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太陽像個賊, 垂在西天上,半遮半掩地窺視著這個人間,好像要把什麽一起偷偷拽到黑暗裏去。
陸序的心大概要被它偷走了, 因為它跳得那麽快, 仿佛下一秒就要從他的嘴裏跳出來。
盛羅的手裏還拿著那瓶礦泉水,修長的手臂帶著西方文藝複興時代雕像的力量之美,她的眼睛微微垂著,看著腳下的草皮。
“陸香香。”
陸序想要應一聲, 卻發現自己的喉頭哽住了。
“我喜歡我們班主任, 還喜歡陳主任。”
“我喜歡我那個雞蛋同桌, 我還喜歡我們班長,我們班女生像小鳥似的圍著給我好吃的,我也喜歡她們。”
“我喜歡毛老大, 前天放學看見的那隻黃花小貓我也喜歡。”
“我喜歡小狼崽和小虎崽, 小狼崽高考的時候我還想去送她高考。”
“我喜歡Mercy。”
“我喜歡我姥姥姥爺。”
“我喜歡我媽媽。”
最喧鬧的地方最寂靜。
盛羅的唇角微微勾著,她像是一個剛學會數數的小獅子,把自己藏起來的珍寶拿出來, “嘩啦”一下顯擺給了自己的花。
靈魂的世界在不知不覺中豐實。
幹涸的土壤被一條條的小溪滋潤。
這樣的土地, 才能讓她把一朵花小心翼翼地移種在自己的心裏,草長鶯飛, 日月明媚。
“陸香香, 你說,這些人我不能喜歡麽?”
這是拒絕?還是什麽?
陸序的大腦飛速旋轉,卻沒辦法得出任何一個結果。
有一個高一的女生衝過來給了盛羅一塊巧克力又開開心心地跑走了。
盛羅還笑著謝她。
場地的一角在進行跳遠比賽, 記分員跟陸序打招呼, 他機械地抬起手,又機械地放下。
“當然, 當然能喜歡。”
“嗯,我喜歡你。”
盛羅的語氣很尋常。
就好像她在說中午吃什麽,又或者在說什麽菜的做法。
平平常常,安安靜靜。
“和上麵那些喜歡都不一樣。”基於閱讀理解要多說點才能拿分的原則,小獅子還補充了一句。
“咚。”
場邊又有人在歡呼。
新的項目開始了,發令槍的聲音響起。
“咚。”
天、樹、同學的校服,這些在陸序眼中曖昧難分的顏色一下子變成了令人目眩的盛大的燦爛。
陸序看著站在這種燦爛裏的盛羅,他的雙眼微微發紅。
“盛羅,我喜歡你。”
我喜歡對這個世界還有著無數份喜歡的你。
“嗯。”盛羅還挺酷地嗯了一聲,下一秒,撓了撓頭,她就笑了。
她喜歡陸香香,她早就知道了。
陸香香喜歡她,她也早就知道了。
陸序目眩神迷,好好的一棵校草,就像草皮上最普通的草一樣隻知道挺著脖子不說話。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快樂世俗平庸到了極致,可他還是快樂。
盧浮宮在巴黎,烏菲茲在佛羅倫薩,他們收羅世上的一切藝術,他們收羅不了他的快樂。
拿著水平的手指動了動,他想去勾盛羅的手指,他想擦去盛羅發際的汗水,他想把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肩上。
他還想做更多,少年人因為自己腦海中的浮想聯翩麵紅耳赤。
盛羅看著他。
“陸香香,你幹嘛?”
當著全校學生的麵,陸·淩城一中校草·淩城一中學生會主席·淩城市三好學生·序仿佛不小心踩在了跑道的邊緣。
他歪了一下身子,看著盛羅:“我腳扭了。”
他蹲在地上,仿佛站不起來。
盛羅居高臨下看著他,然後伸出了手。
“我扶著你。”
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堂而皇之,鬼鬼祟祟。
盛羅去跑了個三千米回來,還扶回來了一個學生會主席,高二(九)班的女生們看著陸校草緊緊抓著盛羅手的那隻爪子,表情逐漸變得不善。
女孩子對感情的敏銳是不需要經驗的,她們中的大部分天生就能識別出情感的信號。
“體委,你找兩個男生把陸主席送回他們班吧,盛羅剛跑了三千米,扶著人走路也太累了。”
“對呀對呀,陸主席,你好好休息!”
陸序低著頭,別不用比人送,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班的方向走了過去。
宮原原本在跟女生們蹭零食吃,看見陸序的樣子跳過前麵的凳子就迎了出來。
“陸校草你這是咋了?被誰給揍……”
陸序抬起頭,宮原看見他竟然在笑。
不是平時那種假模假樣的笑,是實實在在真真切切的笑。
宮原嚇得後脖子毛兒都炸了。
“不是,陸序,你怎麽了?摔著頭了?”
陸序:……
宮原在十分鍾之後就知道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是陸序告訴他的。
是他自己看見的。
高二(七)班和高二(九班)相鄰,陸序每隔十五秒就會抬起頭去看向盛羅,一旦發現盛羅也在看他,他就會笑。
宮原他又不瞎!
“不是吧,陸序,你和盛羅,真的……”宮原彎了彎自己的手指頭,聲音壓得低低的。
陸序沒說話,隻是看了他一眼。
宮原皺起了眉頭:“陸序,你不是得去美國讀大學麽?你到時候走了她怎麽辦……”
“我不出國了。”陸序的聲音篤定,“我留在國內,學繪畫。”
宮原手裏的瓜子都嚇掉了。
“你學畫畫?!在國內?!”
“嗯。”再次看向盛羅,陸序隻看見了他被包圍的後腦勺。
一個堅持自己熱愛的陸序,才值得被盛羅喜歡。
晚上放學的時候,陸序告訴了盛羅自己的決定。
盛羅點了點頭,然後想起了什麽。
“陸香香,手機給我一下。”
陸序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才突然開始緊張。
現在他們的關係不一樣了,這算不算是自己交付隱私?
陸校草突然有些慌張,他還沒學會怎麽談戀愛,今天的他就像個傻子,又或者是程序混亂的機器人,既沒有主動性,也沒有了行為邏輯。
“唔,好像上軍校不能談戀愛。”盛羅把百度百科的頁麵給陸序看。
陸序:“……”
好一會兒,他才扶著自行車說:“這上麵說的是學校裏不能談,就是跟你軍校的同學不能談,駐地不能談,就是你不能以軍人身份跟駐地的群眾談,咱倆這種談戀愛,不算。”
“真的假的?”盛羅倚在樹上,又把手機拿了過來。
“這上麵說軍校的寒暑假都很短,不超過一個月,要是下連隊拉練什麽的,估計咱倆一年都見不著。”
陸校草丁零當啷找不到邏輯的心晃了晃。
——“咱倆”。
盛獅子把手機遞回給了陸香香。
“這麽一算,你出不出國都差不多,反正在國內也見不著。”
她拍拍陸序的肩膀:“放心吧,想去國外就去國外,想在國內就在國內。”
陸序沒想到盛羅繞了一圈兒對自己說的竟然是這個。
他的心裏不是滋味兒。
“盛羅。”
“嗯。”
“今天是咱們兩個成為男女朋友的第一天,你想跟我說的就是這個?”
“那啥,喜歡啥的,咱倆不是說過了麽?”
路燈把人的影子拉長,盛羅踩著自己的影子,還是覺得有點不自在。
她的手癢。
“說了就行了?”陸序推著自行車,接著路燈看著盛羅精巧美好的頜線。
他其實也不沒有什麽更想說的,隻是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和盛羅在一起做什麽都特別有意思。
一言不發,把腳下這條路走一輩子都可以。
“盛羅,我喜歡你。”
他又說了一遍。
盛羅歪頭看他,笑著說:
“這句話你是不是說不膩啊?”
“白天說,是讓太陽知道,現在說,是讓月亮知道。”
喜歡盛羅這件事,陸序想讓全世界知道。
盛羅的家離學校太近了。
好像一眨眼就走到了。
舊舊的院子,斑駁的居民樓外牆,
陸序看盛羅走進樓道,從心髒流淌出來的血液還在鼓噪。
將要上樓的盛獅子回頭,就瞅見陸香香正看著自己。
路燈照在他的身上,他仿佛透明了似的。
她笑著說:“陸香香,你過來下。”
樓道裏的感應燈一下子亮了。
陸序快步走了過去。
像是往一團光明裏走。
“怎麽了?”他隻來得說出這三個字。
一隻手抓住了陸序的前襟。
另一隻手護在了他的頸後。
一切都快得猝不及防。
獅子吻著她的花。
樓道裏的燈滅了。
乍然降臨的黑暗中,有盛羅笑著說:
“陸香香,你眼睛是不是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