙著的胡餅一般, 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瞪著眼睛盯住頭頂懸掛的帳子,翻個身,又盯著不遠處的桌案細瞧。賀七娘的雙眸儼然已經徹底適應了屋裏的黑暗, 就連帳子上的褶皺都看得仔細、分明。
可她, 就是無法入睡。
明明身子已是累得感覺連抬腿都困難,可賀七娘的腦子裏, 卻是清明得仿佛現在還可以背下半本詩集。
要知道, 在這之前, 她明明是隻消看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字, 就能腦袋一偏, 直接一覺到天明的人呐!
想著要麽幹脆起來, 點盞燈, 看看屋裏有沒有被遺漏的賬冊之類的東西, 也好借此給她自個兒催個眠。
賀七娘卷著被褥在榻上拱了拱,先是翻身將自己卷成一隻麵朝下的青蟲,而後才蠕動著腿和手臂,令她卷著被褥,跪坐在了矮榻之上。
伸出半邊手臂,一瞬感知到被褥之外的涼氣,她忙是就著這個姿勢挪到榻邊,探身從旁邊的矮幾上抓出一件外袍,先行罩在了身上。
磨磨蹭蹭地從卷成青蟲模樣的被褥裏鑽出來,然後哆哆嗦嗦地將矮幾上備著的,原本打算明日穿的胡服從裏到外穿戴好,披上外袍之後,她這才終是覺得滿屋子的涼氣被屏退了去。
用雙手手臂將自個兒環胸抱得緊緊的,賀七娘一點點挪到窗後,聽著外頭肆虐的風聲,鼓足勇氣,打開了窗。
“呼......”
一陣風,席卷而至。
被吹得一個哆嗦,賀七娘慌忙抬起手,半遮住被風吹得都有些睜不開了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揉著眼睛,抬頭往外看去。
臨睡前,那漫天傾灑開來,懸掛於枝尖葉巔的月色,如今已被烏雲遮擋得嚴嚴實實。就像是在她翻來覆去的這段時間裏,有一隻無形大手,自天際扯過衾被,將明月牢牢藏起一般。
抬手將窗戶關緊,屋內沒得月光,賀七娘隻得是踩著鞋子,摸到案前將油燈點燃。
一個多時辰前,栴檀借著夜色離開前所說的那件事,隨著她此時的舉動,仍是一遍遍在她腦中重複。
叫賀七娘攏著衣衫倚案坐下時,腦內陡然冒出一個頗有些荒誕無稽的想法來。
那些生來便是位高權重,因有些身份,而沒怎麽見識過人間疾苦的男的,約莫一個個的,那腦子都是有些毛病的吧?
否則,怎麽就會有人如栴檀所說的那般,好端端、平白無故的,就偏生喜歡收集眸色各異的胡女進到自家後院,甚至還會等到對這個人膩煩之後,便活生生挖掉一個人眼睛,美其名曰為收藏的瘋子呢?
再次抬手撫上麵頰,賀七娘雙手捧著她的臉,側身探頭。
對著銅鏡裏的倒影眨眨眼睛,她用手指扒拉著自個兒的下眼瞼,將身子往前傾,非常認真地再將她這雙眼睛看了又看。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啊!
怎麽就會有人,不過是在街上無意間見了一眼後,就會饒有興味地命人暗地裏打探她的身份呢?
為著的還不是別的,竟是叫人依據他往日的惡劣行徑,立馬就猜出他那是看上了她的這雙眼睛了。
眨眨眼睛,賀七娘看著鏡中,她這雙在年幼之時、前世在東都之時,為她帶來過欺負,奚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思來想去,她隻有一個理由能夠解釋那人的動機,那就是他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
看著鏡中的自己小小歎了口氣,賀七娘單手撐住腮幫,將頭撇向房門處。
眼前,隱隱約約浮現出許瑾當時聽到這話之後的樣子。
就那般一言不發地端手坐在案後,不飲茶,不說話,也沒了往日裏慣常會做的,撚著指間轉動戒子的小動作。
賀七娘雖是知道,許瑾沒有動作,很大的可能是因為由於要掩飾身份,摘去了指間的戒子。可他在此行一路上,時不時會撚著手指緩緩撚動的動作,眼下都是沒有的。
他隻是靜靜坐在案後,垂著眼,整個人周身縈繞著一股子冷意,令原本籠罩在其身前的燭光都不得不悄悄後移,將他的半邊身子歸還於森冷晦暗之中。
賀七娘不知他這一刻到底是在因為栴檀的話生氣,還是在反思他是不是不該帶她到此地來。
但屋內除開她之外,另三人如出一轍的難看臉色,也著實叫她生出不安,有點子如坐針氈了。
本打算岔開話頭子,好生問問栴檀這段時日在黑沙城過得可還好,可有遇著過什麽危險,結果,本是一直沒有出聲的許瑾,倒是冷笑一聲,隨即開了口。
“既如此,那便了結了他。”
涼颼颼的一句話,簡短,卻每個字說得像是冰錐。幽幽出口之際,賀七娘都毫不懷疑,許瑾的言下之意,是最好明日便能得到那人喪命的消息。
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賀七娘生生打消她同栴檀好生敘舊的打算,在其和管事肅冷著麵容,回複屬下得令之時,竟是借此窺見了許瑾未曾告知的,那些他孤身一人走來的往昔。
他說出了結一人性命的話語,輕飄飄好似不過是走在街上,見著了一顆水靈靈的菜,便掏錢將其買下一般輕巧。
可栴檀他們的嚴肅與隱隱流露出的謹慎,卻叫賀七娘能夠猜到,這樁事並不會簡單。
可他們沒有一個人,對這話生出反對。就好像這種事於他們來說,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一樣。
聯想起去歲初雪的那個夜,還有此次伊州重逢,許瑾衣襟下露出的繃帶,賀七娘的思緒霎時飛回庭州城外,那成片的墓碑墳塋。
許瑾他,到底是怎麽走到,或者說,活下來的?
她不是什麽菩薩性子,對於一個將活生生的女孩兒們視作玩物,隨意折磨、虐殺的瘋子,賀七娘著實是提不起什麽“怎麽隨意傷人性命”的想法。
對此,她隻恨不得在那人血灑當場之時,抱個火盆在旁邊,當著那人的麵,為那些無辜丟了性命的女孩兒們焚香、祭拜,告慰她們的在天之靈。
可她,卻是在許瑾這樣若無其事地就宣告打算取人性命之後,心頭一澀,自其內生出一種難掩的情緒。
在她追在阿瑜身後討糖吃,在她在阿瑜的朗朗讀書聲中昏昏欲睡時,一個比他們也打不了幾歲的孩子,在親眼得見家族覆滅之後,到底是......
突地想到許瑾的頭痛之症,賀七娘垂著頭,在另三人毫不避諱地小聲商量議事之時,她卻是悄悄掰著手指,細數自重逢之後,他在她麵前犯頭疼的次數。
麵對一雙手都不夠的事實,賀七娘到底是憂心忡忡地碾了碾腳下,卻沒有選擇抬頭,去看許瑾的表情。
她能感知到,在這期間,端坐於案後的許瑾,其實一直在用他那雙狐狸似的眼睛,往她這頭看。
縱是真的有些擔心,有些摻了自作多情、不知悔改的心疼在裏頭,但在眼下,賀七娘也絕不可能讓許瑾知道。
他們之間,待她確認完最後那個揮之不散的疑問之後,自此變回徹底的陌生人,才是相宜。
正是想著,卻有人在外輕叩了她的房門。不輕不重的噔、噔兩聲,而後落入寧靜。
猜到來人是誰,賀七娘盯著門後略為思忖片刻後,順手取過鏡前的一根簪子,將散開的發絲挽了個發髻,並係好散著的外袍的衣帶,這才打開了門。
“這麽晚了,找我有事?”
門外,許瑾仍是牢牢粘著他那叢令他整張臉都變得陌生了的胡須,穿著一身棕色的胡服袍子,負手背對著房門,站在台階下。
聽著身後的動靜,他這才緩緩轉過身來。隻是,他並未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是在夜闌人靜的這一刻,欣然朝她道出邀請。
“七娘,要去騎馬嗎?”
騎馬?
在這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
在這人生地不熟,時不時就冒出個腦子有毛病的瘋子的地方?
在這突厥王庭所在的城池,許瑾他個擺明了是來這裏圖謀不軌的人,還打算去騎馬?!
許瑾他莫不是,其實是真的腦子有點問題,然後生了瘋病的吧?
肆虐的狂風,早在不知不覺間歇了腳步。
為烏雲所遮擋的月,猶如美人掀開麵紗,終與樹梢現出美目盼兮的倩影。
賀七娘靜靜看著清冷的月暉徐徐落下,一點點沿著許瑾的身形傾灑,及至攀延上台階,最終停在離她兩步開外的簷下。
已經到嘴邊的嘲諷與拒絕,竟是漸漸的,悄悄的,消散在這滿庭月暉之中。
反正她也不可能在這件事上頭幫得上什麽忙,索性,她就按以往的日子過唄。
“那我先去把燈熄了。”
低頭看眼衣衫,賀七娘
“不用,就現在。”
月色在許瑾的發間融為點點銀光,賀七娘的視線不自覺凝結在他的眉眼之間,見他於階下,眉眼溫柔,向她伸出手......
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動了動,驟然於齒間泄出一口淤塞的氣,賀七娘卸去肩頭繃緊的力,隨即聳了聳肩,往前邁了一步。
輕巧躍下台階,無視於許瑾朝她伸出的手,賀七娘像一隻靈動的鳥,振翅飛過他的身邊。
“不走嗎?”
領先於許瑾幾步,賀七娘見身後的那道影子仍未動彈,不免有些不解。
側身回頭,她偏了偏頭,眉心因疑惑,而微微蹙起。
“這便來......”
許瑾淺笑著搖搖頭,隨即大步上前,走到她身側。
二人並肩來到拴著牲畜的棚子,又從小門繞過,進到一牆之隔的另一邊,賀七娘這才發現,原是在這處,竟栓了好幾匹身型矯健的馬兒。
這七歪八繞的布局,賀七娘倒的確是憑借於此,更生出了幾分感慨。
初學騎馬,是栴檀教的她。之後彼此不見的時日裏,她倒是沒有放棄這件事,隻要有空閑,就會叫康令昊教她。
到現在來說,讓她獨自騎馬跑上幾裏路,那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
但顯然,有神通廣大的人,好似對此並不知曉。
見她利落地翻身上馬,並接過他原本打算牽引在手中的韁繩,並引著馬兒在原地踏了幾步,許瑾的麵上,卻是由驚詫、思索、及至眸色沉沉。
“七娘這是?”
“哦,康大教的。”
不以為意地丟下一句話,賀七娘驅使馬兒掉轉了方向,借著月色往巷口行去。
不過走了幾步,她便清晰地聽到身後馬蹄的動靜。回頭瞧一眼騎馬緩緩跟上來的許瑾,賀七娘無聲地嘖了一下嘴,思來想去,到底還是在他同她並排之後,將視線別扭地移開,開口道。
“就是......有一件事......我還是想說......”
“何事?七娘但說無妨。”
“你那啥,頂著這一臉大胡子的時候,能不能,別跟以前那樣說話啊?還有,你也別那樣笑。”
“實在是看著,有點奇怪,還有些......滲人......”
作者有話說:
許狗眼中的自己:一臉溫柔的笑~~~腦婆~~別怕~~我帶你去玩兒
七娘眼中的許狗:臥槽!這胡子笑得~~~黑黢黢的~~~怪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