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好吃的雞蛋醬是炸出來的。
鍋裏油放得多, 燒到起煙,把雞蛋打進去,都不用提前攪散, 隻要手腕上使了勁兒把雞蛋在熱油裏攪成絮就成了, 雞蛋被炸得出了香味兒再下了蔥花、辣椒,最要緊的是大醬。
一般來說,盛羅家吃的醬都是羅老太太親手做的,可是年前羅老太太的老戰友挑了一壇子醬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給她送了來, 羅老太太當下就決定過年的時候吃的就是這壇子醬了。
熱油鍋裏炒過的醬顏色深得泛紫, 一舀一勺看著黏糊糊的, 卻不沾勺子不沾碗,在麵裏一拌就給素白的手擀麵添了誘人的醬色。
麵條機軋出來的麵條過了水之後清爽勁道不沾不黏,一不留神就能一口吸進胃管兒裏去。
吃了兩口麵, 尹韶雪覺得自己仿佛重新有了魂兒, 醬的鹹香麵的麥香都在她的舌頭尖兒上複蘇了。
她閉上眼又睜開,溫熱的飯菜進了她的肺腑,她身體裏好像有一股熱氣兒要往頭上湧。
兩位老人完全不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 仿佛她隻是正月裏來找他們的外孫女玩兒的同學, 盛老爺子還特有興致地給尹韶雪介紹他老伴兒做的拌白菜心兒。
“小雪,我跟你說呀, 這個白菜可不一般, 出口韓國的就是這份兒黃心兒白菜,就這麽加新澆的辣椒花椒油一拌,給點兒糖給點兒蒜泥汁兒, 我吃著跟他們膠州三裏河的白菜也差不多, 全靠咱們羅大廚的手藝好。”
羅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伸向大白菜的筷子繞開, 去夾了豬蹄凍。
盛羅在一旁差點兒笑出聲。
在盛爺爺熱情的攛掇下,尹韶雪吃了好幾口白菜。
確實好吃。
蒜是辛辣的,好像還加了點兒芥末,和辣椒油的香辣氣攪合在一起,從上中下三路攻向人的味蕾,一陣短兵相接之後才是白菜的甜香清脆滋味。
也許是味道太衝了,尹韶雪的眼眶都給激得發紅了,她趕緊用紙巾擦了一下眼睛。
飯桌上的一家三口仿佛瞎了似的啥也沒看見。
連毛老大都換了個屁股對著尹韶雪的位置繼續吃他的白水雞胸脯子肉。
尹韶雪用紙巾擋住眼睛,看著紙巾上濕了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
吃完了飯,盛老爺子把桌子收拾了,羅老太太打開了電視。
尹韶雪坐在了沙發上,卻有些心不在焉。
冷靜下來之後,她開始想聯係下自己的爸媽,過去兩個多小時了,他們一定開始找她了。
“讓他們找唄。”她心裏有個聲音輕輕地說,“他們不是一直無視你麽?就該讓他們著急。”
尹韶雪看向了盛羅家擺在電視櫃旁邊的電話,上麵蓋著一個勾出來類似於蕾絲的蓋布,幹幹淨淨,可可愛愛。
她盯著那裏,猶豫不決。
“小雪同學,你語文好,你知不知道‘下喬入幽’是什麽意思呀?”
尹韶雪愣了下,這仿佛是個成語,可她沒什麽印象。
“喬是喬木,幽是幽穀,意思就是說,從樹上下來進了山穀裏。”羅老太太看著電視裏穿著古裝的小人兒鬧鬧哄哄,慢慢悠悠地說著一個聽起來有點生僻的成語,“打仗的時候搶占有利地形是最重要的,當年上甘嶺為什麽打了整整43天?山頭都給轟平了?因為那個地方的地形特別好。”
拿慣了菜刀的老人舉起手,比了一個“V”字。
“咱們的誌願軍在山頭上,敵人如果進來,我們居高臨下就能給他們造成很大的死傷。所以,美國人就給咱們叫537.7高地的地方取名叫‘狙擊兵嶺’。43天,3.7平方公裏的地方,咱們誌願軍跟美國人、韓國人反複爭了29次,兩邊一共砸了8萬多的兵力。這就是地形的重要。所以,下喬入幽這種事,絕對不能做。”
尹韶雪微微張著嘴,她仿佛是聽了些點兒戰爭故事,又仿佛是聽了什麽道理。
盛羅端著一個搪瓷盆走過來,裏麵泡著幾個凍梨,她用手指頭戳了下凍梨上麵的冰殼子,笑著說:
“姥姥,凍梨能吃了。”
尹韶雪忍不住看向她,又看向安坐在沙發上的老人。
“盛羅,羅奶奶在給我講了個成語,叫‘下喬入幽’。”
“哦。”盛羅捏碎一個凍梨外麵的冰殼子,把凍梨拿起來,在毛巾上蹭了下自己濕漉漉的手指頭。
“我姥姥是跟你說該給你爸媽打個電話,說你不是要離家出走,就是太難過了出來冷靜下。”
“啊?”
“啊什麽?”盛羅用門牙咬破了凍梨的外皮兒,狠狠地吸了一口裏麵重新化開的梨汁兒,冰冰涼涼甜滋滋的,直接衝了她的天靈蓋。
“呼——你本意是啥?離家出走?讓你爸媽著急上火?”
“不是。”尹韶雪搖頭。
她絕對沒有想要傷害誰的意思。
她隻是覺得自己想要做點什麽來抒發一下自己的情緒。
“那你就應該跟你爸媽說一聲。”盛羅吃著凍梨,把另一個凍梨上的水甩到牆角的君子蘭盆裏,整個人靠在沙發側邊兒上把那個凍梨給了尹韶雪。
尹韶雪接過來想把凍梨遞給羅奶奶,被盛羅摁住了:
“你吃就行了,我姥姥姥爺飯後不吃甜的。”
尹韶雪把涼涼的凍梨拿在手裏,輕聲說:“可我不知道跟我爸媽說什麽。”
“說你想說的。”說完,盛羅又吸了口梨汁兒。
女孩兒連連搖頭:“我說了他們也不會想聽的。”
尹韶雪很清楚,她的父母並不在乎她想什麽,他們隻希望她能按照他們所需要地那樣成長,而不是聽見她說什麽他們不想聽的話。
“你說話又不是因為他們想聽或者不想聽。”
盛羅皺了下眉頭:“你跟他們說你想說的因為你應該說,不是別人想不想聽。再說了,你既然不打算真的離家出走,就應該打電話,我姥姥跟你說人不能下喬入幽不就是這個道理嗎?你爸媽做了不尊重你的事兒,是他們不占理,你現在站在了有利的地方,正是該進攻的時候,可你要是就因為他們不想聽你就一直默默忍著,忍到了回家就成了你不占理了,因為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麽,他們隻會聽見看見自己已經聽見和看見的。”
尹韶雪默默地咬了一口凍梨。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正好路過的盛老爺子打開門,樂了:
“小陸老師,你來了?”
“盛爺爺,昨天我聽盛羅說想把毛老大接回家,這是貓砂和貓砂盆。”
陸序穿著一身淺咖啡色的羽絨服,圍著方格圍巾,腳上的運動鞋一點雪也沒沾,從上到下無一處不精致,隻是左手拎著貓砂,右手拎著貓砂盆。
“哎喲!還是小陸老師想得周到!我還尋思等毛老大一叫喚我就出門遛遛它呢。”
盛老爺子連忙讓開道兒:“西西啊,毛老大的禦用廁所也來了,咱們給它擱哪呀?”
盛羅笑著說:“我昨晚上就找好地方了,就放廁所門口唄,它拉了尿了咱們都能看見。”
陸序走進房間,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尹韶雪和依著沙發的盛羅。
他看了一眼廁所門口的位置,問盛羅:“是橫著擺還是豎著放?”
看他在那比劃,盛羅把凍梨叼在嘴裏,拍拍手就走了過去。
尹韶雪伸頭看著,盛羅走過去的瞬間,陸序就笑了。
瞬間,尹韶雪覺得陸序像一隻特有心機的狗子。
貓砂盆布置好了,盛羅把在陽台上曬太陽的毛老大薅了過來。
“這就是你的專用廁所了,知道麽?”
她捏著兩隻貓爪子在盆裏刨了刨。
連續喪失威嚴的毛老大憤怒地“咪”了一聲,超凶。
盛羅三言兩語跟陸序說了為什麽尹韶雪會在她家,還拉著他一起出主意。
脫了外套的少年穿著件淺藍色的襯衣,搬了椅子坐在沙發旁邊。
盛羅繼續啃她剩下的幾口凍梨,發現自己不能靠在沙發上跟自己的雞蛋同桌說話了,就拖了另一個椅子過來。
“我覺得盛羅說的是對的。”陸序說,“你應該告訴你的父母你的想法……他們越是無視你,你就越應該展示你的存在感。”
聽見他這麽說,盛羅看了他一眼。
陸序立刻對她笑了下。
盛羅把搪瓷盆裏最後那個凍梨遞給他。
幾分鍾後,尹韶雪終於鼓起勇氣要給她家裏打了個電話。
她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上甘嶺……我能不能自己打?”
羅老太太立刻關掉了電視,拉著她家老頭子回了裏屋。
盛羅也隨手拽著陸序進了自己的臥室。
等陸序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了盛羅的臥室裏。
眼前就是一張一米五的床,上麵鋪著綠色小碎花的杯子。
他迅速移開視線,又看見了衣架上掛著的白色毛衣。
貼牆的衣櫃沒關嚴實,露出了一角牛仔布料。
書桌上堆著各式各樣的書,還有一隻皮卡丘的玩偶。
還沒等陸大校草找到自己能安放視線的地方,盛羅戳了下他的手臂。
“你沒事兒吧?”
陸序回過神,看見盛羅正用一種大概是表示擔心的目光看著自己。
“什麽事?”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盛羅是怕自己因為尹韶雪而想到自己,繼而難過。
他喜歡的這個人,真的是有著令人驚歎的敏銳和溫柔。
“我沒事……”他說。
如果是尹韶雪進了她的房間,盛羅早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讓她坐床了,可是看看自己的床,盛羅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
她自己坐了上去,指了指自己的椅子。
“你坐吧。”
陸序確認了一下自己沒有同手同腳,走過去,坐下。
房間裏安靜下來。
老房子的隔音不太好,他們隱隱約約能聽見外麵尹韶雪的說話聲。
靜坐了幾秒鍾,陸序開口說:“你不用替她擔心,對她來說最艱難的時候有你陪伴,她已經度過去了。”
盛羅垂著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說:
“我剛去深圳的時候,有人覺得我不好管,不是……他想象中的好孩子。”
說完,她似乎笑了下。
“他甚至覺得丟人。”
女孩兒抬起一條腿撐在自己的**,她看了看窗外,疏落的樹枝上覆蓋著殘雪,大片大片的陽光照下來,被雪給奪走了溫度。
“那時候我聽到了一句話,我覺得也可以送給你。”
盛羅的眼睛看向了陸序。
“一個成年人應該有成年人的擔當,從決定成為父母的那一刻開始,他們把最無辜的靈魂帶來了這個世界,要是因此就把被人誇耀的虛榮、掌控別人的成就感甚至自己並沒有獲得的人生成就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那這個成年人本身,就已經是向命運低頭的失敗者,又怎麽可能教出他們想要的孩子呢?又怎麽配用他們狹隘可鄙的標準去定義孩子的人生呢?”
一個字又一個字,盛羅的語氣很輕,仿佛陷入回憶,又好像想起了什麽,她是笑著的。
笑意從她的眼角彌散,像是一團光,流淌在她的身上。
“這是……我媽媽說的。”
給予她生命的媽媽,也給了她姓氏和愛。
給了她麵對這個世界的勇氣。
給了她去溫暖和開解別人的能量。
陸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此時的盛羅。
她穿著毛茸茸的家居服,頭發依然是黑色的短發,坐在那兒,因為衣服線條的柔和她仿佛比平時多了一點稚氣。
也可能是因為她正在想媽媽。
每個想媽媽的人都是孩子。
“我媽媽教會了我不要在意別人的標準……我覺得你這麽聰明,肯定也很快就能學會了。”
不擅長安慰人的某隻獅子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向了書桌,又看向了衣架……
小小的臥室裏,總是有在逃竄的目光。
“盛羅,我有一件東西要還給你。”
陸序站起來的時候盛羅有點懵。
她看著陸序手裏一直沒吃的凍梨。
“你不喜歡吃凍梨?那我這還有砂糖橘……”
話還沒說完,盛羅被一顆甜甜的砂糖橘抱住了。
陸序擁抱了她。
這一個他要還給她的安慰。
衝動過的少年在心裏給自己找理由。
“你很好,盛羅,不隻是以你的標準做參考,在很多很多人心裏,你都很好。”
陸序在她的耳邊說。
撲通,撲通。
盛羅呆愣愣地坐在自己的**。
認識了幾個月,她從陸序那兒不知道收了多少張好人卡,從來沒有一張好人卡能像這次這樣,讓她的心跳變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