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的謊言
◎他握住了她。◎
下午吃完退燒藥後, 體內的困倦勁兒被引了出來。
葉書揚難得沾上枕頭就能睡著,他還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即便醒來就忘了內容。
醒過來的時候,頭疼的症狀好了些。
他睜開眼, 茫然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 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地。
葉書揚側轉過身, 瞥了眼放在床頭櫃上的鬧鍾。
九點四十分。
他記得自己定的鬧鍾是七點,而現在這個時間點,曲珞已經放學了。
想到此,他飛速地從**彈跳起來,胡亂地抹了把臉,邊撐開傘往外走, 邊打開手機。
動作晃動間,雨滴猝不及防地砸在手機屏幕上, 幾個小時前以及十幾分鍾前,來自同一個人的未接來電此刻才被他捕捉到。
下雨天, 空氣是濕漉漉的悶, 堵得人喘不過氣。
葉書揚走到院門口,才想起來要回撥電話過去。
選中那串號碼,他剛要摁下通話鍵時, 仿若心靈感應般,一抬眼, 便看見了從巷口走近的那兩人。
明明視野中的人影模糊又渺小,可他還是第一時間就辨認出來了。
他看著他們走近;看見曲珞從傘下出來,與柯燼揮手告別;還看見他彎下腰, 視線與她齊平, 輕聲地說了一句什麽。
她聽得很認真, 隻給葉書揚留下一個側臉。
這是他從中唯一得出的結論。
他聽不見他們聊的是什麽。
不過沒關係,他對此並不怎麽感興趣。
隻要她平安到家就行。
雨珠砸進地勢低窪的小水坑中,濺起透明的水花,**起層層的漣漪。
球鞋隨之傾覆而上,尚未回流的水花再次躍起,攀附於鞋麵或褲腳。
徒留下飛濺的泥漬。
感冒帶來的頭暈腦熱似乎加重了,連呼吸都燙了不少。
胸口也悶得厲害。
葉書揚扔掉傘,淋著雨走回房簷下。
帶著水汽與青草味的空氣被吸引肺中後,逃避的胸腔頓時舒暢了許多。
拖著沉重的步伐再次躺回**,困意也隨之輕攏過來時,他聽見了刻意放輕的關門聲,以及熟悉的腳步聲。
緊接著,房門被打開,走廊上微弱的燈光探了進來。
空氣中浮動著餛飩的香味,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他們經常光顧的巷子口那家餛飩店的味道。
“真的還沒醒呀。”耳畔響起少女略顯沮喪的嘀咕聲。
隨後,額頭傳來微涼的溫度,伴著一聲低歎:“好像還是有點熱。”
“好吧,那你再睡會兒。”身上的被子被掖了掖。
過了一會兒,耳際再次傳來窸窸窣窣的塑料摩擦聲。
昏暗的光線中,在曲珞沒注意到的角落裏,葉書揚的嘴唇緊抿著,臉頰也漲紅了一些。
房門被輕輕合上,室內微弱的光線也一並散去,走廊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與此同時,他終於睜開眼,蒙上被子,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看來咳嗽,真的藏不住。
淩晨三點,葉書揚倏忽從夢中驚醒。
他微微喘著氣,額間泛著汗珠,後背也冒出一層薄汗,渾身滾燙。
手背撫上額頭,視線滯然地落在滅了的白熾燈上。
明明那裏一片黑暗,可他仿佛看見了夢中的畫麵。
淩晨三點的夢,是晚上九點那場被遺忘的夢境的延續。
他旁觀著曲珞轉身離開他,大步跑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裏。
那人攏住她的腰身,眼皮輕輕撩起,狹長的眼眸朝他望過來。
眉骨上的疤痕清晰可見。
葉書揚伸手摁亮台燈,慢慢坐起身,在床頭靜坐了一會兒。
他發現,無論是夢境還是現實,最先湧上心頭的情緒,不是嫉妒,也不是酸澀。
而是害怕,如墮入黑暗的害怕。
-
第二天早晨,曲珞發現餐桌邊不僅坐著看報的曲延亭和聽廣播的廖景芝,還有看上去並不像痊愈的葉書揚。
自上次吵架之後,幾乎每天早晨,她都能看見她父母坐在一塊吃飯,他倆平常的聊天也和以往沒什麽不同,至此她以前的擔憂也就隨之消失了。
隻不過葉書揚這家夥是怎麽回事,他的感冒已經好了嗎。
明明還在咳嗽,怎麽這麽著急去上學。
和父母打過招呼後,曲珞在葉書揚的身邊落座:“你已經退燒了嗎?”
“退了。”他把花生醬往她麵前移了移。
曲珞蹙著眉,目光仍落在他臉上,花生醬抹得亂七八糟:“你要不再請一天吧,也不用這麽著急的啦,這兩天——”
葉書揚平靜地看向她:“不行,我很著急。”
很著急,也很心急。
不能再晚一點了。
行吧,他這強脾氣也許真沒人能勸得了。
曲珞無奈地搖搖頭,安靜地吃起早餐。
不過說來也是,落下一天的課對他來說都急得不得了,再請一天的假,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了。
而關於葉書揚剛退完燒,就立刻埋頭苦讀這件事,不隻曲珞看了震驚,就連夏彌似乎都很詫異。
早讀剛一結束,夏彌拿著教案,路過葉書揚的座位時,停下來問了句:“你感冒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盡管講話時,他仍舊咳了幾聲。
“最近換季,流感比較嚴重,你們還是要多注意些。”她頓了下,視線和話鋒一起轉了個方向,“不過你們這一個兩個的,平時看上去體質也不差,結果你這邊剛好,你同桌就立刻請假了。”
“現在是怎樣,你倆是不能一起出現嗎?”她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樣子,難得調侃了一句。
葉書揚握著的筆尖煩躁地點了點稿紙,白色的紙張瞬間染上墨點。
確實不能一起出現。
話一說完,夏彌抬眼看見曲珞轉過身,若有所思地望向柯燼的座位,於是提醒道:“我的課代表也是,最近降溫還穿得這麽少,隻要風度不要溫度可不行,下周我可不想再收到誰的病假單了啊。”
曲珞調皮地回嘴:“謝謝老師關心,我會爭取既要風度也要溫度的。”
話落,她緩緩收回視線,眸光漸暗。
柯燼也感冒了嗎,可他昨天是撐著她的傘回去的,又沒有淋雨,怎麽也請病假了。
想到這,她思緒一轉。
該不會,他昨晚去平豐街的事被家長知道了吧。
那也太大事不妙了。
這樣想著,她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新建短信,選中柯燼的號碼。
可剛打下兩個字,頭頂便壓下一片黑影。
她被嚇到不自覺地將手機鎖屏,縮進衣袖裏,隨後抬眸看去。
葉書揚輕擰著眉,不悅地盯著她:“你在幹嘛?”
“你嚇死我了。”驚魂未定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拍了拍胸口,“我還以為是老師呢。”
葉書揚拖著音調懶洋洋地哦了聲:“幹虧心事呢。”
“才沒有!”曲珞習慣性地反駁,但冷靜一秒後,心虛的感覺便漸漸浮上心頭。
等等,她幹嘛要心虛?
這算哪門子的虧心事?
可不知怎麽的,撞上葉書揚那坦**的目光後,謊言被戳破的心虛感以及愧疚感便盈滿心口。
雖然她還沒來得及對他撒謊……
一時無措之際,她後仰著與他拉開距離,胡謅道:“我還有作業要寫。”
話落,她便轉了回去。
葉書揚嘴角掛著的淺笑漸漸掉了下去,他坐回座位,撇開視線,深吸了一口氣,煩躁地揉了揉後腦勺。
好煩。
他對她向來都遊刃有餘。
所以盡管極力隱藏,他還是察覺到了她的心虛與慌亂。
同時他也看見了,那條尚未打完字的短信的收件人,是柯燼。
她為什麽要心虛,有什麽值得她心虛的嗎?
他好想找她問個清楚。
隻是,隻是。
他以什麽身份?
如果隻是單純的青梅竹馬,那麽他壓根就沒幹涉她交朋友的權利。
名不正,言不順。
更何況這一刻,他還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勇氣。
心門口那名為膽怯的氣球正慢慢地膨脹起來,嚴實且密不透風地堵住了他的喉口。
連發聲都極為困難。
萬一她的回答,是他不願意聽且害怕的答案該怎麽辦。
萬一這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就是超過了他和她這十幾年的感情,那又該怎麽辦。
操。
該死的萬一。
-
給柯燼發完短信後,過了一天,曲珞都沒收到回信。
恰巧第二天就是周末,她還要去喬老師家上課,於是她想著,直接當麵問他情況好了。
隻可惜,柯燼並不在家。
他去平豐街的事也並沒有被發現。
曲珞旁敲側擊地問了喬霽寧後,才聽見她說:“小燼父親有事找他,所以就讓我幫他請了幾天假,至於請假理由,可能是我當時沒有說清楚,讓夏老師誤會了。”
曲珞笑著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沒生病就好。”
沒生病就好……
反之,生了病就難受嘍。
這樣想著,曲珞扭頭看了眼又打了個噴嚏的葉書揚,努努嘴道:“要不然你明天別來接我了吧,明天的下課時間也挺早的。”
從喬霽寧家到公交站的這段距離,他已經咳嗽了不止兩三次。
最近降溫,室外的風很大,葉書揚還這樣一次不落地來接送她,搞得她都有些愧疚了,他那還沒痊愈的感冒可別因此又嚴重起來了。
葉書揚勾著唇:“你放心,咳嗽而已,死不了。”
曲珞:“……”
神經病。
看著她緊蹙的眉頭,他開玩笑似的問了句:“幹嘛,這麽心疼我喔?”
她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那當然啊,你在說什麽廢話!”
竟然沒有一絲猶豫。
曲珞,你還挺會哄人的啊。
那……
“隻心疼我一個嗎?”
毫無預兆般,他將內心所想問了出來。
在他自己都沒預料到的情況下。
話落的那一刻,兩人默契地停下了腳步。
葉書揚轉過身,低頭凝視著她。
光從他背後透過來,仔細卻模糊地描摹著他的身形輪廓線。
自然垂下的那隻手無意識地揪了下褲腿。
曲珞仰頭看他,視線卻飄忽不定。
她一時沒明白過來,他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什麽。
隻心疼他一個……說明他在不自覺地和誰作比較。
可是,他為什麽要和別人比較,而他又在比較什麽呢?
這是一個特別讓人莫名其妙的問題。
她不知道答案。
或者說,她不知道他想要什麽答案。
兩人一時緘默無言。
空氣也在此刻沉寂了下來,曾在耳畔殘留的陣陣車流聲、呼呼作響的風聲、枝椏晃動時的摩挲聲仿佛都在同一時間隱匿了。
葉書揚率先撇開視線,指腹在鼻尖輕蹭著,他斂起眉,喉結輕滾了下:“車來了。”
什麽垃圾車,幹嘛非得這麽準時。
曲珞眨眨眼,在她徹底回神之前,葉書揚就拉著她的手腕跑了起來,語氣還欠了吧唧的:“誰說自己是女俠來著,女俠的速度不應該很快才對?”
曲珞:“……”
什麽嘛,嫌棄她跑得慢是吧。
待會兒上車了,別讓她聽見他咳嗽一下!
結果他還真沒咳嗽過一下。
從上了車開始,一直到曲珞跟他回家,蹭他臥室的電視為止。
今天下午的課程結束得早,兩人到家了也沒到飯點,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躺在葉書揚**,用他的電視重播昨晚錯過的台偶劇,畢竟這個時間點就算回家了,她也搶不過廖女士手中的遙控器。
而葉書揚臥室的電視機就不同了,他從來都不看,那玩意兒在他房間裏完全就是個擺設。
因此她總是過來用他的電視機,美其名曰回本,幫他賺回這台機器的本錢。
這樣看來,她多好心呀,簡直就是人美心善。
葉書揚做完一套卷子,才發現曲珞躺在**睡著了,而原本蓋在她身上的被子被她踢到一邊。
他歎了口氣,起身上前,幫她蓋好被子。
正要直起身時,他聽見了電視音箱中傳來的一道男聲。
大概是為了不打擾他,曲珞每次都把電視的聲音調得很低,低到隻能通過看字幕來辨別劇情,這次也不例外。
隻不過這位男演員也許生氣到了極點,所以聲音也拔高了許多。
葉書揚拿起遙控器,指尖移向關閉按鍵後,卻驀地頓住了。
劇中那位他不知道是男一號還是男二號的角色,正對著他麵前的女生表達自己的不滿:“為什麽,他究竟哪裏比我好,我和你這七八年的感情,還比不過你們那五個月的相處嗎?”
緊接著是女演員帶著歉意的解釋,可葉書揚一句也聽不進去。
尖銳的耳鳴聲充斥著他所有的感官,大腦像是徹底宕機的零件,再也指揮不了接下去的動作。
他僵在那好一會兒,直到劇情中途插播廣告,他才猛然回神,關了聒噪不堪的電視。
垃圾偶像劇,演得什麽破劇情。
荼毒青少年的心靈健康。
電視被關閉後,臥室徹底安靜了下來。
寂靜的空間裏,隻聽得見曲珞輕緩且平穩的呼吸聲。
床鋪另一側的被褥凹陷了一塊,葉書揚直接側躺在被褥上方,凝視著她的側臉。
兩人靠得極近。
他能看得清她人中上輕微浮動的絨毛,也聞到了她呼吸裏散發出的水果糖的甜味,似乎是哈密瓜味的。
指尖往前探了探,散開的發絲落在指腹上。
長指不自覺地蜷了蜷,發梢掉入了掌心。
他握住了。
所以。
是他的。
那隻蜻蜓再次飛入了他的視野,在枝葉上留下了震顫的痕跡。
輕柔的,如氣息拂過一般,帶來一陣酥麻的癢意。
他的呼吸起伏明顯地頓了下。
若有似無的一聲低語緩緩傳出:“曲珞……”
“嗯……”她翻了個身,麵朝向他,輕輕哼出一聲鼻音,許是夢中的呢喃。
動作間,發梢倏地後退。
與此同時,她的手取而代之,掉入了他的掌心。
一直維持著同一個動作的指尖條件反射地動了下,而後僵住。
她的手好小,就那樣靜靜地躺在他寬厚的掌心中。
微涼的溫度漸漸地傳了過來,少女輕柔的氣息拂上拇指。
似有羽毛輕柔地撩撥著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骨節分明的手指逐漸收攏。
他握住了她。
拇指的指腹在她手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
像是詢問,又像是不確定的等候。
他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也聽見了自己有些低的聲線:“葉書揚屬於曲珞,那麽,曲珞能不能也屬於葉書揚呢?”
-
周末放晴了兩天後,周一下午又下起了雨。
天色漆黑似濃墨,灰蒙蒙的烏雲籠罩著頭頂,狂風刮起顫巍巍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曲珞扭頭看向窗外,輕歎了一聲。
今天柯燼仍然請假,前幾天借給他的那把一直被她放在書包最底層的傘還沒還回來。
而她誤信了天氣預報,早上出門時沒帶傘。
現在看來,她隻能祈禱這場雨能在放學前結束了。
隻不過天不遂人願。
晚自修結束後,雨一直沒有停,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
收拾完書包,她轉身看向仍在寫題,但實際上早就收拾好的葉書揚:“我收拾完了,我們走吧。”
“行。”他撂下筆,背起書包,跟著她往外走。
曲珞瞄了一眼他的側臉,盡量用自然的口吻:“我忘帶傘了,待會兒我們一起撐你的傘吧。”
葉書揚腳步微頓,神色卻沒什麽變化:“好。”
不知怎麽的,曲珞有些心虛地撇開了眼。
她害怕自己被他識破了。
因為他一直都知道,不管晴雨天,她書包裏永遠都放著一把傘。
隻是現在,那把傘好像成了一個無法言明的秘密,以及一個注定在雨中誕生的謊言。
兩人走至一樓的走廊時,葉書揚睨了眼走廊外的雨勢,語調隨意地問:“我生病請假那天,你是怎麽回去的?”
“當然是坐車回去的呀,還能怎麽回去。”
“你自己一個人回去的嗎?”
啪嗒——
步伐驀然停頓了一下。
心跳也空了一拍。
墜落在地麵上的雨滴四溢飛濺,和當時滴落在傘麵上的雨珠一樣。
在一片滴答作響的雨聲中,她聽見柯燼問她:“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不要告訴別人我來過平豐街。”
“任何人都不行嗎?”
“嗯。”他重複著她的話,“任何人都不行。”
頓了頓,他才想起似的補上一句解釋:“因為我是瞞著你的喬老師過來的。”
隨即,他拋出了一個“你應該懂”的眼神。
曲珞慢半拍地意會到了他的想法。
他們這個年紀總會有瞞著家長的秘密,也總有遲來的叛逆期。
所以她懵懵地點點頭:“好,我答應你,不過你是去網吧打遊戲嗎?”
對他們未成年人而言,去網吧通宵打遊戲還挺有**力的。
聞言,柯燼怔了怔,視線停滯了一秒。
“是的。”他握著傘直起身,“謝謝。”
連成線的雨水被風裹挾著斜飄進走廊,沁濕了曲珞的手背,也喚回了她飄忽的思緒。
“當然呀!”她笑了笑,“你不在,我就隻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去,你可不能再生病了。”
葉書揚撐開傘,與她一起走進雨幕中。
他的低語如雨滴一般往下墜,輕聲地墜入清透的淺水窪。
“不會了。”
作者有話說:
#小狗日記
*
「(╥╯﹏╰╥)」
——《卷毛小狗日記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