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四月的春風漸漸帶上了暖意。
它拂過枝條上的鮮花, 催長了綠葉，它掠過草坪，提醒著早春植物再不起床, 就來不及趕在大樹醒來之前開花繁衍了，它翻滾著從鳥巢邊上卷過，給嗷嗷待哺的雛鳥們送上了一大口空氣飯團, 又打著咕嚕跳過叉角羚的後背, 帶走了一團它還沒完全脫落的絨毛, 順便逗弄了那隻早就瞄準絨毛想要將其薅回去墊窩的烏鴉一番。
最後, 它在岱山動物園的一棵大樹前停下了腳步。
它左右張望, 萬分不解。
這棵樹和這裏的大部分樹木一樣，還在沉睡著, 沒有樹葉的枝幹光禿禿的，絲毫看不出半分生機, 但是就是這棵樹邊上卻圍了許多遊客，掛著袖標的工作人員一邊疏散遊客一邊往地上的水泥地鋪設稻草。
這是在幹什麽？
和春風有著一樣困惑的遊客如此詢問道。
邊上熱心市民解釋說：“你看到上頭有個洞不？那裏頭有一窩鴛鴦在孵蛋，蛋孵出來了之後, 母鴛鴦會帶著小鴛鴦一起跳下來, 但是咱們這地上都是水泥地不像泥土有彈性的, 如果小鴛鴦直接跳就要嗝屁了，所以動物園給它鋪上一些稻草，哎, 這不就有緩衝了。”
鴛鴦？洞？跳？
遊客努力眯起自己的眼睛，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到樹上有什麽洞, 最後還是邊上有善良的老大爺借給他老花鏡示意他當望遠鏡用時, 他才勉強看到了樹上有一個黑黑的洞口。
“那，那麽高？那得有十幾樓了吧？”遊客驚呼：“這跳下來還能活？”
“如果是在尋常樹林裏, 這個高度不算它們的極限高度，將巢穴做得高可以避開很多的偷襲者。”
一個臉蛋圓圓，笑起來有一個可愛酒窩的女生正好從他們身邊經過，她熱情解釋道：“而且如果是在樹林裏，地麵上有落葉堆積成的腐殖質，蓬鬆又有彈性，小鴛鴦剛出生時候體重非常輕，衝擊力很小。而且它在掉落的時候翅膀和腳蹼還會打開，增加空氣阻力，沿途還會有樹葉、綠植降低它們的速度，隻要地上沒有石頭或者沿途沒有起風將它們吹歪，成活率還是非常高的。”
“不過在我們動物園，這個情況就比較嚴峻了，畢竟水泥地嘛，這兒原本還有圍欄什麽的，現在怕出意外也都給拆了，鴛鴦昨天已經出殼了，估計今明兩天隨時有可能會跳，所以辛苦大家繞個路哈。”
“哇！那你們怎麽知道裏頭的鴛鴦出殼了？”小年輕將老花鏡遞還後好奇問道。
那女生有些遲疑地抓了抓頭發：“我剛入職沒有幾天，這個倒不是很清楚哎，估計是算時間的吧。鴛鴦和雞一樣，都是湊夠了一窩一起孵化的，所以還挺好估算出窩時間的。”
原來是這樣啊，好神奇啊！
係哦啊小年輕道過謝後，不由自主地在原地張望了起來，雖然剛才的工作人員和周圍遊客們都說是今明兩天，但人嘛，總有那麽點僥幸心理，想著會不會就自己遇著了呢，正好今天太陽好，他索性就找了個凳子一邊曬太陽一邊等，就當是偷了半日閑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位的RP大爆發，當他在半途等到肚子餓，溜達去了飯堂搓了一頓回來後，遠遠就看到了洞穴-口有些異樣。
這次他可不是剛來時候毫無準備的模樣了！
將將~就在剛才回來的路上，他路過路邊的便民小攤，買了一副自主拚裝式的3倍望遠鏡。
雖然3倍的倍數在這個手機都能輕鬆拉到10倍的世界裏多少有些不夠看，但架不住它是如同眼鏡架一樣的頭戴式望遠鏡，需要望遠的時候隻要將鏡片翻下來就行，完全不需要用手舉著，簡直是懶人的福音。
動物園方也說了，常規棲地觀察的話3倍也足夠看得很清楚了，最關鍵的是——它隻要10塊！
10塊錢，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卻能擁有一個更美好的遊園體驗，何樂不為呢？
唯一的缺點就是這玩意需要自己組裝，不過據說這也是為了降低成本，算了算了，這麽便宜，有什麽不能原諒它呢。
小年輕滿是寬容地將拚裝完成的望遠鏡架在耳朵上，再抬頭時，他已經能大概看到洞口的模樣了，那裏站著一隻灰撲撲的……呃，鴨子正往下張望。
啊，這是，鴛鴦？
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怎麽說呢，看上去真的就和普通的鴨子差不多哎！自然界中的雌性真的好樸素啊！
樸素的鴛鴦媽媽站在高處觀察了下地麵，它看上去似乎沒有太猶豫，抖動了下翅膀，就撲棱棱從樹上飛了下來，它越過稻草堆，落在了距離樹樁十來米之外。
它的突然到來讓下麵的遊客們被嚇了一大跳，好在附近還有工作人員沒有離開，他們立刻組織起了現場的秩序，讓大家後退，給鴛鴦媽媽和小鴛鴦們留出充足空間來。
與此同時，陸吾和濮落也得到了消息匆匆趕來，一看現場情況二人就覺得不妙，立刻開始疏散起了人流。
“大家退後一些，再退後一些，鴛鴦雛鳥體重雖然很輕，但是它巢穴的高度很高，從這個高度掉落下來就算是一顆雞蛋也能砸死人，為了各位遊客自身的安全，請靠後，大家可以用手機的放大功能來看！”
“請大家保持安靜，鴛鴦媽媽需要用聲音為雛鳥們指明方向，讓它們跳下來，鴛鴦媽媽隻會在原地等待一小段時間，如果有雛鳥沒有聽到媽媽呼喚所以沒有下樹的話，它會被鴛鴦媽媽直接放棄的。”
在反複提醒了三次，又有遊客互相約束後，現場給鴛鴦媽媽留出了十來米的空間，為了不驚擾到它，遊客們還主動找到了掩體躲避，大樹、垃圾桶、長椅，總之，前麵有什麽就利用什麽。
實在沒有掩體怎麽辦？有機智的年輕人舉起傘擋在身前，總之就是力爭不讓鴛鴦媽媽看到自己。
而人們的努力也得到了回報，在察覺到周圍的環境歸於寧靜，並且在幾次巡查後都沒有發現天敵，鴛鴦媽媽衝著樹洞的方向發出了細細的鳴叫。
隨著它的呼喚……一個又一個黃色的小腦袋出現在了樹洞口，洞口狹窄，這些毛茸茸的小家夥們看上去完全站不穩，搖搖晃晃的，看這架勢，就算它們不想跳，可能也會被後頭的家人們推下來。
“啊啊啊啊！！”正說著呢，就有一隻小家夥從樹上跳了下來，它下落的速度太快，躍出洞穴的姿態又過於決絕，完全出乎了遊客們的預料，因此，伴隨著它落地的是人類的尖叫。
這是它鳥生中第一次飛翔，這隻出生了甚至不到24小時的小家夥努力揮舞著滿是絨毛的小肉翅，伴隨著父母甚至於整個鴛鴦家族都沒有享受過的背景音俯瞰著這個世界。
它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陌生的，就連聞到的氣息也和巢穴裏完全不同，但它沒有餘力去觀察這一切。
現在，這個小不點需要努力控製著身體，沒有人教導它該怎麽做，但它天生就知道該將翅膀和小腳丫放平，這會讓它的下墜速度更慢，也更好控製落地姿勢。
一秒，兩秒，三秒……它的技巧為它爭取來多一秒鍾的時間，這三秒就是它和這個世界的初次見麵，現在的它還不知道，距離下一次能用這個視角觀察著這片大地，它還需要等三個月。
而在這三個月內，它要經曆無數次像今天一樣的縱深一躍。
“啪嗒”它墜落到了厚厚的稻草叢上，因為衝擊力，甚至向上回彈了下。
遊客們感覺自己的心都被揪住了，工作人員也是，這是鴛鴦的第一次下樹，他們都不確定這個高度和稻草能不能幫助小鴛鴦安然渡過這一關。
但好在就在下一刻，他們聽到了嫩嫩的鳴叫聲，小鴛鴦灰頭土臉地從稻草叢中爬了起來，它顯然還不會走路，要從鬆軟的稻草中走出來耗費了它不少精力，而就在它還在和稻草搏鬥的時候，第二隻小鴛鴦也跳了下來，接著是第三隻、第四隻。
一連串的小鴛鴦就像是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向著地麵掉落，稻草的緩衝讓它們沒有被堅硬的地麵傷害，不過兄弟姐妹們的親情一撞卻給了它們鳥生中的第一次背刺。
這時候也顧不得這些了，小鴛鴦們沒有互相計較，在母親一聲又一聲地催促中，它們掙紮著從稻草中鑽出，用著和身體還不太熟練的奇怪姿勢向著母親奔跑。
鴛鴦媽媽挨個蹭蹭自己的孩子，在確定毛啾們都在身邊後，它轉身邁著步伐帶著屁-股後麵的一群小家夥向著水邊走去。
它走得自信極了，也順暢極了，沿途的人類紛紛給它讓路，有些還追在它們身邊沿途拍攝，顯然是想要跟著它走到湖邊。
鴛鴦媽媽就像是個高傲的女王一般，對人類的百般討好照單全收，它找的樹洞距離水邊直線距離在二十米左右，不過因為沿途的路障以及為下水點考慮，它需要稍微繞一點路，而這些鴛鴦媽媽之前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然而就在它準備帶著孩子們繞過麵前的景觀時，人類忽然發出了一陣喧嘩。
“漏了，漏了！還有一隻！”
“喂，你還有一隻沒跳呢！”
“哎呀，這可怎麽辦，把它攆回來嗎？那小家夥聽不到媽媽的聲音不敢跳啊！”
人類焦急的聲音在鴛鴦耳中被過濾成了沒有任何意義的音波，它並不在乎人類說了什麽，現在它的任務是將小鴛鴦們帶到水裏，孩子們還太小，貓、狗、水蛇，甚至同體型的烏鴉喜鵲都可以狩獵它們，隻有到了水草掩映的湖中心才是安全的位置。
在那裏，天敵就隻剩下水下的大魚，防禦難度會降低很多。
“啾~”
一聲細細的呼喚聲被春風送到了它的麵前，母鴛鴦堅定前進的腳步停頓了下。
每一顆蛋在孵化出來後，鳥媽媽就能記住孩子的鳴叫聲，所以此刻它非常清楚那個輕輕細細的聲音也屬於它的孩子，它緩緩扭過了腦袋，試圖捕捉更多的聲音。
“啊，跳了，跳了，哎呀怎麽偏了，嘶，這草就鋪了一點點，沒事吧。”
“啊……不動了啊……”遊客們發出了歎息，那是很輕很輕的一個歎息，但因為同時歎氣的人太多，歎息聲變成了一道洪流，席卷了這個動物園的小廣場，越來越多的遊客來看發生了什麽，越來越多越來越嘈雜的聲音在哀歎著這個小家夥的命運。
他們剛剛看完了一場生命的奇跡，就麵對到了這個奇跡背後的殘酷，敏感些的人眼睛已經濕了，還有遊客想要上去碰一碰，看看還有沒有挽救的機會。
“別碰。”一隻手擋在了他們麵前，穿著工作服的卷發青年衝著他們搖搖頭，他的眼眸下垂，帶著三分悲憫，但阻止他們動作的姿態卻非常堅定，遊客們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是要物競天擇，紛紛求情。
“能不能救一救啊，它說不定還有救。”
“就是啊，雖然是野生動物，但它生在動物園，這不就是命中注定嗎？”
“不是，你們誤會了，”陸吾適時插入，他站在濮落身邊同樣擋住了人群：“它出生隻有一天，體重很輕，又有稻草緩衝，雖然這個位置的稻草有點少，但緩衝效果還是有的，它應該隻是摔蒙了，這時候不能觸碰它，否則結果會更糟，現在隻能讓它自己緩過來。”
人們被說服了，無數雙眼睛都注視著那隻趴到在草叢上一動不動的雛鳥，一秒、兩秒、三秒，它的墜落隻用了三秒鍾，人類等待了很多個三秒，都沒有看到奇跡發生。
站起來啊，你的媽媽已經走遠了，再不追就追不上了。
快站起來，隻要你站起來，就能活下來。
要站起來啊，你的鳥生還很長，你還沒有見過波光粼粼的大湖，沒有見過碧藍天空，沒有用翅膀丈量過這片土地，沒有聽到人類對你們的歌頌，怎麽可以停在這裏呢。
站起來、站起來、要站起來。
無數心聲匯聚成了一個念想，但它們都抵達不到這隻小雛鳥的耳中，它也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被多少人牽掛著，現在它的世界中隻有它自己。
求生，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無論外人說什麽，做什麽，都不過是一份助力而已，最終要怎麽決定的，隻有它自己。
它還太小，它在蛋殼裏睡了28天，期間隻能隱約感覺到溫暖和寒冷，在溫暖的時候很舒適，可以安心沉睡和發育，但在寒冷的時候，卻很難受，那是生命力漸漸逝去的感覺，逼迫著它清醒，逼迫著它快點長大，快點脫離桎梏和約束，去一個可以決定自己命運的地方。
於是就在24小時之前，它成功啄開了自己的蛋殼，濕漉漉地來到了這個世界，並且做出了它鳥生中的第一個選擇——在沒有母親指明方向的情況下，跳下去。
然後它就遇到了如今境地，它跳歪了。
好冷，好疼，好難受，連睜開眼睛都好累。
媽媽的呼喚已經遠去，哥哥姐姐們的聲音也已經消失，隻剩下它一個了。
它的鳥聲還沒有開始，它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可惡又有多美好，它對這個世界理論來說不存在任何的留戀。
但是，但是啊——
“啾，”它的胸腔鼓動了下，還沒有多少力氣的小翅膀撲騰了下，勉強撐起了它的腦袋，它衝著這個世界發出了它的第一聲鳴叫，雖然那麽孱弱，孱弱到除了它沒有任何人聽到。
但緊接著，它昂起的腦袋帶動著身體，它從稻草叢中坐了起來，“啾啾啾——”
它發出了一連串的呼叫，它需要母親的回應，好告訴它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大家不要出聲，那小家夥在叫，看看母鴛鴦能不能聽見，都別出聲！”人類的氣聲連結成片，此起彼伏的“噓”聲像是一曲生命的奏鳴曲，帶著這片土地上的善意。
“啾——”母親及時給予了回應，小鴛鴦立刻歪歪扭扭地衝著那個方向跑去，可能是摔跤的後遺症，也可能是它的確是這一窩最孱弱的孩子，它跑得糟糕極了，它是這一窩小鴛鴦裏跑得最糟糕的那一個。
但它還是在道路的盡頭遇到了帶著小鴛鴦們扭頭來迎接它的媽媽。
“啾啾啾啾啾！”小鴛鴦啪嗒啪嗒拱到了母親身邊，母鴛鴦對這一份失而複得也充滿了驚喜，她用鳥嘴輕輕戳了戳小鴛鴦的腦袋，似乎是指責，又像是親昵，然後它重新掉轉過頭繼續向著湖水的方向前進。
這一次，所有的小鴛鴦都牢牢跟在它的身後，即便它們又要麵對第一次下水的挑戰也沒有一隻小啾掉隊。
所有的小鴛鴦都成功下水，它們蜷縮起小翅膀，晃動著腳丫子，一個接著一個從遊客們的身邊遊過，慢慢地向著湖中心不知何時支棱起來的荷葉遮蔽處而去。
“啪啪啪。”這是一個人的掌聲。
“啪啪啪啪。”很多人也被打動著鼓起掌來。
掌聲連成一片，鴛鴦們並不知道人類的掌聲有著怎樣的含義，它們正忙著探索這個全新的世界，但人類知道。
是感動，是敬佩，是對來到這個世界的勇敢生命的歡迎。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
四月。
浮遊羽化，它們成蟲後的生命很短，不過在朝夕之間。
它們在同一日一起羽化，大批量交-配，然後死亡，它們成為了鳥和魚繁殖期重要的養料。
中華蟾蜍的蝌蚪終於褪去了尾巴，它們一起上岸，用密密麻麻的蛙數優勢隱藏自身，這是它們的生死浩劫，也是鳥類和其餘兩棲類的狂歡。
趁著競爭對手騰出水下空間，黑斑蛙灑下了一連串蛙卵，再過幾日，安靜靦腆的蛙類蝌蚪將取代蟾-蜍蝌蚪成為水下的一環，而它們也將為水蠆羽化提供最重要的能量。
越冬成功的螳螂卵鞘破開了縫隙，揮舞著雙刀的大刀螳螂以殺戮向著生態鏈宣告它的到來，而早一步醒來的白斑獵蛛則在不遠處對著它們虎視眈眈。
灰喜鵲之間開啟了空中大風車式的亂鬥，然後被嫌棄它們越過界的喜鵲製裁，離開巢穴的喜鵲沒有注意，它千辛萬苦搭建的巢穴內曾有一隻大杜鵑造訪。
而這一切都被忙著搬家的鬆鼠小紅看在眼裏。
它叼著已經長好毛有了保溫能力的幼崽從樹杈間掠過，它的巢穴附近出現了烏鴉的行蹤，這群流氓是幼崽的天敵，惹不起，它隻能躲藏。
在人類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許許多多的故事正在發生。
正是，萬物霜天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