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逃離

◎答應她的事他會盡力做到,全當是給她的彌補。◎

熟悉的聲音傳來, 姬瑤如臨大赦,轉頭飛奔過去。

秦瑨將她接出屋子,腳都沒讓她落地,直接將她打橫抱起, 左提一步以青石借力, 輕鬆躍上牆頭。

姬瑤嚇得低呼一聲, 沒想到他的功夫這麽好,翻屋越牆如履平地。

月色之下,府裏亂作一團,偶有雜役碰到他們都像是眼瞎一樣,隻顧自己東逃西竄。

走到一處高牆前,秦瑨再次抱起姬瑤, 墊身而起。

這下姬瑤徹底看清了府內光景——

耀目的火把,威嚴的官兵, 無助混亂的人群,她對這場麵再熟悉不過了。

看來秦瑨的計策成功了, 官府真的來了!

姬瑤抬起眼簾, 意味深長的凝向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他覆著麵,眉峰緊鎖,露出的雙眼在火光的映射下時而明亮, 時而晦暗,似乎暗藏很多玄機, 令人捉摸不透。

能逃離張府,她本該慶幸,可又覺得麵前這人有些可怕。寒門出身, 多年在朝屹立不倒, 她知道這人城府極深, 卻沒想到他無權無勢時依舊可以扭轉乾坤,說到就能做到。

委實難對付……

在混沌中不知過了多久,姬瑤雙腳落地,往四周一看,人已置身在幽黑冗長的巷道裏,遠處細聽,還能聽到張府傳來的喧鬧聲。

在她身邊,秦瑨倚靠著牆壁,大口喘著粗氣,額間不時有汗珠滴落。

他扯下覆麵的黑巾,隨意抹了一把,抬眼看向姬瑤,“沒事吧?”

姬瑤搖搖頭,尚還如同夢中,“我們逃出來了?”

秦瑨嗯了一聲,“已經宵禁了,客棧沒法住了,今晚就先在這湊合一下,明日一早我們就走。”

他指向巷子深處,那邊有一座上鎖的宅院,門樓前還算幹淨,可以稍作休整。

終於脫離虎口,姬瑤緊張多日的情緒遽然放鬆下來,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困倦不已。

她放下腦中混亂的想法,沒有再像以前那樣挑三揀四,乖乖跟著秦瑨坐在門樓下,倚靠著他的肩膀,緩緩閉上眼,很快就睡沉了。

後半夜突然起了風,姬瑤隻穿著單薄的中衣,迷迷糊糊的喊冷,蹭進了秦瑨的懷裏。

秦瑨一直沒睡,頭靠著石柱,稍稍低頭就能看見她偶爾顫動的眼睫。

一陣夜風呼嘯而起,她打了個寒戰,搭在他腹上的手本能地開始遊走,緊緊箍住了他勁瘦的腰,仿佛要將自己嵌進他的身體裏。

兩人嚴絲合縫的貼在一起,姬瑤暖和了,秦瑨卻有些喘不過氣。

她身上沁入肌理的香氣彌漫開來,一下子就把他刻意忘記的事情再度翻攪出來。

他自認為不是個貪圖女色之人,可如今酥骨在懷,竟禁不住思緒亂飛,耳畔仿佛又聽到了那晚令他欲罷不能的嬌喘聲,似真似幻,令他羞恥又害怕。

他一定是魔怔了。

一定是碰的女人太少了……

秦瑨心亂如麻,想推開懷裏人,與她徹底劃清界限,然而看到她酣然入睡的模樣時,又有些於心不忍。

該怎麽辦?

他第一次為女人陷入糾結,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這才暫時找到答案——

以後她不提,他便當作一切都沒發生。

答應她的事他會盡力做到,全當是給她的彌補。

大不了,回去把這條命賠給她。

如是想著,秦瑨心頭的壓力小了許多,現在他更應考慮的是如何盡快把姬瑤帶到隴右。

“瑤瑤。”他抬頭看了眼天色,輕拍懷中人的肩頭,“起來了,我們該走了。”

姬瑤一夜無夢,被他弄醒後懵懵的打了個哈欠,坐直身時臉突然紅起來,忙不迭擦了擦嘴角。

秦瑨的衣襟處已被她的口水浸濕了一大塊,而他卻像沒事人似的,看都沒看,起身跺了跺發麻的腿腳。

“快走吧,咱們還得去準備一些東西。”

張邈給的買命金條可是幫了他們大忙,那晚買了弓弩等物後還剩下不少銀錢。

秦瑨帶著姬瑤簡單的吃了個早膳,各自買了幾身成衣,料子雖不好,但也能穿個幹淨利落。最後到達馬市,花重金買了輛自帶軟墊的馬車。餘下一些銀兩,路上吃喝應該夠了。

出城的時候路過縣衙,民眾都圍在附近看熱鬧。

兩人也稍作停留,隻見裝著紫河車的三輛馬車被人送進縣衙,而張允則遠遠癱坐在堂內,接受著縣令大人的問審。

“這下張家的命數可算是盡了。”

“可不是嘛,聽說刺史大人就在來的路上。敗嘍,敗嘍!”

百姓們交頭接耳,秦瑨意味深長的睨了一眼縣衙,趕著馬車離開了這裏。

出城很順利,沒有遇到任何盤查,整個南漳的守衛似乎都被挪到了縣衙,誓要把這個驚天大案辦好。

城外山清水秀,綠屏環繞,偶有鳥雀嬉鬧在樹林罅隙,直叫人心曠神怡。

姬瑤和秦瑨比肩坐在一起,眸中盛滿了晶亮的陽光。

為了安全起見,她依舊做男子裝扮,梳一單髻,裹著緋色圓領襴衫,尺量有些寬鬆,卻顯出一股嬌憨慵懶的意態。

她貪婪呼吸著自由的氣息,看夠了景色,又偷偷乜向秦瑨。隻見他束著青玉冠,穿著和她製式一樣的襴衫,上麵沒有任何花紋,恰恰這通身的暗紫更是將他的側顏映襯的愈發淩厲。

她記得,他在朝中也是這樣,紫袍加身時顯得極其不近人情。

半晌過去,姬瑤索性大方的盯住秦瑨,“你說,張家以後會怎樣?”

秦瑨摩挲著手裏的馬鞭,不以為意道:“刺史很快就到,張家不會善終的。”

姬瑤了然似的點點頭,停了一會,素白的手指勾了勾他的袖襴,“張府倒了,懷遠侯府還能挺多久呢?”

她的嗓音嫻靜,如嬌花落水般悅耳,其中意味卻是萬千。

秦瑨不接她話茬,目光不複先前的沉穩冷靜,隱約浮起燥鬱。

“瑨郎,我記得你和懷遠侯好像有些過節,他還參過你一本。刺史李為又是寒門出身,你這一策,可真是一石二鳥。待咱們回到長安,懷遠侯府的大門或許都被大理寺給踏平了,李為也解氣了。不對,是寒門一黨也解氣了。”姬瑤故意向秦瑨靠近幾寸,笑眼彎彎道:“萬物皆能為我所用,秦侯真是高明。”

她話音落地,秦瑨隻覺胸腔一陣憋悶。

不過是湊巧罷了,哪怕張府的連枝是寒門一派,他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他隻想救出女皇,隻想讓壞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但無論他做什麽,眼前人都會加以揣測,還**陽怪氣的嘲諷他……

有風自耳畔撩撥而過,秦瑨再難沉默,側頭望向姬瑤那雙翦水般的眼眸,“陛下是覺得我勾結黨羽,打壓異己?”

他語氣不佳,隱有幾分不耐之意。

放在以往,兩人必定會有一番唇槍舌戰。

他也做好了準備,可讓他出乎意料的是,姬瑤非但沒有生氣,還很認真的向他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你隨手砍一刀,都能砍到眼中釘那裏去,是有點運氣在身上的。你去算過命嗎?看過相嗎?那道士說的三星高照之人該不會是你吧?我感覺絕對不是我,你看我多倒黴呀,當個皇帝都能淪落到這種地步,差點給人衝了喜……”

她絮絮叨叨地說到這,手撐下頜,又開始唉聲歎氣。

秦瑨乜著她懊喪的小模樣,這才反應過來她不是來找茬兒的,愣了片刻,嘴角忍不住彎起笑弧。

沒多時,他又擺正臉色,淡聲道:“物極則反,倒黴到底就該行大運了,不必泄氣。”

“嗯?”姬瑤腦袋一歪,略顯驚訝的看向他。

秦瑨狐疑:“怎麽了?”

“沒什麽。”姬瑤訕訕道:“我以為你會順道奚落我幾句呢。”

兩人相視一眼,皆是笑了笑。

誰都沒有再說話,馬車奔馳在寬闊的官道上,搖搖晃晃,一路向著西北而行。

***

有了賀靖的過所,無需再費勁偷越,接下來的路途走的極為順利。

一晃半月過去,兩人已過金州,再往前幾百裏就能進入隴右道地界,到時他們就安全了。

時至晌午,天空綴滿陰雲。

姬瑤已經連續在馬車上待了好幾天,骨頭都快顛散了。

她再難隱忍,挑開幔簾,嬌滴滴的嗓子聽起來有氣無力:“瑨郎,我受不了了,全身都痛,咱們找個客棧歇一歇吧。”

秦瑨見她神情懨懨,天氣亦不太好,無奈之下隻能放慢車程,就近拐道,趕往距他們最近的廬州。

原本,他並不想在這停留……

一個時辰後,馬車駛入廬州城門。

秦瑨很快在坊間找了一家客棧,掌櫃是個懶人,沒有看他們的過所,隨便登記了籍貫,給他們安排了一間上房。

姬瑤正泛著午困,進屋後一頭栽倒在床榻上,眼皮好像有千金重,唯有死死闔上才舒坦。

小二送來熱水,秦瑨兀自洗了臉,複又走到床榻前替姬瑤蓋上被衾。

這半月以來,姬瑤比之前多了不少韌性,為了盡快趕路,不到迫不得已她就一直睡在馬車裏,鮮少再找過什麽麻煩。

這一切秦瑨都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時竟又多了幾分心疼。因而每當她因為身體不舒服鬧些小脾氣的時候,他便盡量多克製幾分,不再與她過多爭執。

一來二去,君臣之間的關係和睦不少,也不知算不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眼下秦瑨在屋裏守了一會,見姬瑤睡熟了,方才起身,躡手躡腳的往外走。

殊不知姬瑤淺眠,微弱的關門聲還是吵醒了她……

從客棧出來,秦瑨默默穿梭在街頭巷陌,腳步很慢,時而四處打量,但又顯得對周遭非常熟悉。

走了很久很久,不知繞過多少路,最終停留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巷口。

黑雲壓城,疾風驟起,很快就要下雨。

秦瑨站在巷口斟酌許久,似乎下了很大決心,適才舉步走進去。

巷子很久沒人進來過了,石板青苔密布,縫隙裏長滿雜草,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窸窣聲音。

盡頭是一間年久失修的落魄宅院,門匾上的字跡早已看不清晰。雙開大門朱漆剝落,一把鐵鎖鏽跡斑斑,關住了裏麵的光景,唯有那門樓巍峨聳立,飛簷翹角,依稀能看到這座宅院往日的輝煌。

秦瑨站在宅院前,整個人像灌了鉛一樣,直勾勾地盯著緊閉的門扉。

他太過專注,完全沒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瑨郎,你在這做什麽?”

直到幽幽女音響起,秦瑨這才如夢方醒,驚愕的看向身邊人,“你怎麽跟來了?”

他似有些嫌怨,姬瑤嘴一癟,生氣道:“我才不想跟著你呢,誰讓你一聲不吭的就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客棧,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你擔待的起嗎?就要下雨了,我最怕打雷了……”

秦瑨自覺理虧,語氣較之方才柔軟下來:“是我對不住了,我以為你會多睡一會,這才出來透透氣。”

瞧這話說的,好像跟她在一起很壓抑?

姬瑤冷冷一哼,不再理會他,轉而把注意力放在麵前的荒宅上。

方才她一路尾隨,秦瑨沒有逛花樓,也沒有吃獨食,而是來到了這個廢棄之地……

她禁不住好奇:“這是哪兒?”

秦瑨神色一滯,沉鬱的目光掠過長草的門樓,落在那看不清晰的門匾上。

片刻後,他微咽喉頭,“這是我家。”

“你……你家?”姬瑤瞪圓眼睛,難以置信地尋睃起周邊,“不可能吧?怎麽……怎麽變成這樣了?”

秦瑨的過往她並不清楚,隻知他是山匪出身,官薄上對他從軍之前的記載也是少之又少。

如今他已是侯爵身份,即便曾有祖宅,那必定也是富麗堂皇,絕不會像這樣破敗不堪。

這裏人跡罕至,好像是一座不詳又孤寂的鬼宅,怎麽會是他家呢?

對於她的疑問,秦瑨並沒有正麵回答,俯身抱起她,行至高牆邊,一個墊步飛身而入。

眼前的這座宅院極大,與張府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四周遊廊雕梁畫棟,假山奇石繁多,正堂宏偉,其後層台累榭,別具一格。

隻可惜沒了人煙,加上年久失修,丟失了崢嶸之氣,倒顯出一股衰敗淒迷的美。

“你在這等一下,我到後麵看看。”

秦瑨抬步要走,手卻被姬瑤緊緊拉住。

這鬼地方,她才不敢一個人待著。

她仰頭凝視他,眉眼蘊著一絲祈求的意味,“我跟你一起去……”

秦瑨往後院的方向一瞥,略有為難,“你確定?”

“嗯。”姬瑤小雞叨米似的點頭。

眼見她不肯獨自待著,秦瑨無可奈何,隻能順勢攥住她細嫩的腕子,牽著她朝後院走。

秦瑨低聲道:“一會不管見了什麽,都不要害怕。”

“好……”姬瑤如是答著,心頭徹底沒了底。

單看這座宅院已經足夠陰森了,裏麵究竟還藏著什麽可怖的東西?

宅裏內門全部沒有鎖,兩人一路暢通,進入後宅,往西一拐,來到一處幽靜的院落。

天上黑雲又沉墜幾分,光線愈發暗淡,如瀕臨暮色。

姬瑤發現這是個淩亂不堪的花園,剛要放鬆警惕,蒼穹突然劃過一道閃電。

就是這片刻的光亮,讓她徹底看清了麵前的景象——

草木深深中,竟是一座座的墳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