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二爺

◎秦瑨波瀾不驚的麵龐終於泛起了漣漪。◎

秦瑨昨晚睡的很沉,依稀感覺身畔有人,本以為在做夢,沒想到竟是真的。

“你……”秦瑨薄唇微顫,驚魂未甫道:“你怎麽跑這來了?”

聽這話音,並未發生急迫之事。

姬瑤把心放回肚子裏,手掩唇瓣打了個嗬欠,埋怨道:“你還好意思說,這床褥子那麽軟,你卻自己偷偷睡,吃獨食呢?”

好半天秦瑨才反應過來,麵上浮起窒鬱,“你覺得褥子軟可以喊醒我,我把它讓給你,你怎麽能……”

他耳廓灼熱,說不下去了。

“我喊了,喊不醒呀。”姬瑤極其冷靜,見他劍眉擰緊,一臉極欲爆發的模樣,禁不住捏緊被衾,委屈地咕噥:“幹嘛,不就是一起睡個覺麽?先前又不是沒睡過,何苦這麽激動……”

這嗓音明明溫順,一大早卻給了秦瑨當頭一棒,軟綿綿的,讓他血氣上侵,耳目眩暈。

兩人的確共眠多日,但他一直恪守本分,夜夜都是半坐而寢,肩頭靠著帝王。

他對她沒有任何非分之想,更沒有唐突的舉動,隻是奉命,安安穩穩當她的肉墊。

可現在有了床榻,有了軟褥,兩人還這般親密無間的睡在一起,成何體統?

望著姬瑤那張懵懂純澈的臉,秦瑨克製著自己的情緒,道:“先前共寢,你我都是被逼無奈,眼下光景不同了,我們自不必睡在一起。隻有夫妻才能睡在一間屋裏,才能共用一床被衾,懂了嗎?”

一束曦光自窗欞縫隙漫進來,落在他那張俊臉上,麵容肅正,似教導又似訓誡。

姬瑤極其討厭他這幅模樣,老氣橫秋,又古板迂腐。

“你以為我稀罕跟你一起睡?”她剜他一眼,柔荑拍了拍身下被褥,“今天把這個給我鋪上,我才不願意——”

話沒說完,外廳的門突然被人打開,緊隨著進來幾個張府侍女,手持銅迤,香花胰子等盥洗用具。

領頭的名喚瑛兒,身穿鵝黃長裙,約莫十七八歲,正式東家派來伺候他們的。

她瞥見兩人睡在地上,略微吃驚,隨即垂下眼簾,細聲道:“奴來侍奉貴客洗漱。”

如此尷尬的場麵被外人窺伺,秦瑨窘迫的站起來,抿唇不言。

姬瑤依舊坐在被窩裏,逐一端詳著侍女,不禁惱怒起來:“小門小戶的丫頭真是沒規矩,我傳你們進來伺候了嗎?還不快出去!”

她發起火來盛氣淩人,刻薄的眼神仿佛要將她們剝去一層皮。

侍女們不敢怠慢家主的貴客,齊聲應“是”,垂首邁著碎步退了出去。

瑛兒站在靠門的位置,豎起耳朵窺聽,可裏頭談話聲低淺,分辨不清。她隻能作罷,對身邊人交代幾句,提裙趕往清園。

清園是二房家宅,瑛兒過來時,張邈剛用完早膳,一身青色蝠紋圓領袍穿得甚是規整,像要出門去。

兩人來到偏廳,門一關,瑛兒就如同沒了骨頭似得,歪進了張邈懷裏,嬌聲道:“二爺,金州來的貴客好生奇怪,昨日竟是睡在地上的,奴進去的時候,他們還吵著架呢。”

“哦?吵的什麽?”

張邈環抱著瑛兒,大掌探進她的前襟。

“奴婢沒聽清。”瑛兒麵頰曳紅,刻意挺起上身,好讓他更容易的包裹,“好像,好像他們不想睡在一起。”

張邈雙目半闔,細細揣摩著她的話,力道使大了幾分,“那你再好好一想,究竟是如何吵的。”

“二爺……”

一番捉弄後,瑛兒氣喘籲籲,已是矜持不住,雙臂環住張邈的頸子,紅唇就要往他麵上貼。

“今日我有要事,晚些再過來。”張邈手按她的唇,徐徐將她推離,一雙多情目變得冷澈而清明,“明華院的動靜及時告知我,我虧待不了你。”

瑛兒雙手攏著衣襟,含羞帶怯道:“是,二爺請放心。”

這才清晨,豔陽已經初現端倪,不出意外又是愈漸炎熱的一天。

張邈頂著刺目的光,匆忙離開府邸,坐上黑綢馬車趕到瀾子巷別院,然而這裏已是人去樓空。

他豢養的殺手賴五不知何時消失了,還順便將這裏洗劫一空。

“虧我那麽信任他!”

張邈狠啐一口,抬腳踢翻了正廳的檀木花架。

巨大的聲響嚇得沈吉祥全身一凜,“賴五以前從沒錯過事,這次怎麽——”

不待他說完,張邈遽然轉身,陰鷙的目光如毒蛇緊緊纏上他,“你老實告訴我,賴五究竟把人殺了嗎?”

空氣在一刻凝結成冰,沈吉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上寫滿了心虛。

張邈冷戾的眼神給他難以承受的壓力,重如磐石,讓他喘不上氣。

沒多久,沈吉祥神經崩潰,嗵一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二爺息怒……奴膽子忒小,賴五辦事那天沒敢跟去,隻等他回來複命,不知道人究竟殺沒殺……”

張邈一聽,立時變得麵目全非。

“混賬東西!你不早說!”

他目眥欲裂,抄起高幾上的三彩瓷瓶直接砸向沈吉祥。

哐當一聲響,沈吉祥滿頭是血。

可張邈還不解恨,咬牙對他拳打腳踢,恨不得將其剝皮抽筋方才痛快。

暴跳如雷的發泄後,沈吉祥鼻青臉腫,吐出兩顆帶血的牙。

張邈薄汗津津,喘著粗氣坐到圈椅上,細長的指頭緊緊叩住扶手。

張家往上數四代與老懷遠侯乃是堂兄弟,可到他們這代,族裏分支愈多,與當下襲爵的侯爺交情自然就淺了,長此以往富貴怕難維持。

好在懷遠侯夫人突然重病,世子愛母心切,向宗親尋覓續命秘方,成了他們攀續權貴的契機。

張允抓住這個機會,托中間人牽線,費勁周折才找到了金州的賀氏。

賀氏不但精通醫術,還掌控著地下黑市,向各道販賣來路各異的珍奇藥材,以九十九副紫河車做藥引,就是賀氏為他們提供的續命秘方,藥材亦出自黑市,由七爺賀靖親自負責交接。

世子得知張允有秘方後大喜過望,當即派人賞他們千金,在侯府靜候佳音。

這個機遇對張家的未來極其重要,對張邈來說更有別樣的意義。多年來他一直想取代大兄張允的位置,因而劍走偏鋒,用盡渾身解數摸到了賀靖的行蹤,派賴五到半路截殺,為的就是攪黃這樁買賣。

黑市的押運過程極其繁瑣隱秘,沒有賀靖出麵接洽,鏢隊不會直接將貨物交給他們。

隻要那批紫河車不能按時送到侯府,張允便會受到世子的懲戒和冷落,到時候族親埋怨,威信盡失,他的侄子又半死不活,家主之位便非他莫屬了。

他籌謀萬千,不惜堵上家族的前途,隻為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用人不淑,功虧一簣。

賴五突然消失,導致賀靖夫婦的生死成了一個謎團,化為懸在他脖頸上的無形利刃,不知何時就會紮穿他。

早知如此,他不如親自下場,殺了那對素未謀麵的陌生夫婦……

張邈心裏塞滿了失意和憤慨,體內血氣翻湧,六合靴直踢沈吉祥麵門。

沈吉祥痛苦悶哼,捂著流血的鼻子,說話時嘴裏有些漏風:“您消消氣,依著賴五的為人,他肯定把姓賀的殺了……許是……許是怕咱們過河拆橋,這才偷偷跑了……”

“為人?為人算個屁!”

沈吉祥又挨一腳,眼睛再難睜開,“二爺,那咱們現在怎麽辦?”

“好事讓你們辦成這樣,還能怎麽辦?”張邈冷笑,“靜觀其變吧。”

“是,是。”沈吉祥磕頭告饒:“奴知錯了,還請二爺寬宏大量,再給奴一次機會,奴一定把賴五抓回來。”

張邈斂笑肅容,凶狠的凝著沈吉祥。

這話說的好輕鬆,賴五縱橫江湖多年,身手不凡,一旦消失了,豈是一個膽小如鼠的家奴能抓回來的?

如是想著,張邈容色如冰,自靴口邊緣摸出一把小巧鋒銳的匕首,出其不意的刺向沈吉祥。

彈指間,沈吉祥脖頸上開了個口子,血流如注,圓睜著眼睛倒地抽搐。

腥氣撲麵而來,夾雜著痛苦的嘶鳴,讓原本燥悶的天氣冷朔了幾分。

張邈若無其事的擦去匕首上的血漬,重新放回原處,起身後狠踢一腳沈吉祥的屍身,這才提步而出。

***

今日張家設宴,款待金州貴客,府邸上上下下都在跟著忙碌。

未時剛至,張允就命人將嶄新的衣物和頭麵送到了明華院,盡足了地主之誼。

內室軒窗半敞,姬瑤挑選出中意的衣裙,由侍女伺候穿戴。

出門時她長裙曳地,滿頭金鬢花鈿,麵施紅妝,一雙含情目秋水粼粼,憮然如畫中之仙,引得侍女們暗自驚歎。

秦瑨立在院中一株老槐下,頭束玉冠,身著深緋圓領袍,早已等候多時。

聽到動靜,他踅身看向姬瑤,並沒有像旁人那般沉溺在她的美貌之中。他見慣了她潑天富貴的模樣,這番打扮與宮中相比屬實樸素,不值一覷。

可隨著姬瑤緩步靠近,秦瑨波瀾不驚的麵龐終於泛起了漣漪。

她外罩大袖羅衫,內裙刻意低束,**心口半邊豐腴,熱情而奔放,乃是長安貴女近年來最流行的穿法,隻是與這外道高宅格格不入,顯得極為招搖。

在秦瑨失神時,姬瑤走到他麵前,眼角眉梢皆漫著臭美的歡愉,“怎麽了?”

秦瑨的眼神淡淡掠過她胸前溝壑,斟酌少頃,沒有擾她興致,道了句“沒事”,攜她離開了明華院。

筵席設在竹苑,離明華院有段距離,東家特派了一名小廝前來引路。

借著這個機會,秦瑨觀察起四周的情況。

張家府邸院牆高聳,護衛眾多,明道暗巷複雜交錯。若他一人逃脫,翻牆躍簷倒不是難事,但帶著一個有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那就不好說了。

不知不覺間,眾人拐出遊廊,卻見一位年輕郎君立在水榭旁,垂眸望著池中遊魚,眉眼風流,通身透著一股慵懶不羈的氣質。

小廝緩步停下,恭敬對他嗬腰,繼而對秦瑨介紹道:“賀七爺,這位是我們府的二爺。”

秦瑨會意,抬手對他行禮,客套喚了聲:“二爺。”

陽光下,張邈徐徐轉身,目光掃過秦瑨腰間的賀字玉佩,眼底卷起凶意昭昭,稍縱即逝,仿佛從未出現過。

“七爺,久仰了。”他和氣回禮,似笑非笑,“在下張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