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幼稚男高

◎這種畜生做的事,他都幹得出來。◎

葉書揚從臥室裏出來, 已經是二十分鍾以後的事了。

他大概剛洗了個澡,渾身都帶著水汽,發梢濕漉漉地往下垂著,頰側還淌著水, 水珠順著下顎線滑落, 最後匯聚在凹陷的鎖骨窩中。

不知道是不是剛洗完澡, 身體很熱的緣故,他的脖頸與耳根看起來格外得紅,尤其在他較白的膚色的映襯下,這抹薄紅顯得更加鮮明。

“你怎麽起個床要這麽久?”曲珞窩在沙發中,不解地看向他。

葉書揚盤腿坐下,隨意地薅了把頭發, 不答反問:“你要跟我說什麽?”

“我……”她抱了個抱枕,往葉書揚那邊湊了湊, 目光古怪地在他身上遊離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慌亂之中跑來找葉書揚, 幾乎是她內心下意識的舉動。

可在頭腦清醒了之後, 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要怎麽告訴他呢。

這件事無論怎麽說,都好像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些年, 他一直都很渴望父愛,也很羨慕父母關係和睦、融洽的家庭。

葉書揚嘖了聲:“你怎麽磨磨唧唧的, 再不說我就回去睡覺了。”

話落,他作勢起身。

“欸……等下。”曲珞拉住了他,躊躇片刻, 她抬眼望向他, 不想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 “你恨你的生父嗎?”

葉書揚跌坐回沙發,垂落在膝蓋上的手指僵了下。

透進室內的日光將他的指尖勾勒、描摹得近乎透明。

他垂下眼,視線怔滯地落在光影斑駁的指尖上,睫毛輕顫著,被低垂的眼瞼遮蓋住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柔和與茫然。

恨意嗎?也許是有的。

恨他背叛了他和葉汀的誓言與愛情。

正因為他,葉汀才想要抹殺掉葉書揚像他的一切證明,包括遺傳的繪畫天賦和相似且優越的外貌所帶來的各種影響。

他從小就不被允許畫畫,哪怕隻是隨手塗抹的圖案,也會被葉汀像丟垃圾一樣丟掉;除了他身邊這個發小,他和其他女孩子始終保持距離,隻因為,葉汀在男女關係這件事上和他強調了無數遍,男孩子和女生交往一定要有分寸感。

也因為他,在學前班時期,葉書揚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單親家庭的孩子會受到怎樣明晃晃的惡意與嘲笑。

“喂,小子,聽說你沒有爸爸,你是不是被他拋棄了?”

“我看你媽媽都很少來接你,你還總是蹭別人的車回家。”

“你這樣,和我在孤兒院看到的那些小孩有什麽區別。”

“那你也是小孤兒嘍。”

小孩子不像大人,他們的意圖與想法從不躲躲藏藏,總是直白又確切地深入要害,其中還夾雜著他們最原始且意識不到的惡意。

而這些話語像枚不斂鋒芒的箭鏃,精準且深刻地插進他的心肺。

也像根怎麽也拔不掉的刺,鯁在咽喉,他卻無能為力。

葉書揚閉了閉眼,目光一撇,落在跳躍著金光的地麵上。

嘴角輕微上揚了一下,他對他似乎不隻是恨意。

還有一絲細微的慶幸。

慶幸某種陰差陽錯的緣分。

畢竟,恰巧因為他,葉書揚才遇見了曲珞,和她成為青梅竹馬,與她一起長大。除此之外,在他被嘲諷時,他的生命中還出現了一個及時為他解圍的女俠。

“小胖子!誰說他沒有爸爸,我就見過他爸爸,人家比你爸爸帥多了,不像你爸爸是個隨地吐痰的醜大叔。”

“你說誰醜呢!”

“誰生氣,說的就是誰嘍,小肥豬,略略略。”

想到此,葉書揚釋然地笑了笑:“不恨了,恨一個人太累了,恨意是需要感情來維持的,但我對他沒有感情,更何況從小到大,我連他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所以他幹嘛要去恨一個,對他來說,幾乎算得上是陌生人的人呢。

曲珞的脊背僵了僵,臉上一時沒了額外的表情,她震驚於他的這段話,也震驚於他的釋然。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葉書揚抬眸,緊盯著她,“所以,你也應該告訴我,你目前的困擾了吧?”

他還是這樣,一眼就能看出她稀奇古怪又多變的情緒。

曲珞隻好將自己關於曲延亭的所見所想全都告訴了他。

“你腦袋裏到底裝了多少奇怪的東西?”葉書揚聽完她的話,思忖了片刻,而後彎起指節,敲了敲她的額頭,“我沒記錯的話,曲叔是他們部門的總監,平常應酬也比較多?”

見她點頭後,他才繼續說:“如果下午要和他談合作的負責人是個女士,那送束花表示禮節,其實很合理吧。再加上,送的花是廖阿姨喜歡的,這不正好表明曲叔拿不定主意,所以隻好選了束他熟悉的花。”

曲珞了然地點點頭,隨即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他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他從花店裏出來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好像……沒什麽表情。”

“那不就對了,我如果去見——”話音未落,他突兀地咳了一下,將那個未吐出的音節咽了下去,“我如果去見心愛的人,肯定是興高采烈的,怎麽可能會是麵無表情的?”

對哦!有道理欸!

曲珞笑著抬起葉書揚的右手,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重重地與他擊了一掌,嗓音中的笑意特別明顯:“我原諒你了。”

“什麽?”他拿著杯子喝了一口水。

“原諒你在夢裏偷偷罵我這件事。”

葉書揚:“……咳咳咳。”

他猝不及防地嗆了一口,嘴裏的水差點要噴出來了。

-

上午第二節 課結束後,曲珞終於等到柯燼拎著書包走進教室。他剛一坐下,就俯身趴在桌上,準備睡覺。

曲珞轉過身戳了戳他的手臂:“柯燼,先別睡,我想問你件事。”

“就是那個——”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她側瞥了一眼葉書揚。

她不明白他也抬頭注視著自己,是什麽意思。

明明她要找的是柯燼,剛才叫的也是柯燼的名字。

柯燼順著她的視線,扭頭望向身邊的人,神色淡漠,一眼過後,他又看回曲珞,沉默著等她接下去的話。

而葉書揚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左手懶洋洋地撐著下頜,嘴唇抿成一條線,一副“我倒要聽聽,你們要說什麽事”的架勢。

不過曲珞找柯燼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所以她開門見山:“喬老師現在的情況還好嗎?”

昨天她收到喬霽寧的電話,對方說自己要住院一周,所以這周以及下周的課也依次暫停、延後。

她對課程進度的延期倒不怎麽在意,隻是,住院一周聽起來不像什麽小事。

柯燼懶散地哦了聲,接著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將下巴抵在手背上:“沒什麽大事。”

“不嚴重嗎?我想去探望一下,畢竟她要住院一周呢。”

“用不著,有護工照顧著。”

“不是,我就去看看——”

“她做的是痔瘡手術,估計也不想別人去探望。”

話落,他們這個小角落的空氣似乎安靜了一瞬。

曲珞整個人石化掉,隻剩下兩隻眼珠還在轉,她尷尬地亂瞟著,嚐試找補:“哦哦,原來是這樣……你這個手,好點了嗎?有沒有換藥?”

他的手還包著紗布。

聞言,葉書揚蹙著眉,將視線轉移到柯燼伸出的右手上。

勁瘦骨感的掌心包裹著層層的紗布。

並不是之前的那道傷口……

他張了張嘴,剛想要詢問緣由時,就聽見身邊的人說:“還行,就是左手換藥不方便。”

“不能讓家政阿姨幫忙換一下嗎?”

“她請假了。”

“啊……”曲珞拖著尾音,沉吟須臾,“要不你明天把藥帶過來,我幫你換?”

“就現在吧。”看著對方困惑的眼神,柯燼解釋道,“我帶藥了。”

他的語調坦**且自然,仿佛演練過許多遍,又好似他們的相處模式本就如此。

葉書揚:“……”

這家夥到底是來上學,還是來看病的。

隨身帶藥並且找同學換藥,這種畜生做的事,他都能幹得出來。

“我幫你。”葉書揚冷笑了下,無語地插入到他們的對話中,“曲珞左手沒什麽勁兒,我左手用得順,所以,我就勉為其難地幫你換個藥吧。”

柯燼沒什麽情緒地掃了一眼葉書揚,語調也聽不出好壞:“那不用了,我不習慣陌生人碰我。”

曲珞:“……”

葉書揚是故意的,還是真這麽理解的?

幼稚男高中生的氣量怎麽這麽小,以前那些過節竟然還沒消除。

按照他倆這火藥味的程度,他們總不會同桌做著做著,就打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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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試將至,班裏的氛圍比以往要緊張、壓抑不少。

這種氣氛一直持續到了考試的前一天,曲珞灌完水回來後,發現教室裏鬧哄哄的,不再如往日那般沉悶,陳颯的座位邊也圍聚了不少人。

她好奇地擠進人群中,隻見課桌上立著數本主科的課本,以及一張文昌帝君的打印畫像,而那些本子前擺著各式各樣的零食、牛奶……甚至還有護手霜和校園卡等生活用品。

大家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地祭拜著神靈。

曲珞:“……”

你們這……臨時抱佛腳,怎麽還到了做法的地步。

即便這麽想,她還是悄聲問了一句:“有用嗎?”

陳颯食指抵在唇邊,噓了一聲:“心誠則靈。”

曲珞將信將疑地瞥了眼桌上的“貢品”,接著又將眼神轉向身後正低著頭做題的葉書揚,打量了幾秒後,一個鬼點子立刻鑽入腦海:“你們拜他,還不如拜葉書揚。”

話落,眾人的視線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包括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認真做題的謝涵蓁。

“葉書揚的名字縮寫是YSY對吧,這不就是語數英嘛。”曲珞說得一本正經,“再加上他總是考年級第一,種種跡象都像是老天的旨意對不對,那拜他可不比拜那些虛空的有用得多了。”

陳颯轉頭看向曲珞,笑得意味深長。

她怎麽現在才發覺,她姐妹忽悠人的能力見長啊。

“但是……拜同學不太好吧?”有人提出了疑問。

總不能像剛才那樣雙手合十,祭拜神靈一樣地拜他吧……

“想什麽呢,當然不是真的拜。”她握住陳颯的手,示範著,“像這樣,和他握手交流,上天感受到了你的真心後,自然會把他那樣的考試運分到你身上。”

人群中的一個男生拖長尾音哦了一聲:“有道理。”

當他準備抬腳往後排走時,曲珞一把拉住了他,她掃了一圈課桌上的零食,示意道:“你的東西呢,我替他收著,這些東西當然不能他本人來收,那樣會影響氣運的。”

曲珞看著懷裏的零食,以及莫名其妙被一個男生握住手,而麵露疑色的葉書揚,她笑得更開心了。

剛拆開棒棒糖的包裝,糖果還未來得及放入口中時,她就收到了葉書揚精準飛來的一記眼刀。

葉書揚拍開下一個人伸過來的手,上前幾步,拽著曲珞往室外走:“老實說,你又發什麽瘋。”

“我沒有……”曲珞趁勢抓住他的胳膊,從青色經絡突顯的小臂順著往下,最後握住他骨感有力的手指,“你也借我一點氣運吧。”

“白癡。”葉書揚抽回手,冷淡地轉過身,“又開始犯病了。”

恰巧這時起風了,微風順著他滾動的喉結輕拂而過,被她抓過的那隻手同時傳來一陣微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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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結束的當天下午,曲珞急匆匆地從考場往五班跑。

葉書揚正在座位上收拾課桌,見她那著急又活見鬼的神情,笑著調侃道:“跑什麽,誰在追你啊?”

說著,他往後門瞥了眼,隨後一怔。

柯燼慢悠悠地走進教室,他的指間習慣性地轉著一支筆。

葉書揚收回視線,語調不算好地問:“……他?”

曲珞也順著他的視線往身側瞟了一眼,隨即又將眼眸轉了回來,搖搖頭:“不是,你們之前還對池淮洲說了什麽嗎?”

聽見這個名字時,葉書揚和柯燼竟然默契地互看了一眼,可一瞬過後,又麵色平靜地看向曲珞,兩人都默不作聲,似乎在等她繼續說。

“這次的考試我和他一個考場,他看起來有點忌憚我。”曲珞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原本我催他交試卷,他特別凶地讓我別煩,可在看清是我之後,他就乖乖地把試卷遞給我了。”

“雖然他還瞪了我一眼,但他那樣子,似乎對我又怕又不服的,就好像你們是我的靠山,所以他什麽也做不了,就隻能憋著。”說到最後,她的嘴角掛起揶揄的笑意。

你是我的靠山……

葉書揚無聲地斂了斂眉,思緒不受控地想起池淮洲說過的類似的話。

他還記得他當時的表情,簡直令人作嘔。

作者有話說:

#小狗日記

*

「她最近的犯病頻率怎麽這麽高……

什麽拜文昌帝君。

但是,她不找別人,隻找他,是不是說明……

好吧,我隻做她一個人的“文昌帝君”。」

——《卷毛小狗日記簿》

*

上一章的小柯:我能左手挑砂礫。

這一章的小柯:還行,就是左手換藥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