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字字句句,皆不是他◎
庭院深深,月涼如水。
屋內,黃銅燭台上的紅燭燈芯無風跳躍,繼而沒入燭淚,星點燭光終歸於寂滅。
滿溢的燭淚沿翹起的花簷潺潺落下,落入其下盛水的蓮盞,在水麵化作點點紅梅。
重重紅帳之中,皙白手指,試探般一點點攀上身側之人的臂膀。
然後,如同小獸,窩進那人懷中,埋首在他頸窩蹭了蹭。
鼻頭輕蹭,嗅了嗅,而後呢喃似囈語。
“身上好香。”
有力的手臂纏上腰肢,他將那隻尚未覺察到危險的小獸抱到身前,放任其發間馨香占充斥鼻間。
發絲劃過指尖,他輕輕落下一吻,印在小獸頭頂發旋處。
語調慵懶,卻因食髓知味導致聲線暗藏喑啞。
“白日裏隨殿下辦差,許是在那裏染上的。”
小獸笑著自他懷中抬頭,麵容模糊看不真切,唯有月色下的雙眸盛滿皎潔,盈盈似翦水。
細看之下,那雙眼卻分明黯淡無光,全無靈動之態。
“你同我解釋什麽?反正還不是由得你欺負。”
埋怨之語難掩嬌嗔,他將小獸攏入懷中。
下一瞬,肩頸處傳來輕微的疼,混著令人難以忽視的癢。
放任小獸作亂齧咬,直至難耐。
將終於感知到危險,匆匆想要逃竄的小獸擒在懷中。他將吻一點點落下,直至落在她微微闔起的眼簾。
“怎的如此頑劣......”
夜似流水,淌入紅帳深處。隱有薄霧四起,若近若遠,似有人輕聲呢喃。
“隻道正是情濃,繾綣願許,與君朝朝暮暮......”
伊州邸店,原本安睡之人,眉心因夢境之故,掐出深深溝壑。
下一瞬,這人猛地睜開眼。全無睡眼朦朧之態,卻在眉眼間盡顯狠戾。
翻身坐起,方硯清重重喘氣。
單手按在隱隱作痛的眉心,較之入睡前,他此刻更覺心煩意亂。
若是在東都,他勢必直入暗獄,用那些對手的痛苦哀嚎,獻祭於他心中拘著的那頭嗜血凶獸。
手背青筋虯起,他奮力鎮壓心頭暴虐怒意。
直至口中品嚐到鐵鏽腥味,方硯清這才漸漸平複,終從那場旖旎迷夢中,勉力掙脫。
赤足踩上地磚,方硯清仿若全然未覺腳下刺骨寒涼。
大步走到案後,他將上頭擱著的殘餘涼酒拿起,丟開壺蓋,仰頭將酒液盡數灌下。
濃濃酒氣肆意彌漫,潺潺酒液順著他上下吞咽的喉結滑落,將本就汗濕的內衫弄得黏在身上,更令人不適。
方硯清憎厭的目光落在腰間,轉身進到用屏風隔出的內室。裏間傳出入浴的漓漓水聲,下一瞬,被徹底浸濕的內衫叫人遠遠丟開。
裹了一身寒氣,方硯清從盛滿涼水的浴桶中步出,並未擦去滾滾滑下的水珠。
就這般借著月色,他一步步走到榻前,在深青的地磚上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足印。
隨手取了幹淨的衣褲套上,並未點燈。
敞著衣襟坐在榻前,他身子前傾,雙手撐在膝頭,繼而交握。視線落於掩入黑暗的牆角,方硯清雙眼微微眯起,拇指交纏,徐徐環繞。
方才的那場夢,到底代表了什麽?
及至弱冠,他從未做過這等詭譎綺靡的夢。偏似冥冥之中有感,方硯清很清楚,夢中一人,定然是他。
依夢中景象,另一人,則是一目盲的女子。
方硯清眸光森冷,眉宇間顯露出一分陰狠與鬱氣。他細細回想所有接觸過的人,非常肯定,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人。
當然,若真被他尋出這樣一人......他很樂意讓那人體驗諦聽所有拷問的手段。
不管是入夢術,還是蟲蠱、魘勝,他都會讓那暗中操控之人,有來無回。
按上眉心,方硯清重重躺回榻上,麵色一瞬白了幾分。
最近一年,他的頭痛之症越來越嚴重,如今已然發展到不飲酒便不能入睡的程度。
偏偏那些酒,在他飲來,盡皆寡淡似水。
唯有一壇從洛水村帶回的酒,隻消一盞,就能讓他一夜安眠。
偏頭看向窗外,兔暉滿窗,月華朦朧,其間隱有人影浮現。
陽光之下,她似是跑馬跑得熱了。
脫了外頭的裘衣,隻著那件碧色胡服,細細縫了晶石珠子的帽簷在她麵上印出一圈五彩華光。
賀七娘在馬背上笑得恣意,眼裏都盛滿愉悅的光。
遠鬆叫回二人飲茶時,她就那樣手握馬鞭,跟在栴檀身側,言笑晏晏。
額角碎發被汗濕,黏在她泛紅的臉頰......
那一瞬,他端著茶盞的手莫名一緊,突生一念。
他想問問她,願不願意隨他去東都?
所幸,理智很快回籠,他這才沒將這種狼狽無狀的話脫口而出。
本就是一時興起,這才仿著許瑜的性子接近她,玩一場居高臨下,單看她深陷其中的圍獵遊戲。
既為獵手,旁觀獵物泥潭深陷,逃無可逃,這才更有意思。
溫柔、良善、俊雅、翩翩君子?
嗬,字字句句,皆不是他。
抬起手,冷眼見月光沿指縫漏下,方硯清一點一點,攥緊指尖。
————
賀七娘托了店家,將那身胡服送去漿洗。
隻裘衣這等不好見水的物件兒太多,賀七娘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趟成衣鋪子,看看這樣一身衣物得多少銀錢,好將錢還給方硯清。
賀七娘捏著錢袋心疼之餘,倒也還安慰了自己一番,權當是今年為自己置辦了生辰禮。畢竟,那件裘衣少說也能穿好幾個冬日。
今日,是她同人約好的,簽契書的日子!
特意起了個大早,她將自己拾掇好,抱著小來寶一起,便下樓準備去鋪子那裏。
這小犬連日被關在屋子裏,很是鬱鬱。
賀七娘瞅著,感覺它眼神都少了光彩,因而今日特將它也帶了出來。
正好,也讓它熟悉熟悉他們將要暫居的“家”。
好好休息了一夜,再加上栴檀送來的藥膏,現下大腿內側雖還有些隱隱作痛,但好歹不似當時,一落地就抖得整個人往地上跪。
就是這下樓的時候,還是有些痛苦難言......
慢吞吞下了樓,賀七娘一眼便發現抱了佩刀靠在門前,正麵無表情地盯著外頭三三兩兩過路行人的栴檀。
“栴檀?”
經了昨日,賀七娘現在對栴檀很是親近,連帶著與他們相處,也輕鬆自在了許多。
“你怎的在這兒?二郎今日出門這樣早嗎?”
下意識地寒暄,賀七娘瞅一眼外頭的天色,將風帽戴好。
心裏卻在盤算,到底該去買個香香酥酥的胡餅墊肚,還是去吃碗熱氣騰騰的湯團?
二者都可加上一碗用羊骨熬得濃白的熱湯,光是想一想,她口中都止不住地分泌唾液。
這段日子的相處,她已對栴檀的性子了解了不少。大步往外,壓根沒指望她會同自己細說。
結果,才跨出步子,本靠在門前的栴檀也站直了身子,慢悠悠跟在賀七娘身後,幽幽說道。
“不跟郎君,跟你。”
“跟著我?做什麽呀?”
賀七娘很是不解。
遠鬆和栴檀日日與方硯清同進同出,隻要長了這雙眼,都能猜到二人是方硯清的左膀右臂。
如今卻叫栴檀來跟著她,這是為何?
栴檀其實很想告訴賀娘子,她也不知道郎君到底怎麽回事。
昨夜一回去,就被遠鬆再三警告,讓她不準再在娘子麵前多嘴,也不準再行事同男子一樣,否則回了東都,連他都救不了她。
先是得知了自己被郎君安排了個女夫子,又得知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得跟著賀娘子,栴檀雖然也很想問問郎君為什麽,但她不敢......
直覺告訴她,如果她問,遠鬆真的會救不了她。
一貫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顯出一抹苦惱,栴檀用指甲扣了扣刀鞘上的紋路,而後別過頭去,不再看賀娘子的眼睛,扯著那麽一絲心虛,嘀咕道。
“幫忙。”
一如往日的辭簡意賅,賀七娘麵上閃過訝然,但很快恢複正常。
想來,是方硯清見她昨日騎馬後的樣子不良於行,這才會打發栴檀過來給她幫忙。
他果真,也是一如往日的熱衷於助人。
欣然接受他的善意,賀七娘嫣然一笑。
“那今日就麻煩你了!我去牽我的毛驢,勞你先幫我抱會兒來寶。”
懷中被塞進一團熱情似火的小東西,栴檀麵無表情地看著賀七娘跑去後頭牽驢子,又看眼懷中尾巴都快搖斷的小黑犬。
曲起兩指,在小來寶的腦門上彈了下,栴檀喃喃自語。
“來寶?蠢。”
尚不知自己被栴檀腹誹的賀七娘突然打了個噴嚏,暗道莫不是昨日跑馬出汗著了風?
揉揉鼻子,念著她的鋪子,倒也沒往心裏去。
簽過契書,跑東跑西買了起居用具。
第二天,打算繼續去購置鍋碗瓢盆的賀七娘,又見著了雙手抱胸,站在門前等她的栴檀。
牽了驢子,邀上人一起去吃了羊肉湯團,她這才知道,原來栴檀所說的幫忙,根本不止一天。
倆人、一犬、一毛驢,栴檀抱著她的刀,天天跟在賀七娘後頭。
她挑東西時,栴檀一言不發。
她砍價時,栴檀麵露不耐。
店家忍痛讓利,送走這尊怎麽看都招惹不得的煞星時,賀七娘捧著自己的錢袋子,樂不可支。
特意買了幾文錢的烤肉,又叫了羊湯和胡餅,賀七娘用勺子舀著羊湯散熱,一想起那些店家發現栴檀後陡變的臉色,就止不住地笑。
咬一口胡餅,栴檀眉頭微蹙。
“笑什麽?”
“沒什麽,就是覺得好在有你陪著,否則,才不會有人那麽主動少錢呢。”
想起這幾日向郎君回話,他聽得自己說到“購鍋碗瓢盆,店家少了十文,娘子很開心,一直同我道謝”時那怪異的眼神,栴檀聽著賀七娘的誇讚,臉色悄然紅了起來。
吃光手中的胡餅,栴檀拍拍手,將話題岔開。
“下午你還要再添什麽?”
喝一口鮮美的湯,賀七娘美得眯起了眼。
“不用再買什麽了,下午我叫了送水的娘子。我打算試著釀些酒,等釀好了,我給你和遠鬆各送一些。對了,你們能飲酒的吧?”
“嗯。”
栴檀應了,心中卻道,不光能飲酒,他們還有一個將酒當茶水喝的郎君呢。
但栴檀並未將這話說出口,隻是一邊慢慢喝湯,一邊在心底琢磨著。
今晚回話時,到底要不要同郎君說,賀娘子準備釀酒送他們?
畢竟,那壇從洛水村被郎君帶回的酒,他好像很喜歡。不過,想來娘子也不會落下郎君的那份才是。
這一頭,小口小口吹開湯麵蔥段的賀七娘,也正想著該給方硯清送些什麽。
二郎曾說他不擅飲酒,之前給他送酒,現下看來已是敷衍。這次,還是換點別的吧。
作者有話說:
狗東西顯露原形第一步倒計時~~~收到了紅鎖通知orz 我真的~orz 為了平安度過明天,我先刪了夢境實況哈~~~我真的哭死,我隻是想好好寫文~~能不能憋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