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獨家

◎像當初接過她遞來的糖◎

萬籟俱寂, 雪花簌簌而下。

鬆開一直被他緊握於掌中的手,方硯清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賀七娘。

他於混沌中陷入沉睡,直到手掌處傳來細碎的癢, 這才陡然在迷霧縹緲間醒轉。

外界的動靜,也由迷迷糊糊、似遠似近, 而逐漸變得清晰可聞。

雖未能在現世完全蘇醒, 但他倒是漸回耳聰目明, 不再如先前那般不辨虛幻。

因而,不光賀七娘同遠鬆他們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掌中緊緊攥著一人的手, 偏這觸碰間隻覺柔弱無骨的手還喪倫敗行地摩挲在他虎口處,方硯清業已了然於心。

隨著神智回籠, 他更是很快回憶起墜入昏睡前所行之事。

但眼下, 也不知是因為連日來的輾轉反側終得片刻安睡,緩了他的頭疾,還是被賀七娘在經過那般情形後,仍展露於遠鬆二人的麵前的擔憂掛懷所取悅。

反正已露了本性惡劣乖戾之處的方硯清, 對眼皮子底下, 這個恨不能把自個兒嵌進木櫃裏的賀七娘,再度升起了幾分逗弄的心思。

將彼此交握了大半夜的那隻手攤在眼下, 發現掌心與虎口處的厚繭清晰可見, 方硯清不免輕嘖一聲, 屬實是不明白賀七娘為何會這般流連此處。

斂去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興味, 他在賀七娘悄悄覷來偷看的眼神中, 將巾帕包裹在另一隻手的掌心。

而後與這隻, 曾予她相持手交疊, 在她越來越驚訝的目光注視下, 用拇指搭在它的虎口處,輕蹭、摩挲著......

隻是這開口時的語氣,倒也恰到好處地添了幾分忐忑,乍聽上去,好似他的確是真心實意在為這個問題所苦惱。

“七娘......你覺得我的瘋病,嚴重嗎?”

早在方硯清變換動作的一瞬,賀七娘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這時見了他這番舉動,尤其是那纏綿在巾帕兩麵,緩緩磨蹭在他虎口處的指間動作,並非蠢笨得連人眼色都看不懂的賀七娘又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眉眼皺作一團,她癟嘴嗚咽一聲,抬手狠狠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隨即飛快地別過頭,縮起下頜,再將後背連同脖頸死死貼在身後的木櫃門上。

她看上去已是打定主意,堅決不會再吱一聲了。

“七娘為何不答?是覺得我已無藥可救了嗎?”

方硯清麵對她時,在得寸進尺,惹得她不得不自投羅網一事上,總是能夠無師自通。

發現他語氣明顯變得低落,即便明知他是裝的,賀七娘仍是悄悄掀開左眼的眼皮,睜開一隻眼瞟向他,然後又在即將與其對視的一瞬,猛地閉眼。

“你休要汙蔑我!我沒有這樣說過。”

鼓起勇氣,用盡渾身力氣,賀七娘終是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回答。

“那七娘緣何不敢看我?是覺得我之前的樣子,太過可怕了嗎?”

方硯清自詡不是個好人,見了賀七娘這般躲閃不及,恨不能鑽進縫裏的模樣更是覺得有趣,直覺得比起原本計劃的那場圍獵,還要有趣得多。

好似,也能算個意外之喜?

她這副慌亂無措、死撐著最後一口氣的樣子,真是像極了曾經的那隻西域卷毛犬。

它溜進膳房偷肉吃,讓阿娘逮個正著,被揪住後頸皮提起來教訓,卻又死撐著不認錯時,也是這般模樣。

在那隻卷毛犬被衝進他家的那些人活活踩死前,他最喜歡摸它頭頂上的毛發。

每每順著頭頂撫到它耳尖時,它都會很歡快地嚶嚶哼唧。

手指有些癢。

方硯清深深看一眼賀七娘垂在臉頰旁的發絲,索性鬆開了交握的手,探手朝她耳畔散開的那一縷發絲而去。

還未觸及,一直擠眉皺眼不肯看他的賀七娘終是張開雙眼。然後,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飛快地再次緊緊閉起。

方硯清的身形擋住了她麵前大半的光,連帶她那在陽光下會泛出琥珀色的瞳仁,都在此刻變得額外深邃幽沉。

但那雙眼裏的埋怨與控訴之意,含嗔帶怨之態,倒如蓮藕折斷處連綿不斷的藕絲,讓他也隨之一瞬暗沉了眸色。

“為何不願看我?”

沒有碰上發絲的手指,沿著他的食指指腹輕撚。方硯清眸色深深,落於她眉眼上方,被她自己拍紅的那處印記。

“你明知故問!”

她似乎是迫切想要躲開他的視線。

縱使已經雙目緊閉,偏還用勁揚起頭,將臉對準屋頂房梁,堅決不肯麵向他所在的方向。

有一抹幽幽的紅自她脖頸之下蔓延,一點點爬上她的麵頰、耳根,雙眼卻仍在眼簾的遮擋下滴溜溜轉個不停,連帶睫毛都止不住小幅度地扇動著。

略一挑眉,方硯清忽地就明白了。

將手中捏著的那條巾帕丟到她麵上,正好能夠蓋下她慌亂無定的雙眼。

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到火炕前,方硯清提起自己的衣物。

但那幾件被剪得有半邊無法蔽體的衣物,卻也叫他眉心狠狠一跳。

“遠鬆!”

怒意難掩的喊聲落下,遠鬆的聲音幾乎同時在外響起,並在一瞬間變得越來越遠。

“郎君稍候!取衣的護衛還未折返,您且再忍耐片刻......”

“嗬。”

聽出人已經是越跑越遠了,方硯清怒極反是冷笑出聲。

正打算撿起這幾件衣服好歹應付一下,免得後頭那位把自己變成一隻燒紅的守宮。

他聽得身後木櫃吱呀一聲響,而後,賀七娘怯生生的聲音傳來。

“要麽,你,你先穿這個吧。”

回頭看去,她已將巾帕丟到一邊。正緊閉著眼,頭扭到左側,擰巴著身子,雙手朝他遞來一包衣物。

難不成,她在伊州還備有男人的衣物?

因這個猜想而不悅地皺眉,方硯清厭惡地看著那一包布料。正待出言嘲諷,眼神一瞟,卻是發現了一抹熟悉的青色。

探手將那包衣物拿過來,展開,披上。

未係衣帶,方硯清舌尖抵過稍尖的犬齒,懶散地將單邊身子靠上那架木櫃,在賀七娘被唬得一跳,受驚望來的眼神裏,開口問道。

“帶了一路?”

沒頭沒尾一句話,賀七娘卻從裏頭看出了滿滿的逗弄。

雖也沒能看出什麽惡意,但賀七娘將視線保持在方硯清脖頸以上,定定看了他兩眼後,到底是不得不承認一點。

興許,他真的隻是一直沒有在她麵前暴露出真實的性子而已......

壓根不是什麽瘋病,也不是什麽遭了變故後承受不住。他就是骨子裏藏著惡劣與乖張,卻在麵上蒙了一張化作溫文儒雅君子樣的皮。

賀七娘將視線對上他的雙眼,直勾勾盯著,卻是為了能夠讓自己不去看到不該看的地方。

“當時想著送去書塾還給你,結果聽說你已離開,我急著與商隊匯合,來不及再放回去,所以就......”

將早就在肚裏重複過幾十上百遍的理由娓娓道來,賀七娘留心關注著方硯清的神情變化。

見他神色並未有異,她想著他應該是接受了這個理由,便僵著脖子,雙手往後想要搭在木櫃上借一分力,離開他的陰影覆蓋。

手掌猛地往後,猛然按上一片緊繃的溫熱......

二人的動作皆是倏然一頓,就同連呼吸也是。

僵著的脖子一寸一寸轉向身側,賀七娘呆呆望向那個同樣靠在木櫃上的人,頭一遭理解到了旁人口中的“視死如歸”。

隻不過,他人皆為理想,皆為正義。

而她,隻為能在此時此刻,徹底擺脫眼前困境......

方硯清靠在木櫃前的姿勢未變,麵上因她舉動所生出的驚詫,也轉瞬即逝。

他隻是一眼不錯地注視著張惶失措的賀七娘,疑惑於自己為何還是沒有對她的觸碰產生厭惡的情緒。

洛水村中,放任她為他搓揉藥酒,可以解釋為,為了那場靠偽裝來捕獵的遊戲,他不得不任她作為。

那為何現在,他已然都暴露本性了,卻還是沒有在第一時間,擰斷她的這隻手呢?

戈壁上為何會主動將她虛虛攬住?今夜為何會給她機會,讓她來抓自己的手?眼下此刻,又為何會看著呆若木雞的她,甚至再一次升起調侃捉弄的心思?

因著這份不解,方硯清的眉頭皺起。落在賀七娘眼裏,卻好像讓她因此生出了誤會。

凝視著一腳帶翻胡床,埋頭不語的賀七娘三步做兩步往外衝去,方硯清眼神探究。

但也在下一刻,因為聽得窗下傳來沉悶叫聲,腦中浮現出賀七娘蹲在牆角,雙手死死捂住嘴,蓋下尖叫聲的樣子,而又在眼底現出一抹笑意。

到底是先歎息著搖了搖頭,最後,方硯清望著那條不知何時掉到地上的巾帕勾唇笑了笑,選擇利用這滿屋酒香,先好好睡一覺。

————

大雪持續了整夜,賀七娘頂著酸澀難忍的眼睛從偏屋鑽出來時,天地之間,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院中的水井木蓋上覆了厚厚一層雪,來寶搖著尾巴,正在院中的雪堆裏撲騰跳躍,沾了滿滿一身白,險些都認不出它原是條黑犬。

房簷下,方硯清麵朝院門,身著裘衣背手而站。

若不是他麵色看上去還有些青白,倒真是跟以往沒有半分差別。

昨晚,她奔出正屋後,蹲在牆角捂嘴尖叫了半晌。

一直等到遠鬆他們給方硯清送來衣物,又送來全新的被褥時,她才故作無事地停下,招呼他們。

原以為他們一行人都會在此借住,賀七娘滿心想多個人在,總能少一分尷尬,一把搶過被褥後,便去了偏屋布置。

結果,等她收拾好偏屋出來時,院裏已經連一個多餘的人影都沒有。

隻剩下她、他,還有一隻小犬一頭驢......

賀七娘屏住呼吸,努力放輕腳步,將身子貼住牆,想要無聲無息地摸到灶間去燒些熱水洗漱。她一夜未睡,迫切需要借助熱水來清醒一下......

才將將挪動了兩步,本是背手而站,好似在賞雪景的方硯清已是緩緩開口。

“灶間的粟米,是打算釀來送我的嗎?”

方硯清轉過身子,盯住貼牆偷偷摸摸的賀七娘,卻在心底打著酒的主意。

他帶去東都的那一小壇酒已是所剩無幾,偏他昨夜浸在那滿屋的淡淡酒香裏,竟也能一夜無夢。

若非昨夜已經歇了心思,不想再繼續那場圍獵遊戲,方硯清心知,他可能還真會如遠鬆之前猜測過的那樣,選擇將賀七娘“請”回東都。

但現在,他既已懶得再繼續這場乏味的遊戲,是以,方硯清在接了遠鬆送來的信,決定不日返回東都後,最關心的事,就是賀七娘打算送他的酒何時能釀好。

此次折返東都,殿下與他,勢必將在伊州一事上與大長公主較出個高低勝負。還有那擾人清淨的夢,他也得回去找個破解之法,將幕後的人揪出來解決掉。

若能帶些助眠的酒回去,想來也會壓下他時不時發作的頭疾,助他事半功倍才是。

決定回東都後不再為栴檀請女夫子,權當是她回了“賀娘子準備釀酒送與郎君”這個消息的獎賞,方硯清卻見賀七娘先是抿緊唇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後移開視線,故作輕鬆地撓撓臉。

“你曾說你不擅飲酒,所以我沒準備你的,那是給栴檀和遠鬆的。”

聞言,方硯清垂下眼,注視著努力挺直腰,揚起頭,想要擺出理直氣壯模樣的賀七娘。

她剛好比他矮上一頭,從這個距離看去,視線恰能落在她頭頂。

她仰著臉,雪景襯得她臉頰愈發透白,帶了琥珀色的瞳仁也因狡黠與開心而微微放大。

她表現得,好似終於抓到他錯處一般興奮。

就跟往日那隻卷毛犬被他不慎踩到尾巴尖後,嗚嗚咽咽地跑到阿娘身邊。然後帶著故作氣勢洶洶的阿娘,來尋他時一樣。

攏在袖下的手指微動,方硯清的目光膠著於賀七娘帶卷的發絲。

嘖,真想拍拍小犬的頭。

就像當初,他從樹上躍下,接過她遞來的糖時一樣......

作者有話說:

折耳根翹腿嗑瓜子:嗬~要不是綠江不允許~你以為你能幹掉小康,一人獨占我女鵝?

方狗拔刀: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