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亡者

◎那……那裏有死人……◎

自從國本之爭落敗後,寧王姬順南下養病多年,從來都不理政事,這個節骨眼上病愈歸來,裏麵的門道不可輕視。

江言麵上晦暗不明,手中反複盤著一枚紫檀嘯獅印章,許久才開腔:“陛下失蹤一事絕不可聲張,否則天下將要大亂,對外就說陛下南巡染疾,需要靜心休養,先穩住朝臣。司馬元臨終前曾說宣平侯帶著陛下逃脫了,那生還的可能性極大,淮南那邊,以及周圍各道,加派人手繼續搜,碰見可疑之人皆要拿下,寧肯錯殺也不能放過。”

卓驍拱手領命:“請太傅放心,末將稍作交接,即刻返回淮南。”

等卓驍離開後,侍中趙明義斟酌著道出心中顧忌:“太傅,您說起事之人會不會是宣平侯?秦瑨不滿陛下多年,又手握重兵,極有可能借南巡時機擄走陛下。”

江言微眯眼眸,細細思量起來。

先帝駕崩前指派了五人為顧命大臣,輔佐新帝,宣平侯秦瑨就是其中之一。這人草莽出身,城府極深,在朝中威望很高,劍走偏鋒對他來說易如反掌。

除了秦瑨,還有一位對皇位虎視眈眈的寧王。當初先太子薨逝,國本空懸,寧王可是眾望所歸。

誰是亂臣賊子,一時難下定論。

看似太平的朝庭仿佛一夜間卷起暗潮,不知會在哪個時機翻天覆地。

江言胸口如墜大石。

“是狐狸總會漏出尾巴,現在隻求陛下活著就好。”他捂著嘴咳嗽幾聲,幹啞的聲音攜著絲絲喘鳴:“出了這種事,你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倘若陛下凶多吉少,咱們就做好準備,去向先皇謝罪吧。”

***

時間一晃,進了五月,秦瑨和姬瑤終於接近山南道的襄州了。

路上條件極其艱苦,為了省錢,他們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幾瓣花,除了姬瑤來月事那幾天,吃住全都擠在驢車上。

這天晌午,秦瑨把驢車停到一處樹蔭下,躲避逐漸濃烈的太陽。

他用火折子生了火,拿出清晨抓的一條巴掌大的魚,早已開腸破肚,穿在樹枝上烤起來。

姬瑤也沒閑著,拔來一些青草喂驢,沒多久捏著鼻子躲開。

“吃了就拉,這驢真是有毛病。”她囁囁嘀咕一句,撩起青色襴衫蹲在秦瑨身側,雙手捧腮,“瑨郎,咱們換個馬車吧。”

換車。

哪來的錢?

秦瑨懶的搭理她,隻顧翻轉烤魚。

“瑨郎,你啞巴了?咱們說會話呀……”

自從上次拔刀相向,秦瑨一句話能交待完的事絕不會拆成兩句說,生怕那句不對心,再次激化兩人之間的矛盾。這倒是苦了姬瑤,一路無人談心,憋的實在難受。

眼見秦瑨又開始裝聾作啞,她在他身邊不停聒噪,一聲聲“瑨郎”喊著他。

起初秦瑨聽到“瑨郎”就暴跳如雷,可他越生氣,她叫的越矯揉造作。後來他學精了,她叫破喉嚨他也無動於衷,她的口音這才像個正常人。

待魚烤好,秦瑨趕緊遞給姬瑤,堵住她不停張闔的粉嫩小嘴,自己掏出胡餅,簡單在火上過了一遭,“別說了,快吃,我們得趕在天黑之前到達南漳,看看能否混過去。”

按照盛朝律例,百姓出入各城皆需過所,他們現在沒有身份,無法開具,隻能跟流民一起找小路偷越,遇到盤查鬆散的縣城就給官兵一些孝敬錢,讓其行個通融。

一路過來還算順利,可到南漳這邊略顯棘手了。

要想到達通州,最快的路就是經襄州穿過山南東道,而過襄州,最先進入的就是南漳縣。

因著靠近京兆府,這邊管製極其嚴格,南漳縣又地處山區,若要偷越必須翻山,以姬瑤的腳力絕對不行。

秦縉又開始發愁,食欲瞬間消散,他把剩餘的胡餅重新包起來,催促姬瑤趕緊動身。

一盞茶的功夫後,小驢車繼續行進。路上零星坐落著土坯屋舍,連院牆都沒有,在外嬉戲的孩童都是衣衫襤褸,膚色黝黑。

姬瑤坐在車篷裏朝外窺望,歎道:“這邊怎麽比莫嶺村還窮啊……”

驢車與天真的孩童擦肩而過,秦瑨目視前方,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你自小錦衣玉食,未見過人間疾苦,像這樣的地方比比皆是。一些官員為了維護自己的政績,報喜不報憂,送到禦前的奏章都是經過美化的,所以在你那裏,盛朝才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實際上不知有多少苦痛和罪惡隱藏在陰暗裏。”

這話聽起來不太入耳,姬瑤拍打他的肩,唇瓣不滿一噘,“你在含沙射影的說我昏庸,讓他們蒙蔽聖聽了,是不是?”

她手上力道不小,自個兒都覺出疼了。

秦瑨巋然不動,言辭冷冽,沒有半分對望該有的尊崇和謙卑:“青史由天下評說,你昏不昏庸,到時候就知道了。”

嗬,這什麽態度?

姬瑤目光如炬,落在他落拓的背影上,捏著拳,恨不得錘他幾下,可那身健碩的肌肉好像也不怕。

但這氣她才不吃,她想了想,秋水般的眼眸湛亮。

惡趣味上來,她緊貼秦瑨後背,手覆上他的臂彎,在他耳後嗬氣如蘭,“瑨郎……”

女人熱呼呼的氣息撲在耳畔,如羽毛掠過,嬌滴滴的嗓音更是像小貓在吟叫,剖心撓肝,抓的人骨子酥麻。

明明快到初夏時節,秦瑨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又犯病了……

他額頭生疼,本能的一甩胳膊,想要逃脫她的折磨。不曾想力道失控,沒有防備的她被他推倒,一屁股坐在車蓬裏。

“你……”姬瑤難以置信,美眸睜大,聲音亦開始發顫:“你……你敢推我……”

秦瑨發覺自己失禮,立時停住驢車,難得緩下聲線:“對不住,我不是有意僭越。你身份尊貴,不似坊間的尋常女子,煩請穩重一些,不要總做這些幼稚媚俗的舉動。”

姬瑤仿佛沒聽到他的解釋,隻瞪著眼睛望他。

氣氛驟然將至冰點,逼仄的車篷仿佛被凍結了。秦瑨眉間掠過一絲擔憂,“你沒事吧?可有哪裏傷到了?”

姬瑤不言,如被仙術定住一般。

“瑤瑤?”

秦瑨心頭擔憂更盛,向她伸出手,想要攙她起來。

然而這種善意卻被姬瑤無情拒絕了,“啪”一聲,她狠狠打落他的手,魂魄歸位後如同一隻凶猛的小老虎,張牙舞爪的朝他撲過去,沙包大的拳頭一下下砸在他身上。

“反了你了!敢對我動手!”

突如其來的攻擊好像在撓癢癢,秦瑨懵了幾息,杵在原地挨打,不耐煩的抿緊唇。

這丫頭從小就不吃氣,受一點委屈就跟天塌似的,必須百倍奉還。若放到宮裏,他剛才那番僭越,估計早就挨上廷杖了。

一陣撕撓後,姬瑤打累了,氣呼呼靠住車篷,閉眼小憩。

而秦縉無法再淡定下去,細長好看的脖頸被她抓出幾道血痕,正呲呲啦啦冒著疼。

真是不講道理,明明是她招惹在先,到最後受傷的卻是他。

他壓住怒意,隻作口型,無聲罵她一句“潑婦”,趕著驢車繼續往南漳走。

到達南漳縣城門的時候,細雨洗塵,霧氣迷蒙。

盡管如此,守城的官兵依舊井然有序,一個個盤查著百姓的過所。恰巧有個無過所的流民想要蒙混過關,當即被官兵識破,拉到一旁杖打二十。

秦瑨穿著蓑衣,坐在驢車上遠遠觀望,一炷香後掉頭離開。

看樣子南漳不好進。

他回頭瞥了一眼在車篷裏酣睡的姬瑤,焦躁順著血液蔓延至全身。

這場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天上雲彩仍然厚重,遮住光線,四周天地昏暗。

姬瑤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掀開門簾問:“到哪了?”

“到南漳了。”秦瑨在外抻腰,“城裏盤查很嚴,暫時進不去,這邊有個廟宇,今晚先在這兒歇下吧。”

下了驢車,姬瑤一眼就看到了隱藏在蓊鬱樹林中的廟宇,黃牆青瓦,門扉破敗,早就沒了香火,勝在可以遮風擋雨。

今晚終於不用睡驢車了,姬瑤鬆口氣,隨著秦瑨一起走進破廟。

門扉敞開,廟裏有股常年不見天日的黴味,正中龕台築著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青麵獠牙,柴火生起來後,紅紅的眼睛好像在瞪人似的。

姬瑤有些害怕,可她忍住了,沒有靠近秦瑨。

這些時日她太過依賴,導致這人無法無天,不知尊卑。她要與他拉開距離,重新塑起君臣之界。

本著如此信念,入夜後她出奇的沒有跟秦瑨睡在一起,而是獨自倚著小山似的幹草垛。這可比他那身腱子肉軟和多了。

“還塗藥嗎?”

秦瑨低沉的詢問傳來,姬瑤猶豫一會兒,沒有理會。

自從後背受傷,在她的授意下,每晚秦瑨都會為她塗藥,防止疤痕滋生。這麽長時間過去,肌膚早就好了,不塗也就罷了。

換句話說,就是留疤,她也得滅滅這人的威風。

不理就是不理。

她可是盛朝至高無上的女皇,沒他還不能活了?

無盡的沉默,不加掩飾的排斥,把少女的心境展現的淋漓盡致。秦瑨看在眼裏,知她還在慪氣,倒也樂得自在。

女人在懷,他睡不安穩,藥也塗夠了。

自由如六月的暴雨,突然降臨,空氣都變的清透起來。秦瑨貪婪的深吸幾口,合上眼,開始紓解一天的疲憊。

不知多久,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潮氣從開裂的窗棱裏滲進來,挾著幾分久違的涼意。

姬瑤渾渾噩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秦瑨聽到動靜,半睜眼眸瞥她,“冷了?”

姬瑤哼了聲,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嬌小的身體就快要融入幹草垛裏。

氣性真大。

秦瑨微微皺眉,亦沒再多說,折身往火堆裏添了些樹枝。

雨越下越大,草垛開始潮濕紮人。姬瑤睡不著,焦躁的用手掏起草垛,想要弄個更舒服的小窩。

掏著掏著,裏麵竟漏出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好似綢緞。

姬瑤怔愣,好奇心起來,一把一把繼續薅草。

視野越來越清晰,她的麵色也越來越蒼白。

直到一張輕微腐爛的臉出現時,外麵突然霹雷閃電,她瘋了似的尖叫:“啊——”

姬瑤連滾帶爬的衝向秦瑨,猛紮進他懷裏。

秦瑨累了一天,就這樣被她驚醒,睇著懷裏抖如篩糠的女郎,急聲問道:“出什麽事了?”

“那……那……那裏……”姬瑤丟魂似的望著他,精致的麵靨一點血色都沒有,宛如一隻受驚瀕死的小白兔。

這模樣不像是裝的,秦瑨手撫她的後背,眉間褶皺越來越深,“別怕,好好說話。”

姬瑤急促呼吸著,好半天情緒才穩定一些,顫巍巍指向旁邊,不敢再去看一眼,“那……那裏有死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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