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終點

◎吾皇萬歲。◎

話音落地, 人群中再次傳出驚訝的聲音。

“是宣平侯,竟是宣平侯!”

“太好了,這次我們真的有救了!”

“對對對,宣平侯也在賑災營裏待過, 一定知道我們的難處!”

喧鬧之中, 隻有唐苓一人呆呆跪著, 目不轉睛的盯著秦瑨。

他按照要求把信送到了刺史府,沒想到刺史大人二話不說,即刻領著人跟他往固縣趕。

路上他好奇的問刺史大人,寫信之人究竟是什麽身份,刺史大人沒有透露,隻說見到人自會知曉。

他心裏設想過很多, 也許是刺史大人的親眷,也許是朋友, 卻是萬萬沒想到,這人竟是隴右節度使, 秦瑨……

想到秦瑨對他的承諾, 唐苓混沌的眼睛盛滿了陽光,唇邊揚起粲然笑意,再次對著秦瑨深深叩首。

陳涉怔怔望著眼前的光景, 麵色如土,腿一軟, 直接癱在地上。

他掙紮著跪起來,恨不得把頭磕進地裏,身體抖如篩糠, 仿佛丟了半條命,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秦縉手一揚, 沉聲道:“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話落,眾人齊刷刷站起來,唯剩官兵和陳涉惶惶然跪在地上。

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秦瑨慢悠悠走到陳涉麵前,拿著腰牌蹲下,似笑非笑道:“這個令牌是真的假的,陳大人現在看清楚了嗎?”

“看……看清楚了……”陳涉微微抬頭,對上秦瑨的目光,嚇得冷汗直流,“下官……下官有眼無珠,還請侯爺恕罪……”

秦瑨站起來,撣了撣袍角的灰塵,神色愈發陰鷙,“你若單純不認識我,這壓根算不得罪過,但你偷換賑災糧,以糠搪塞,謀取私利,如此一罪該當萬死。”

“什麽?”穆庭之一聽,緊跟著怒火中燒,一腳踹在陳涉肩上,“固縣轄地山洪爆發,本官得知消息後當即就下發了賑災銀,你竟敢拿著這些錢去買糠,糊弄百姓,你好大的膽子!”

前所未有的壓力如巨石一般倒向陳涉,他像瘋了一樣磕頭,聲嘶力竭道:“侯爺饒命!大人饒命!下官一時糊塗,還請二位寬宥!饒了下官吧!”

他身後的官兵也跟著告饒,吵吵嚷嚷令人無比心煩。

“都閉嘴!”秦瑨冷言一嗬:“國有國法,我說了不算。穆刺史,這是在你的轄界上,你來說!”

穆庭之額角突突直跳,厲聲道:“貪贓枉法,欺君罔上!罪其當誅,以儆效尤!”

“好——”

難民們一聽,皆大歡喜。

聽到上峰對自己的判決,陳涉如一具行屍走肉,跪著來到穆庭之身邊,拉著他的官袍哀聲求饒:“大人!卑職隻是一時糊塗,要殺要剮您衝卑職一人來,請您饒過卑職的家人吧!”

“貪汙賑災銀,國法重典!你知法犯法,罪不可恕!”穆庭之猛然抽出自己的衣角,後退幾步,吩咐道:“來人!將陳涉革職查辦,其餘官府人員壓入大牢候審!”

“是——”

上州過來的緝事很快將犯案之人控製,準備羈押進固縣大牢聽後發落。

陳涉等人被帶走後,難民們又齊刷刷跪下,高呼:“侯爺英明!刺史大人英明!”

穆庭之道:“你們且放心回去修養罷,本官會派人留駐固縣,保障你們的衣食,幫你們渡過難關。回頭重建家園的時候,朝廷還會派人過來幫扶,大家盡管放心!”

“多謝大人——”

眾人感激涕零,互相攙扶著回了賑災營。

唯有唐苓沒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秦瑨瞥到他,笑著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幹的不錯,待會我會寫封舉薦信給你,你若真想去,就拿著信直接到隴右大營,到時候田裕會親自迎接你。”

“多謝侯爺!”

唐苓正兒八經的行禮,終是年紀小,壓不住心裏的情緒,回家找爹的時候一蹦一跳,像極了北麵來的傻麅子。

姬瑤睨著唐苓的背影哧哧笑了笑,湊到秦瑨身邊,恍然道:“原來你找他送信呀?給的好處是讓他從軍?”

秦瑨點點頭,“沒辦法,人手不夠,隻能先抓小孩用了。”

“可不是嘛,你慣會欺負小孩。”姬瑤淘氣的衝他努努嘴巴,複又對著穆庭之頷首一笑。

穆庭之受寵若驚,低頭行了一禮,說道:“此地環境惡劣,不宜久留,二位先隨我趕回梁州,再行商議吧。”

秦瑨與姬瑤對視一眼,頷首道:“好。”

***

兩天後,黑綢馬車借著夜色從後門低調的駛進了刺史府。

秦瑨率先下車,隨後又把睡眼朦朧的姬瑤扛下來。

穆庭之引著他們行至後院一處雅致幽靜的小院,進了正堂,方才敢對姬瑤跪下。

“臣護駕來遲,讓陛下受驚了,還請陛下恕罪!”

“遲點不要緊,恰到好處就行。”姬瑤眉眼含笑,請穆庭之起身。

然而穆庭之還是牢牢跪在地上,慚愧道:“臣馭下不嚴,引出固縣那般混賬事,簡直丟了陛下的臉麵。臣自請外放,還請陛下責罰!”

“嗯?”

姬瑤一怔,斜眸看向秦瑨。

固縣貪汙案若要追究起來,穆庭之的確難辭其咎,但這人是秦瑨一手提拔起來的,亦算是他的黨羽……

姬瑤本以為秦瑨會替穆庭之求情,可他卻沒有表態,隻是默默站著,臉上寡淡無波,看不出什麽情緒。

室內極其安靜,屋正中擺著一尊落地香爐,裏麵升起嫋嫋香煙,味道讓人一時有些迷糊。

姬瑤已經許久沒聞到這種馨雅淺淡的香氣了,跟外麵那些險惡格格不入,如同隔著一道天塹。

她捏捏手指,輕微的疼痛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

回想著這幾個月的遭遇,她斟酌萬千,還是還了秦瑨一個人情。

“算了吧。”姬瑤俯身將穆庭之扶起來,緩聲道:“馭下再嚴也難免出紕漏,你護駕有功,功過相抵,固縣這邊及時善後吧。”

請罪的時候,穆庭之一顆心七上八下,著實沒底。

滿朝文武皆知,陛下對寒門官員極其苛刻,若是在朝中落下把柄,能翻身的,堪堪是少數。

而今陛下如此寬宥,委實令穆庭之驚訝,心頭不免掠過幾分劫後餘生的慶幸。

“是!”穆庭之感激不盡:“請陛下放心,臣定當竭盡全力!”

秦瑨意味深長地看了姬瑤一眼,負手而立道:“穆刺史,你先說說,朝中局勢如何了?”

穆庭之頷首,徐徐道出自己打探來的消息:“臣之前去長安述職,卻沒能見到天顏。臣私下向在朝的同僚詢問過此事,自打陛下南巡後,沒多久太傅就對外宣稱龍體抱恙,需要養病。而寧王恰在此時回朝,以沈國公為首的官員便推舉他暫時代替陛下理政。起初百官強烈反對,呼籲陛下回朝,然而陛下卻一直不露麵。久而久之,一些官員為了自保,立場開始模棱兩可,誰都不想得罪。太傅漸漸無力抗衡,亦或是有什麽別的考慮,就這樣默認了寧王理事……”

他話音落地,隨之而來的是漫長難捱的沉默。

姬瑤低著頭,雙手緊緊捏住裙襴,方才的那點竊喜瞬間就被衝淡了。

雖說找到了救兵,總算不用在外麵吃苦了,可等著她的還有更棘手的事,一關更比一關難……

秦瑨立在一旁,看出姬瑤的懊喪,清咳兩聲,雲淡風清道:“既然始作俑者露頭了,那敵在明,我在暗,事情倒是好辦了。穆刺史,固縣貪汙案暫緩對朝廷上報,免得打草驚蛇,我們得先到隴右去。事關江山社稷,不容任何馬虎。”

穆庭之自是心知肚明。

隴右軍是盛朝手裏的王牌,若寧王真的涉嫌謀反,陛下必祭出龍虎之師前去鎮壓……

穆庭之正色道:“陛下,侯爺,您二位盡管放心,下官已派人前往隴右,讓田將軍率人在隴右邊界接應。”

秦瑨對穆庭之拱手:“多謝。”

“侯爺客氣,這都是下官應該做的。”穆庭之殷切道:“臣已準備好了衣衫和熱湯,待會有府中下人過來,引陛下和侯爺先去沐浴更衣。”

在賑災營待了這麽多天,姬瑤這輩子都沒如此邋遢過,隻覺全身上下都臭了。

府中婢女很快引她來到浴房,替她褪去衣衫,悉心伺候著她沐浴。

熱湯在婢子的撥動下變得水波粼粼,姬瑤出神的盯著上麵漂浮的花瓣,不知不覺又想到了穆庭之的回稟,一字一句斟酌起來。

太傅在朝,完全可以替她把控朝政。如今卻是寧王理政,想來是朝中中立之人頗多,太傅難以號召。

也不知這些為求自保的官員裏有多少世家,又有多少寒門……

想到這,姬瑤將婢子們支出去,閉上眼,整個沒入水中。

咕嚕嚕的水堵住耳朵,姬瑤混亂的心方才安定下來,腦海中阿耶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瑤瑤,你要時刻謹記,朝中唯能信任太傅和宣平侯,有事好言商量,他們會幫你穩住朝廷。”

那時姬瑤似懂非懂,不明白為何要帶上宣平侯,後來在皇位上坐了兩年,漸漸明白了阿耶的用意。對於高位者來說,終極的權術便是製衡,而她似乎不太精通這點,總是會在朝堂之上倒向熟悉的世家。

她覺得世家根深葉茂,可以成為庇蔭她的勢力,更瞧不上尖酸刻薄的寒門,他們完全不像世家那般會討好她。

眼下她真的迷茫了,這次的逃亡給她帶來的衝擊巨大,甚至動搖了她自小的認知。

盤根錯節的世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還有那些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官,仿佛都快變成了隱藏在華服之下的虱子……

不知不覺,姬瑤已憋到極限,浮出水麵抹了一把臉,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室內燭光亮如白晝,她緊皺眉心,濕漉漉的麵龐顯出少見的肅正之色。

等回到長安,她必須得做點什麽。

她雖不是當皇帝的料子,但姬氏的江山不能毀在她手裏。

可究竟該怎麽做呢……

姬瑤心下惘然,背貼著浴桶,仰頭凝著木梁上的雕花失神。

恍惚間。秦瑨的身影漸漸浮現在她心頭。

她眨眨眼,不知自己能不能信任他。

這一路走來,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秦瑨的能力。不管外界是何模樣,他總能運籌帷幄,帶她走出一切困境。

這次,隻要他能順利把她送回長安,幫她解決掉朝中亂象,那他就是值得信任的吧……

這一晚,姬瑤被心事壓的極其疲憊,然而卻沒有幾分睡意。

因著夜宿臣子家,秦瑨顧及綱常,無法跟她繼續住在一個屋舍。

無奈之下,兩人隻能分開居住。

姬瑤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熟悉的孤獨感再次淹沒了她。

自打阿耶和阿兄離開後,她就特別厭煩這種感覺,宛如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

如此一來,她愈發睡不著,心頭焦躁,對秦瑨的忿恨也愈發大起來……

翌日,刺史府的婢子伺候姬瑤盥洗更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快活日子。

剛出小院,姬瑤便和秦瑨打了個照麵。

天光雲影之下,秦瑨烏發整齊上束,穿著利落的箭袖騎服,通身皂色,繡有盈盈暗紋,整個人幹淨耀目,較之以往更為俊逸。

姬瑤則滿頭鬢花,身穿朱紅大袖衫,內罩曳地長裙,麵施粉脂,柔嫵可人。

兩人對視的瞬間,秦瑨眼波微動,那個大明宮的嬌嬌女又回來了……

慶幸的同時,他忽感悵然。

這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讓他胸臆憋悶。

兩人比肩而行,朝用膳的廳房走去。

秦瑨微微低眸,端詳著姬瑤那張不太歡愉的小臉,不禁問道:“怎麽,昨晚沒睡好嗎?”

“你這是明知故問。”姬瑤目視前方,嗓音混著幾分惱意:“我說了不想自己睡,你還不陪我,我能睡好嗎?”

她話音落地,惹得秦瑨臉色一沉。

他警覺的看了看四周,抬手抵唇,做了個“噓”的姿勢。

姬瑤冷冷一哂,陰陽怪氣道:“秦侯比劃的對,絕對不能亂說話,誰叫咱們做的都是偷雞摸狗的事呢?”

眼瞧她情緒不對,秦瑨立時止住腳步,拉住她的衣袖,肅正道:“瑤瑤,這是在臣子家,不是在外麵的時候,你我需要避嫌,待會見了穆庭之千萬不要胡言亂語。”

避嫌。

他們的確需要避嫌。

可姬瑤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心生煩悶。

“哼,膽小鬼!”

她罵了秦瑨一句,甩開他的禁錮,疾步離開。

這起床氣真大……

秦瑨無可奈何的跟在姬瑤後麵,用早膳時更是提心吊膽,還好姬瑤沒有再糾纏此事。

穆庭之已準備好了車馬和大量人手,在後院整裝待發。

用完早膳,秦瑨和姬瑤沒有久留,當即與穆庭之告別。

姬瑤乘上了柔軟舒適的馬車,而秦瑨則騎高頭大馬,護在一側。

有了幫扶,眾人晝夜交替,不到七日便安全來到了隴右邊界。

姬瑤挑著窗幔往外看,這邊的風景與之前大相徑庭,草木稀疏,氣候幹旱,山峰嶙峋巍峨,一棵樹都沒有,頂端卻是白雪皚皚,已經有了些許大漠孤煙直的況味。

遠處的草坡上,早早有人在等待,皆騎高頭大馬。

為首之人身著絹布甲,頭戴朱紅抹額,腳踏烏皮靴,其後數百精兵俱著甲胄,背弓跨刀,遙望過去龍騎高揚,氣勢如虹,一眼便知是那橫掃突厥不顧身的隴右軍了。

秦瑨遠遠看到他們,命人將隴右軍旗掛在馬車上。

如此一來,等待的眾人興奮不已,旋即打馬迎了上去。

秦瑨叫停了隊伍,翻身下馬,行至馬車前挑開幔簾,對裏麵的人說道:“到隴右了,下來歇歇吧。”

他一向沉穩的聲線蘊著難以自持的激動,令姬瑤即高興又忐忑。

目的地終於到了,可等待她的又是什麽呢?

姬瑤咬了咬唇心,緩慢抬起柔荑,搭上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弓身下了馬車。

外麵朔風呼嘯,馬蹄陣陣,夾雜著歡愉的呼哨聲,奔放的讓姬瑤有些害怕。

她情不自禁的往秦瑨身後躲去,仿佛隻有那道挺括的身影才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籲——”

眾將士停下來,為首的男人翻身下馬,跑的太快差點絆倒在地。

踉踉蹌蹌來到馬車前,對著秦瑨一拱手,黝黑的麵容蘊滿笑意,聲如洪鍾道:“秦侯,你可回來了!朝廷發生那麽大的事,我們都要著急死了,你也不提前派人送個信來!”

故人相見,秦瑨亦是笑容滿麵,“此事說來話長,有空再細談吧。”

他話音落地,姬瑤從他身後探出腦袋,怯生生的瞥了瞥眼前這個男人。

姬瑤身材嬌小,隻到秦瑨的肩膀處,而這個男人竟比秦瑨還要高大威猛,皮膚曬得又黑又糙,笑起來憨憨傻傻,眼睛卻是犀利明亮。

在姬瑤出神時,秦瑨往右一側身,沉聲道:“田裕,還不快見過陛下。”

“啊?”田裕愣了愣,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起麵前的女郎,“這麽小一隻啊?”

“嗯?”

姬瑤聞言,朝田裕一挑眉稍,不耐煩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天家的矜貴之氣。

田裕這才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半跪在地,拱手揖禮,朗聲道:“末將田裕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話音落地,其後數百將士皆跪地行禮,山呼:“吾皇萬歲——”

遠處雪山層疊,回聲環繞。

姬瑤許久沒見過這種盛大的場麵了,亦沒有跟將士們打過交道,如此氣勢恢宏嚇得她雙肩一顫。

她訕訕勾起唇角,嗓音嬌細,與眾人格格不入:“平……平身吧!”

“謝陛下——”

將士們陸續起身,衣袍甲胄窸窣聲一片。

田裕大剌剌道:“侯爺,趕緊帶陛下回城吧。這一路過來,估計沒少受罪,還得多吃點好東西補補,要不然身量太小,不壓重啊!”

秦瑨瞪他一眼,“說話怎麽沒點分寸?”

田裕這才閉上嘴,對著姬瑤衝滿歉意的笑笑。

姬瑤不以為意,這姓田的將軍糙是糙了點,看麵相憨厚,應該不是個壞人。

正當她胡思亂想時,秦瑨轉身麵對她,上揚的唇角昭示著他不言而喻的好心情。

“走。”他對她伸出手,“臣帶陛下回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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