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目不能視的女人微微側著頭, 好一會兒,她才說:
“陸老先生,用錢換來的婚姻, 恐怕不能用幸福來形容。”
“為什麽不能?”陸鶴原抬起自己瘦削又蒼老的手, 從兩年前開始,他終於握不動與自己相伴一生的畫筆了。
他的脊柱和肌肉已經老化,承載不了他旺盛和蓬勃的創作欲望,他甚至嚐試過工作強度更低的電腦板繪, 可對他來說缺乏實感的筆觸並不能讓他滿足。
很多人勸他可以退休之後享受些生活的樂趣, 但是, 從放下畫筆的那一刻起,陸鶴原就以令人驚異的速度衰老了下去,仿佛他是被自己所鍾愛的藝術拋棄了, 也被自己的人生拋棄了。
盛羅看不見他的老態, 卻能從他是聲音中聽到一些生命即將終結的灰敗。
“陸序是一個有錢的混蛋,和他的爸爸一樣,像他們這種混蛋, 在他們的心裏有兩個部分, 一個部分狂妄自大,覺得這個世界離開了他們就要完蛋, 另一個部分又極為膽怯, 哪怕是得到了一片樹葉,也要向這個世界證明這片樹葉是理所應當屬於他的。這本沒有什麽,很多人都會這樣, 可隻有混蛋會用傷害別人的方式來確認自己的價值。這樣的一個混蛋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 第一步就是要放下自己那些讓他麵目可憎的自大和狂妄。”
陸鶴原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觀察著盛羅的表情。
“看著陸序這個混蛋要靠自己的爺爺留下的遺產來獲得留在你身邊的機會,就像是一頭狼要靠學狗翻肚皮來乞食一樣, 盛羅,你可以試著從這樣的過程中獲得樂趣。”
樂趣?
手邊有一杯彌散著香氣的咖啡,盛羅準確地握住了咖啡杯的握柄,卻沒有喝。
她笑了:“陸老爺子,您給我三個億,就是為了讓我看著陸序從狼變狗?那您這手筆可真是太大了。”
陸鶴原也笑了:
“我知道,現在的陸序已經是絞盡腦汁地討好你,但是他的手段也就是那些,財富和權勢是他的觸手,等你也有了幾個億的資產在身,他就沒辦法在你的身邊張牙舞爪。盛羅,這對你來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等你們三年的婚姻結束,你想再次擺脫他也很簡單。”
“您這話是沒錯。”盛羅點了點頭,“真難為您,為了讓我收下您這大幾個億,把陸序往泥裏踩。您給我的這臉麵比錢可大多了。”
陸鶴原愣了下,然後笑出了聲。
這次,他的笑容真切了起來。
“盛羅,要是我早點兒知道你是這麽有意思的一個人,說不定我早就把陸序的腿給打折了。”
“您可不會。”
盛羅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咖啡裏的濃香中有著淺淡的柑橘香氣。
連這種場合都要讓陸序來親眼看著,陸老爺子又怎麽舍得打斷他的腿?
“我得叫我的律師朋友來看看合同細節。”
咖啡杯放回原位的時候發出了一聲輕響。
“三個億的錢送到我手上,我沒理由不要。”
……
清明一過,天氣就熱了起來,表現在人們的餐桌上,就是吃完了蝦爬子就能吃白蜆子,吃完了香椿芽再吃春菠菜。
桑葚紫了,櫻桃開花了,盛羅中午回了小飯館,還被人塞了一小兜兒的野草莓。
她找了個不鏽鋼小盆小心翼翼地洗了,姥姥嘴裏塞一個,老爺嘴裏塞一個,轉頭看見陸香香脫掉了校服外套露出了穿著T恤的清瘦脊背,她也跳過去塞了一個。
嘴裏濃鬱酸甜的果肉迸濺出了汁水,陸序看著盛羅開開心心進了廚房,又重新去係自己身後的圍裙帶子,隻是手很不爭氣,抖了兩下才係上。
盛羅在自己嘴裏塞了三個野草莓,把不鏽鋼小盆往自己姥姥懷裏一塞,順便把她從廚房裏擠了出去。
大灶急火一開,蔥薑蒜輔料下鍋,大鐵鍋顛出了熱騰騰的香氣,不一會兒,一大盤辣炒的豬肝就被擺上了菜架,幾個隻吃了七分飽的食客立刻圍上去給自己的餐盤裏續上個新的葷菜。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淩城開年多了幾個工廠,來店裏吃飯的人也比從前多了,盛羅端著炒萵筍片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自己姥爺和陸序都忙得腳不沾地。
她把菜放在菜架上,又拿起夾子把幾個大盤子裏被夾得四散的菜給歸攏到了一起。
“咱們這小老板兒看著越來越像樣兒哈。”一個熟客笑著打趣兒,“小老板兒上高二了吧?再過一年多就直接回來當老板了!”
“那不能夠。”盛老爺子接過了話茬兒,“我家孩子還是得出去看看,想開飯館兒什麽時候都能開。”
“喲!聽這意思咱們小老板兒也得考大學?”熟客也是來吃了好幾年飯的,這盛家的小老板在店裏是能幹,卻總有幾分腳踩三條街的派頭,怎麽看也不太像個好學生,還真沒想到這是要讀書考學的材料。
盛羅收了兩個吃完了的大盤子要回去,就聽見自己的姥爺笑著跟別人顯擺:
“那可是要考好大學,我家西西數學考滿分的。”
“噢喲,高中啊,數學滿分!了不起!”熟客對著小老板豎起了大拇指。
盛羅轉頭,看見自己姥爺笑得滿臉都是牙,每顆牙上都寫著得意。
陸序走過來,接過她手裏的大盤子,忍著笑說:“繼續加油。”
“嗯。”
小獅子垂頭歎息。
“我現在一天做五篇閱讀理解。”
她的雞蛋同桌快要進化成老母雞了,有空就對著她咯咯噠個不停。
小獅子要恐蛋了!
陸序笑著看她,正好有人掀了門簾進來,一縷風吹動了盛羅額前柔軟的細發,仿佛一個小刷子,從陸序的心尖一直刷上去。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了晚上下了晚自習回家。
進了家門,他看見陸鶴原正在打電話。
“小序,過來。”
陸鶴原把手機遞給他:“你媽媽的電話,她有話想要跟你說。”
“小序,我是媽媽……小序,媽媽想知道,你願不願意繼續學美術?”
一瞬間,和母親通話的忐忑散去了,陸序看向沒有被關上的門。
門外還是春天的樣子,薔薇生出了花苞,迎春開得燦爛,玉蘭樹上立著白色的芬芳的鴿子,她們都沐浴在春天的夜晚之中,卻又離他那麽遙遠。
四月很快就要過去了。
接著就是五月、六月、七月……到了八月,就是另一個時空的盛羅為了救他失明的時間。
要是在那之前他就離開了淩城,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盛羅會考上她喜歡的學校,有一段很美好的人生。
這一切觸手可及,就像此時的春天。
“媽媽,我是色弱。”
一旁的陸鶴原笑著說:“這有什麽,莫奈得了白內障還能畫出《日本橋和睡蓮池》,你要是覺得不想碰色彩,可以搞素描,搞雕塑,搞空間結構……‘正常’從來就不是藝術的基礎條件。我和你媽媽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你想去做的事就去做,不用擔心別的。”
少年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的笑,仿佛得到了些鼓勵和安慰。
燈光斜照在他的臉上,他有一半被照亮了,另一半卻又沉進了幽靜的暗色中。
他對兩個愛他的長輩說:“我想要繼續學畫,可我已經放下畫畫很久了,想要在國內轉考美術會比較麻煩。媽媽,我想去美國學畫畫。”
電話裏,南琴驚喜至極:
“小序,你說的是真的?!那媽媽馬上給你安排!你暑假要不要提前過來看看?媽媽安排你去參加一些畫家的沙龍,你還可以選一下你想要的導師。”
“好,謝謝媽媽。”
通話結束,他雙手捧著手機遞回給了陸鶴原。
陸鶴原看了手機一眼,又看向他。
“你想去美國。”
陸序毫不猶豫:“是。”
陸鶴原接過手機。
“我知道了。”
陸序轉身上樓,卻聽見自己的爺爺跟別人打電話。
“老秦,你是不是有個讀高二的孫子?成績怎麽樣?長相怎麽樣?暑假我要在淩城寫生,讓他過來給我看看。”
陸序猛地回頭,看見他的爺爺舉著手機對他笑。
“你去美國,我給西西找一百個小男孩兒陪她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