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個雞蛋, 兩個雞蛋,三個雞蛋……從冰箱裏撿了六個雞蛋出來,羅老太太轉身進了她們家的廚房。
“炸個雞蛋醬拌麵條, 再切個豬蹄凍……老盛同誌, 你去扒個白菜心出來咱們拌拌,再扒蔥蒸個豬頭肉。”
“好嘞!”盛老爺子直起腰拍拍手,手動麵條機器旁邊放著他剛軋出來的麵條,“哎呀, 連著吃了多少頓餃子了, 我都快胖成個餃子了, 可算能吃碗麵條兒。”
羅老太太打著雞蛋看向自己老伴兒:“咱早上不是剛吃了春餅麽?”
盛老爺子還是笑:“肚子一餓,腦子不好使了,還是吃麵條好, 順溜!”
從陽台抱了白菜和豬蹄凍回來, 盛老爺子路過一個毛團子,抬腳用拖鞋蹭了下。
“毛老大,大過年的, 別生氣了。”
那團貓毛立刻縮得更緊了。
盛老爺子還是逗它:“你看看你, 幹幹淨淨地多好呀?外頭又是風又是雪,你在家裏暖暖和和的。”
毛老大委屈又威嚴地“嗚”了一聲, 聲調擰在一起仿佛吞了一隻泥鰍。
路過自己外孫女臥室的時候, 老爺子說:“西西啊,你跟小雪同學倆人少吃點砂糖橘啊,這邊還有十分八分就吃飯了。”
“知道啦姥爺。”
臥室裏, 盛羅斜靠在椅子上, 地上的廢紙簍裏裝了半簍子的橘子皮。
她把抓起來的一把砂糖橘放回了小筐子裏,隻拿了兩個, 分了坐在她**的尹韶雪一個。
尹韶雪穿著一套有點大的睡衣,腿上裹了個小毯子。
她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就穿了一條單薄的褲子,腳上踩著拖鞋,也不知道她一路怎麽走的,拖鞋和褲腳都被雪水給沁了,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零下十幾度的天,幸好她在外麵晃了不到十分鍾就到了小飯館,不然半截小腿都能給凍掉了。
盛羅用店裏的電話打給她姥爺,盛老爺子騎著小三輪帶了盛羅的衣服鞋子過來,這才把尹韶雪接回了家。
尹韶雪看著自己的腳丫子,盛羅怕她的腳凍壞了,把沒穿過的羊毛襪子給她套上了,還是白色的,現在看她的腳又白又胖,像個小動物的後爪爪。
她晃了晃腳。
“盛羅,我好羨慕你呀,跟你比起來,我就像是一個生活在動物園裏的觀賞品。能吃飽喝足,我好像就應該感恩戴德,把我爸媽想要的一切都給他們。”
盛羅眨了眨眼睛。
她的這個雞蛋同桌在學校裏是很多人喜歡和羨慕的對象,因為她長相好,成績好,家境小康……可是這樣的女孩子也會有煩惱。
尹韶雪把什麽都跟她說了,跟她說自己在事業單位裏努力想要更進一步卻艱難的父親,說她工作安穩卻沒有盼頭的母親,看似溫馨美滿的一家人,其實每個人都不甘心,爸爸不甘心自己的學曆上有欠缺,要眼睜睜看著學曆比自己高的年輕人爬到自己頭上,媽媽不甘心自己早早結婚被困在了淩城這個逐漸衰落的笑地方,他們都把出人頭地的希望寄托在了尹韶雪的身上。
從小到大,尹韶雪的文科都強過理科,可是高中分文理的時候她爸媽完全沒有考慮過讓她學文,原因很簡單,文科在就業上的機會不如理科。
麵對父母的專斷,尹韶雪連提出異議的機會都沒有,高一期末考試她沒考好,沒有被分到七班這種實際上的重點班,她媽媽當著她的麵吞下了一大把的藥,告訴她這都是被她氣病了。
她爸爸平時看起來很好,在她媽媽生氣的時候還會出來當和事佬,可是如果不能讓他滿意,他也會突然暴怒。
文理分班之後尹韶雪的成績一直卡在重點線上,上次月考她不僅是全班第一,還是全校第三,穩穩地把重點班的同學們都壓了一頭,她爸媽大喜過望,覺得她考浙大或者同濟都有希望了。
期末考試的時候她卻隻考了全班第二,全校排名也在第十四名。
其實比起她中考或者上學期分班考試的成績,這已經進步很多了,可她的父母卻很憤怒。
他們認為這是退步了。
就仿佛那個全班第一全校第三的成績才是她尹韶雪應有的水平,沒有達成那個目標都是尹韶雪懈怠了、退步了、墮落了。
尹韶雪試圖辯解,期末考試是全市統一考試,不管是題型還是範圍都跟月考的差距極大……可是她媽媽一句話就讓她閉上了嘴。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要給我們希望呢?”
在那個瞬間尹韶雪茫然了。
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月考考了個前所未有的好成績竟然成了她的錯誤。
那之後,他們家就陷入了冷戰之中。
準確地說,這是一場尹韶雪父母對她的“單方麵製裁”。
她父母都自詡是體麵人,不會打她,也不會罵她,他們管教孩子的準則是“最好的孩子用眼就能教”。
於是,放假這麽多天,她父母如非必要不跟她說一句話,他們視她如無物,希望她能夠在“足夠的冷靜”之後來向他們懺悔。
如果是以前,尹韶雪說不定真的會這麽做。
比起一些“對錯”,不要讓父母生氣難過才應該是最重要的。
可是現在,尹韶雪不這麽想了。
或者說,每次她想像之前那樣跟爸媽認錯,賭咒發誓自己下次會更努力的時候,她都能覺得有什麽東西封住了她的嘴,堵住了她的嗓子。
她的腦子裏有個聲音跟她說:“你的成績明明是進步了,你也在努力了,為什麽要道歉?”
於是,事情就一天又一天地僵持了下來。
從寒假開始,一直拖到了今天。
這是從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今天她從姥姥家回來,剛換了衣服,就覺得自己房間裏哪裏不對。
幾分鍾後,她去接水喝的時候,在垃圾桶裏看見了熟悉的本子,已經被徹底撕碎了。
水杯掉在地上的聲音吸引了她爸媽的視線。
沒有人給她解釋。
她爸爸繼續給同事打電話,她媽媽繼續看電視。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這些被撕毀的東西不過是他們“無聲懲戒”的一部分。
尹韶雪提起了垃圾桶裏的塑料袋,穿上了羽絨服,她下樓,把她在假期擠出了時間寫的一篇又一篇小說一股腦扔進了小區的垃圾箱裏。
那些故事,她為它們哭過,為它們笑過,為它們癡過,她曾經在入睡前反複推敲一個場景,忽然有了想法,她淩晨兩三點都會爬起來把瞬息間從虛空中衝向她的靈感緊緊地擁抱住,用她的筆。
在被撕毀的那一刻,它們都失去了意義。
就像她這個人,在被父母無視的那一刻,她仿佛就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所以她得低下頭,得道歉,得懺悔,得得到一個“好孩子”的標簽,不然她就不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盛羅,你有沒有什麽時候,覺得……這個世界都是虛無的?就是……你好像站在這兒,眼前的一切都是你最熟悉的樣子,但是你自己其實和你最熟悉的一切都毫無關係。”
說這些話的時候,晃著腳丫子的尹韶雪覺得自己像個哲人。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怎樣的狀態,憤怒是有的,痛苦也是有的,可是又離她好像很遙遠,她在一瞬間頓悟到了比痛苦和憤怒更令人恐懼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她說不出來,甚至無法在心中描繪。
盛羅扒好了橘子皮,把圓咕嚕嘟的小砂糖橘整個扔進了自己嘴裏。
“嗯……有過吧。”
盛羅看了一眼門口,門是關著的。
“就是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沒啥關係唄,我也有過這種時候,過去了就好了。”
橘子皮她沒有扔進廢紙簍,而是捏在手裏,用手指肚一點點撕成了小圓片兒。
“有段時間,我一直覺得我是一部電視劇的主角。”
床頭的小鬧鍾滴滴答答地往前走。
橘子皮被撕開的聲音也十分清晰。
盛羅的臉上帶著一點笑,仿佛在講故事。
“電視劇的劇情可狗血了……媽媽被怪獸給關起來了,我得學好武藝,把我媽媽救出來了。那時候我一會兒覺得自己是趙燕翎,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厲勝男……隻要好好學本事,就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尹韶雪抬起頭,她沒想到自己能從盛羅的嘴裏聽見兩個特別古早的武俠劇女主的名字。
“你那時候也太……”她忍不住說,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盛羅笑了:“是不是太傻了?嘿嘿,現在想想,可能就是因為太傻了,眼睛看見的就那麽點兒,心裏想的也就那麽點兒,所以我知道自己其實啥也不是的時候,就崩了。”
橘子皮都撕碎了,盛羅把碎片輕輕揚進了廢紙簍裏,她聞了聞自己重新空下來的手,抬起頭:
“後來我姥姥跟我說,我還能做很多事兒,我能在小飯館當小老板,我能跟她一樣天天給那些餓慌了的人做飯……再後來,就是認識了你,還有陸香香……能做的事兒就越來越多了。”
尹韶雪沒想到自己居然能送盛羅的故事裏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她看向自己的同桌。
雖然自己還是茫然又難受,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盛羅嘴裏輕描淡寫說的那個階段,也許也不過是剛剛過去。
“盛羅……”
“可能就是那一下,我就突然明白了,我到底是個啥樣的人,是我自己走出來的。不是我想出來的,也不是別人嘴皮子一碰,眼睛一瞪,就給拘束出來的。”
盛羅說這句話的時候,那雙鋒利到有些嚇人的眼睛裏像是有光在流淌。
“小姑娘們吃麵條了!”
這時,盛羅姥姥的聲音從外麵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