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惡行

◎是否能治你個懶政塞責之罪?◎

年輕時,劉昇精明能幹,經常來往縣城販賣山珍野味,賺了一些銀子。後來妻子重病,花光了錢財也沒能救回來,留下他和五歲的女兒相依為命,日子雖不富裕,倒也算和和美美。

一晃多年過去,女兒劉玉芝已年滿十五,出落的亭亭玉立。

劉昇本來在縣城尋了一戶好人家,就要把她嫁過去,誰料前段時間劉玉芝在河邊浣衣,竟被路過的山匪糟蹋了,親事因此也沒了著落。

那匪頭食髓知味,給他七日時間,讓他把劉玉芝送到山寨,逾期不至便要下山屠村。

莫嶺莊本就經常受到山匪騷擾,此事一出,村裏更是人心惶惶。經過商議,鄉鄰全都堵在他家門口,嚷嚷著讓他把女兒送上山。

劉昇不同意,很快就被鄉鄰孤立了。先前經常有人來他家借東借西,現在鳥獸散盡,話都不肯和他說一句,也就沈家郎還像以前那樣。

讀書人嘛,終是和白丁不一樣。

“一開始,我想帶著女兒逃離這裏,但害怕途中遇到山匪,走不遠就要被抓,弄不好還會連累鄉鄰,隻能就此作罷。”劉昇抬手掩目,話音哽咽:“到現在還剩下三天,我無計可施,可能……可能真要把芝娘送出去了……”

一股戚然盤旋在屋舍中,沈霖望著劉昇,幾次想開口,終究還是握拳錘膝,重重的“哎”了聲。

姬瑤聽聞附近有山匪出沒,不禁回想起那個慘烈的夜晚。

剛出狼窩,又入虎穴,她該不會如此倒黴吧?

她緊張不已,問劉昇:“附近盜匪猖獗,為何不報官處理?”

“報官沒用。”劉昇抹了抹眼角,“我們村人丁稀少,又地處在三道交界之處,沒人願意接這個麻煩活。先前我去求過縣令,可他讓我去找隔壁縣上告,一來一回全都晚了,我隻能拐道回來。家鄉父母官本應為民做主,可我們這些百姓遇到難事時,卻像鞠球一樣被他們踢來踢去……”

他目光哀然,泣血般的控訴。

秦瑨目似寒潭,終於弄明白了那些木柵溝渠的作用,十有八九是用來對付山匪的。

姬瑤心道劉昇真傻,“縣丞不管那叫瀆職,你們去找刺史上告啊!”

“難呐。”劉昇落寞笑笑,“那可是刺史大人,豈是能輕易見到的。”

按照盛朝律例,百姓上告,不許越級,想要避開管轄地直接見刺史,絕對難於上青天。就算幸遇見,刺史政務繁忙,自沒有功夫給他們這些尋常百姓斷官司。

姬瑤這下沒話說了。

從劉昇家出來,她難得斂眉肅目,思忖著方才的見聞。

自打她成為皇太女,長安的女郎皆是恣肆隨性,就連成親都無需下跪,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天下竟還有女郎任人魚肉。

縣丞不管,刺史見不到。

難道劉玉芝隻能聽天由命,嫁給山匪了嗎?

姬瑤胸窩窒悶,有些同情劉家的遭遇,可惜虎落平陽,她現在幫不上他們分毫。

因要準備鄉試,沈霖先行一步,趕回家中溫書。

目送他離開,姬瑤譏誚地睨向身邊人,細聲道:“你做山匪時,也幹過這種打家劫舍的勾當嗎?”

秦瑨隻言片語都沒有,目光沉沉,看向遠處層疊的山巒。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也不知你給我阿耶下了什麽蠱,竟得他如此重用,麻雀變鳳凰,氣運可真是好。”

姬瑤言辭犀利,一刀刀往秦瑨心尖上紮。

秦瑨素來在意別人評判他的出身,而姬瑤最喜歡就是揪住他的出身不放,每當君臣產生衝突時,她要麽當場冷言相譏,要麽就私下煽動世家,找到機會對他群起而嘲之。

本以為秦瑨會像以往一樣震怒,誰知他今日格外冷靜。

明晃晃的日頭下,他停下腳步,不疾不徐道:“悲喜自渡,我的事先拋開不談,但劉家的事你應該看的真切。我曾多次上奏,主張管製地方官員,你覺得我是庸人自擾,迫於無奈才允準實行。時至今日,地方不作為者依舊大有其人,仗著山高皇帝遠為非作歹,欺壓百姓,弄的百姓哀聲怨道,如此一看,你還覺得我是多慮嗎?”

他凝視姬瑤,心頭漾起莫名的期待。

以往她穩坐高堂,不諳世事,如今落難在外,親眼看到這些民間疾苦,總該信他幾分了吧?

可惜姬瑤隻是不屑地笑了笑,“眼下隻是個例,怎能一竿子打死一群人?若要細說,管製地方官員這件事可是交由你和禦史台負責,這麽長時間了,還有不作為者,那我是否能治你個懶政塞責之罪?”

女郎輕柔的嗓音落地,蘊著幾分奚落,甚是無情。

秦瑨眸中光影泯滅,壓抑道:“這事的確由我負責,但我並沒有收到朝廷的實際支持,政策實行起來不知要受到多少阻力,我——”

“行了行了。”姬瑤怏然打斷他:“用你的話說,咱們現在都是白身,談這些政事有何用?有功夫在這白費口舌,不如想想如何弄輛車來,去隴右那麽遠,我可是萬萬走不到。”

她望著他,不點而紅的唇微微噘起,好似任性嬌憨的小娘子,沒了先前咄咄逼人的態勢。

兩人對視幾息,秦瑨深深吸氣,亦跟著收起了對峙的情緒。

他們君臣之間矛盾深沉,想要化解並非易事,處理好眼前的困境才是當務之急。

把姬瑤送回去後,秦瑨獨自在村裏遊逛了一圈,這裏家家戶戶窮的吊兒郎當,當真隻有劉家那輛驢車。

可現在劉家遇難,不肯相借,明搶,使計,亦或是放棄,一時讓他左右為難。

直至夜幕初降,他還是沒能找到萬全之策。

許是前幾天累壞了,姬瑤早早便犯困,責令他褪鞋上榻,急不可耐地靠住他,翻來覆去的扭動身子。

屋內燈影綽綽,秦瑨又開始不自在了。

他薄薄的唇緊抿在一起,終究是耐不住,低頭叱道:“你亂動什麽?到底睡不睡?”

“我得找個舒服的姿勢啊……”姬瑤睜開杏眼看他,似有幾分委屈。

屁事真多!

秦瑨冷哼,頭一抬,懶得與她多費口舌,任她在身上來回搓撚。

他屏息凝神,肌肉愈發緊繃,如同上刑一般難受。

半晌,姬瑤終於消停了,臉頰貼著他的寬肩,一隻無處安放的小手覆在他的心口上,緊攥他的衣襟。

昏暗之中,秦瑨頭靠冷硬的牆壁,長長舒了一口氣,鬢角早已堆積出一層薄汗。

“秦瑨。”姬瑤迷迷糊糊喚著。

他回過神,睇向她酣甜的麵靨,“怎麽了?”

“有點冷……”

春夜的確料峭。

秦瑨拎來旁邊的被衾,將姬瑤裹的嚴嚴實實,肩膀都沒露。

在外條件艱苦,他隻求這位祖宗千萬別受風寒。

很快姬瑤的呼吸變得均勻,像是睡熟了。秦瑨攬著她,也跟著闔上眼,腦中又開始回溯今日的見聞。

快要睡著時,屋外突然傳來爭吵和叫嚷聲,聽不清晰,隻覺亂哄哄的。

秦瑨睜開眼,心覺這聲音不妙。

姬瑤亦被驚醒,惶恐道:“出什麽事了?”

“不知道,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