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上午何海給蕭雪交待工作,蕭雪坐在電腦前認真做筆記。另一位之前照顧小孩的阿姨今天也來上班了,活沒怎麽幹,老過來湊熱鬧。
何海嫌她煩:“瞎晃什麽,沒看我們忙著呢。”
阿姨叫吳卉,穿著條花裙子,捧杯熱茶好奇問蕭雪:“蕭雪有女朋友沒有呀?”
何海一臉又來了的表情。蕭雪老實回答:“沒有。”
“這麽帥!還沒有女朋友?”吳卉講話時神態很誇張,“阿姨給你介紹啊,帥哥不能浪費!”
“謝謝,但我不用……”
“要的要的,阿姨手上有好多女孩子的照片,都漂亮,本地人,家裏有房有車,都是獨生女,學曆本科以上……”
蕭雪說不上話。何海給了吳卉一包瓜子,讓她一邊喝茶嗑瓜子去。蕭雪跟著何海學了一上午,沒料工作還沒正式上手,隔壁辦公室就來了幾個人,讓何海和蕭雪擺姿勢,拍照,連主任都過來湊熱鬧,拉著蕭雪的手語重心長關照幾句他的生活和工作,把蕭雪關照得一臉茫然。
那幾個人在旁邊哢嚓哢嚓拍照,解釋:“工會口的宣傳任務,不交不行啊。”
“小帥哥會不會寫文章?公眾號推文會不會做啊?哎喲這些東西真是為難我們這些老家夥……”
“何主任,把你的小徒弟借我們用兩天嘛。”
何海:“你們不要亂喊啊,主任就在這坐著呢!我徒弟我才帶了半天,你們說借就借的嗎?”
大家都在圍觀蕭雪這個全單位的稀有年輕人。“小帥哥找朋友沒有?”
“以後就留在芙蓉塘嗎?有沒有打算買房啊?”
“叔有個外甥女在國外念書……”
吳卉擠進來:“你們不要插隊,這孩子是我先看中的!”
單位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太熱情,蕭雪落荒而逃,蹬著自行車就回了宿舍。
他一回宿舍,又想起崇蘇說的這棟樓鬧鬼,簡直不能安生,午覺都睡不好。
午後蕭雪一臉困倦地下樓,拖著自行車邊打哈欠邊出門。太陽把他曬蔫了,這鬼天氣,到底為什麽這麽熱。
他在院子門口遇到了居委會的呂阿姨。女人行色匆匆,進來時看見蕭雪,“啊”了一聲,記得他。
蕭雪與她打個招呼,問:“呂阿姨,請問昨天那位老婆婆怎麽樣了?”
呂阿姨麵色平靜答:“梅紅阿姨走了。她摔到了腦袋,當時其實就不行了。”
她反而安慰蕭雪:“別往心裏去。”
蕭雪愣了一下。
女人走了。蕭雪推著自行車慢慢沿著路牙走,好一會兒才沒什麽勁地騎上車。他聽聞消息心情低落,想起那天婆婆倒在地上的模樣又有些害怕。
他才知道原來那就是一個人“快不行了”的樣子。
他都快忘記外公外婆走的時候是什麽模樣了。他隻記得老宅子裏很黑,山中青色的霧彌漫進門裏,空氣總有一股潮濕的、死亡的氣息。空****的宅子裏可以很久都沒有人說一句話,因此老人走的那天,似乎與從前的任何一天都沒有不同。
下午蕭雪先幫工會的人做推文,做的還是自己的新青年入職記,正一邊尷尬得發麻一邊打字,那工會的負責人姐姐背著相機又來了。
趙佳怡也是單位裏的年輕人,三十出頭,負責單位的各種新聞宣傳任務。她跑過來找蕭雪,何海馬上一副護犢子的模樣:“上午你們塞給他的任務還沒做完呢。”
趙佳怡被曬得臉通紅,嘿嘿笑擺手:“和小帥哥聊聊天嘛。來,我照片都選好了,發你。”
“好的。”
趙佳怡把選好的照片發給蕭雪,把相機取下來給他:“我剛才還去大湖拍了好多照片,領導說湖裏的水芙蓉都開了,讓我們和文化館的一起做個城市文化宣傳,可把我折磨得夠嗆。小帥哥,幫忙看看這些照片拍得怎麽樣?”
蕭雪疑惑:“大湖?”
“噢,就是咱們這的一片湖,特別大,當地人都直接叫大湖。”
一旁吳卉搭話:“好像是原本的名字拗口,不好記,就直接叫大湖了。”
蕭雪一張張看相機裏的照片,湖中的蓮花果然開得正好,一朵朵雪白的花沿著岸邊和橋下搖曳生姿地開滿了,兩岸楊柳依依,風景宜人。
蕭雪挑了幾張覺得好看的照片給趙佳怡,那邊何海和吳卉還在聊大湖。
“那塊從前是個村子,後來漲水,村子全淹了。”何海說:“城鄉改造的時候把周圍村子都兼進了城裏,繞著湖又擴了一圈地方。原來的芙蓉塘沒現在這麽大。”
吳卉說:“那湖裏頭還有房子?”
“有也早被打撈沒了,你還想下去尋寶呢?”
趙佳怡說:“可別,大湖深得很,湖底下連著荊江,還有暗流,前些年都淹死過好幾個人了。湖邊那個警告遊人不準下湖遊泳的告示牌看見沒?就是咱們立那的。”
說著她又提醒蕭雪:“小帥哥,你可千萬別下湖玩水啊。”
蕭雪不好意思道:“不會的,我很怕水。”
別說湖泊和江,他連遊泳池都不敢下,是個完完全全的旱鴨子。不過去湖邊散步賞花他還是很樂意的,不知道要是叫上崇蘇的話,那麵冷的弟弟會不會答應陪他一起去。畢竟總不能邀請何大哥或者主任去遊湖,那畫麵蕭雪簡直無法想象。
下午五點半,蕭雪準時下班,蹬著自行車去菜市場買菜。他網購的電飯煲和小煮鍋到了,用來平時給自己煮點晚飯以及周末應付三餐。他對待進食的態度很敷衍,隻要能填飽肚子,外加食材便宜即可。
晚上蕭雪自己用小煮鍋煮麵,加了肉和蔬菜,一邊抱著鍋吃麵一邊用手機看動漫,電風扇吹著舒服的冷風,麵湯熱騰騰的,蕭雪吃得挺開心,時而被動漫劇情逗笑。
十一點,蕭雪洗過澡關燈睡下。
這就是他平凡的、沒有任何波瀾的上班的第一天。在他的預想裏,往後的每一天也應如今天這般,即使偶爾有些小插曲,也隻是他平靜生活裏的一點小小漣漪。
在這個安寧的小縣城裏安靜地落腳,度過他無牽無掛的平淡一生,這樣就挺好。
時間越過零點。萬籟俱寂,小區外的路燈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光。今晚沒有蟲鳴,風吹過樹梢,發出窸窣的低語聲。
月隱入烏雲。蕭雪熟睡著,為了散熱通風,他隻關了紗窗,風扇遞著冷風,空氣卻越來越悶熱。蕭雪睡出了汗,發尾貼著耳畔,脖頸間漸漸冒出一點細密的汗珠。
風吹得窗棱輕微震動,蕭雪微微皺眉,夢中不安地翻了個身。接著又是幾聲窗棱震動的響,響聲一次比一次大。蕭雪終於被驚醒,睜開了眼睛。
窗外赫然有一個人在那裏!
蕭雪猛地坐起身。等他再定睛一看,那人影卻不見了,隻剩風聲與路燈模糊的昏黃光影。
蕭雪的冷汗頃刻流了一背。他看錯了?是夢醒時的幻覺嗎?可他明明看到了,窗外有個人,那個人有一張皺巴巴的臉,正在敲他的窗戶。
他抱著被子蜷在床腳,臉都嚇白了,他戰戰兢兢摸過手機,差點就要打110報警。心跳平息後,他才勉強冷靜下來,有些哆嗦地把手機放在枕邊,再次緊緊拽著被子。
三樓,窗戶外麵也沒有能落腳的地方,什麽人能跑到他宿舍的窗外……蕭雪要被嚇死了,這個地方真的鬧鬼!
他簡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恐怖的時刻,怕鬼的心理已達到頂峰。他下意識告訴自己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他是昨晚沒睡好,午覺也沒睡好,加上窗外太黑了,他才會看錯眼。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鬼,不然外公外婆早就來見他了,是的,就是這樣。
在反複且強烈的自我暗示下,蕭雪最終被生理的困意打敗,昏昏沉沉抱著被子縮在床頭睡著了。
在他臨睡之前,似乎有一陣飄渺的,極淡的梔子花香從空中飄來,消散。
“蕭雪……蕭雪?”
蕭雪嚇一跳,看到何海和崇蘇站在自己身旁。何海露出擔心的表情,崇蘇則看著他。
“黑眼圈都出來了。”何海說:“小夥子昨晚通宵看球賽了吧?我兩點就睡了,實在熬不住,今天看轉播吧。”
蕭雪揉了揉發紅的眼角,含糊應了聲。他鎖好自行車,和他們一起進食堂吃飯。他一夜沒睡好,早上差點睡過,此時相當疲憊,沒精打采地喝一碗粥。
反觀坐在他對麵的崇蘇,麵前都擺滿了,一海碗麵轉眼就下肚,胃口簡直好得驚人。
蕭雪沒胃口,一碗粥下肚就不想再吃東西了。何海正啃包子,見狀疑惑:“就吃這麽點?”
“嗯,我先走了。”蕭雪與兩人道別,端起盤子起身離開。
崇蘇一口喝完豆漿,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上班的時候,蕭雪感覺輕鬆了許多。辦公室裏總有人在走動說話,還是給蕭雪帶來了不少安全感。上午他短暫地沉浸在工作中,暫時忘記昨晚的驚魂一夜。
到了中午,蕭雪不打算回宿舍了。他下樓去食堂吃午餐,吃飯的時候又想起昨晚的黑影,頭皮都麻揪起來。他心想幹脆搬出去租房子住算了,要是之後再來這麽一回,節省下來的房費還不夠他支付精神藥費的。
蕭雪隨便吃了幾口飯,準備中午就在辦公室拿手機看看房源,找個人多熱鬧的小區,再跟何大哥和主任道個歉。
蕭雪邊想邊上樓,卻在走廊上遇到了正在下樓的崇蘇。
他沒想到會在辦公的地方碰到崇蘇,疑惑問:“你怎麽上來了?”
崇蘇答:“給舅舅送東西。”
兩人迎麵走近,崇蘇忽而抬起手,蕭雪一愣,頭頂的一處被輕輕一碰。
崇蘇的手指溫熱,靠近時身上有股自然清爽的氣息,像炎炎夏日裏一陣冰涼的水息。他站在比蕭雪高一階的台階上,指尖在他的頭頂輕輕一撫。
“百會穴。”崇蘇說:“按揉三分鍾,可解疲勞。”
蕭雪傻乎乎“啊?”一聲,崇蘇卻已經走了。他不解抬手摸自己頭頂,找到崇蘇剛才點的位置。
他忽然感到身心輕鬆了不少,心中的陰影也仿佛被一隻手輕輕揮去,從頭頂到腳都通明舒暢起來。
好有效……可不是說要按揉幾分鍾嗎?蕭雪疑惑心想:剛才崇蘇也沒按啊。
等到一天結束下班,蕭雪已徹底將昨晚的見鬼事件拋到腦後。他依舊騎著自行車去買菜,自在地拎著菜回到宿舍,還是煮鍋下麵,昨天動漫看到一半,今天繼續看。
全然忘記了自己被嚇到要找新房源搬家的事情。
晚上十一點,蕭雪準時上床睡覺。關燈後,房中一片昏暗,窗外的路燈也暗淡,模糊的影子落在牆上,像一隻在打招呼的人手。影子拖長,延伸,爬上居民樓的牆,融進濃密的樹影中。
起風了。老舊的窗棱被吹得震響,當、當地撞在牆壁上,像一陣陣僵硬的催促。**的蕭雪卻睡得正香,絲毫沒有被吵醒的跡象。
窗棱越像越急,仿佛有什麽馬上就要破窗而入,進入這個房間。
下一刻,聲響靜止了。緊接著突然一股沒由來的狂風衝開了紗窗!風掀飛書桌上的書本和筆,東西嘩啦啦散了一地。
黑暗中,崇蘇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邊。他身量頎長,昏暗隱去了他的神情,他垂在身側的手白皙幹淨,手腕上的玉珠手串微光輪轉,如水流不息。
“梅紅婆婆,請回。”
被一語叫中了姓名,窗外的影子仿佛被束縛住了般一動不動。一陣梔子花的濃鬱香味忽而強烈漫開,崇蘇不為所動,黑色的雙眸靜靜看著那道影子。
那影子終於動了,露出那個叫做梅紅的老人生前的一張臉。她還穿著臨走前的花色褂子,胸口處繡一個“紅”字。
她的臉紫得駭人,皮皺得要像樹皮一樣剝落。那雙渾濁沒有眼珠的眼睛緩緩轉動方向,蠕動眼皮,“看”著**熟睡的蕭雪。
梅紅張開薄薄的唇皮,發出了詭異的聲音。
“他和……我……一樣……我……帶他……一起……走……”
崇蘇冷冷道:“他和你不一樣。我再說一次,請回。”
那一瞬間天邊忽而遠遠響起沉悶雷鳴。城中河道平白卷起漩渦,空氣中的水仿佛有意識地凝結起來,形成強悍的威壓從四麵八方湧下。那鬼影在變故突生的眨眼間仿佛被一種強大的力量衝散了形,發出淒厲可怕的尖嘯。
緊接著鬼影消失在了窗邊,了無蹤跡。
水汽一收,威壓轉瞬散去。夜空重新變得清朗平靜,風靜了,連樹梢的擺動都變得更柔和。
崇蘇隨手一掐,滿地散落的紙本嘩啦啦飛回桌上。他一摸窗棱,脆弱的木框已經快被吹得搖搖欲墜,崇蘇露出一點嫌棄的眼神,隨手把窗框摁進牆裏。
他取下手腕上的玉珠串,放在蕭雪的枕邊。蕭雪睡得很沉,眉目安靜秀氣。
崇蘇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拉過凳子,在蕭雪的床邊坐下。月色投下他的身影,筆挺而利落。
那潤澤的玉手串倏然化作一道淡青的光,沒入了蕭雪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