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周日那天蕭雪網購的東西陸陸續續都到了。貼牆紙耗去他大半天的時間,宿舍的空調太恐怖,叮一聲打開就是強烈的黴味和灰塵撲麵,差點把他毒死。還好買的製冷電風扇到了,蕭雪再一次感謝偉大的互聯網物流科技。
牆紙是幹淨的米色調,蕭雪安置好所有家具和用品,一個原本近似毛坯的房間終於有了些溫馨的家的樣子。蕭雪對自己親手布置的新家很滿意,他也累壞了,點了份外賣填飽肚子,吃完後把垃圾收拾進袋子,下樓扔垃圾,順便消食。
暴雨過後,城中河道水位上升。周五那天晚上,蕭雪聽了一夜水流流經排水渠匯入河道的嘩啦聲響。但經過一天一夜後,暴雨的痕跡已被太陽蒸發得無影無蹤。蕭雪下樓扔完垃圾,再往回走時已出了汗。
小區的另一棟樓背麵有個小賣部,門朝裏,窗朝外,挑選商品得透過監獄似的鐵欄杆往裏艱難地望,掃碼付錢後等老板把東西從欄杆縫裏遞出來。
蕭雪熱得不行了,買了根雪糕。
他吃著雪糕繞過小賣部,踩著牆邊一條窄窄的陰影往自己住的員工宿舍走。牆根長出一簇小黃花,蔫了。
蕭雪看一眼花,再抬頭時,看見居民樓的門裏躺著一雙腿。
雪糕掉在地上,頃刻化了。蕭雪嚇得汗毛倒立,他定睛一看,那是一雙老人的腿,深色薄褲,老舊的布鞋,一截腳腕露在外麵,皺巴巴的皮。
正是午後,天太熱了,小區裏大多是老人,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出門。院裏空****的,顯得那雙腿格外突兀。
蕭雪很快意識到可能是老人摔了。他跑上前去,果然看見一位老婆婆倒在地上,一雙手癱在地上發抖,嘴裏發出沙啞的抽氣聲。
蕭雪跪在地上,不敢碰老人,焦急呼喚:“婆婆,你還好嗎?”
“有人嗎?有沒有人!”
老人沒有拿包,蕭雪翻她身上的口袋。他忽而嗅到淡淡的梔子花香味,目光在那件花色褂子的胸口處停留一瞬:一個金線繡的“紅”字。
是那天笑眯眯與他打招呼、指給他早餐店在哪裏還把他送到小區門口的婆婆。
蕭雪從老人的口袋裏翻出一小瓶降壓藥,但老人的身體在輕微地抽搐,神智也不清醒了,蕭雪不敢貿然給她喂藥。好在終於有人聽到他的呼聲打開門出來,一老頭見到此景驚呼:“哎喲,這是怎麽了。”
“糟了,梅紅犯病了。”
“娃娃快去把小呂叫過來,她住五樓最左邊,快去。”
幾個老人圍過來,蕭雪跑上樓梯,一口氣衝到五樓去拍門。那姓呂的阿姨是居委會的,原本在睡午覺,聽到消息後蓬頭垢麵地跟著蕭雪跑下樓。老人年紀大了,這一摔人事不省,大家都不敢碰她,又有人叫來了附近門診的醫生,幾個老頭老太搖著大蒲扇給昏迷的老婆婆扇風,不住歎息。
“梅紅家裏沒人照顧,孩子一年到頭不回家……”
老人躺在地上,摔得一身塵土,雙眼發直,唇已烏青。蕭雪在院門口等到救護車,引著車到樓下去,一番費勁把人抬進救護車後,呂阿姨坐上車跟著走了,臨走前讓蕭雪回家。
蕭雪渾身像被從水裏撈出來,又是熱汗,又是冷汗。他站在樓道門口的陰影裏喘氣,一張臉熱得發紅,頭也暈暈的。
一旁老人說:“嚇到娃娃了。”
“沒事囉,人年紀大了就是這樣,說不得哪天就走了。”
“別說這話嚇唬小孩!”
“生死有命……”
蕭雪擦了把汗:“我沒事,各位爺爺奶奶快回去吧,外麵太熱了。”
老人們散了。
蕭雪回到宿舍,抱了盆新衣服下樓洗澡。沒到六點,還沒有熱水,蕭雪直接衝了個冷水澡。水滑過濕膩的皮膚,汗液仍有溫度,令流淌過的水都不讓人感到冰冷。
他的膽子一直挺小的。小時候睡在老人身邊,老人離世後,他住學校宿舍,男生們鬧哄哄的,晚上鼾聲磨牙聲和夢話齊飛,他都能勉強忍受。因為要是讓他回去那個空無一人的老宅去住,他會更加無法接受。
要不等正式上班後試著找人合租?可全縣城大概都找不出比這裏更便宜的房租了。蕭雪洗完澡回宿舍又看了眼自己手機裏的餘額,再算一筆這幾天林林總總買東西花出去的錢,蕭雪剛冒出來的想合租的心就被自己掐滅了。
其實黑和鬼並不可怕。蕭雪躺在**抱著被子進入冥思狀態:恐懼主要來源於多巴胺和羥色胺激素分泌,客觀事實是——黑暗隻是光線的折射,且世界上沒有鬼。至於人死後靈魂是否會轉化成鬼,又需要另一層驗證;再說人是否真的擁有“靈魂”或者“精神體”這種東西,又是哲學史上對死亡的一種長久辯論,究竟肉體和靈魂是二元統一的兩種獨立存在,還是說人體就是一種純粹的物質,由大腦這個神奇的超級計算機驅動,由於人腦的精密度過高而導致所有必然的選擇都可以體現為偶然:一旦神經元抵達這個點,其他所有點就像代碼路徑一樣全部湮滅。看起來是隨機性,實際上是神經突觸竄上的一條已有的岔路……
蕭雪睜開眼睛。龐大的白色水汽朝他湧來,天穹如大霧倒流,自高空傾瀉翻卷,掀起狂風衝向他麵前的大湖!
蕭雪被風卷得摔倒,暈頭轉向爬起來,隻見漫天雪白花瓣如龍卷狂舞,大湖浪濤滾滾,上一刻還是如鏡的青色湖麵,下一刻如被墨汁染透,卷起一片片漆黑的浪花。而他坐在湖中的一葉小舟上,木舟搖搖晃晃,極度不穩。
風似野獸奔流,吹得天地倒懸湖水翻湧,蕭雪抱著船杆大叫,幾次差點被整個掀進湖裏。
好在風很快變得溫柔。花瓣如雪紛紛揚揚落下,蕭雪驚疑喘息著,被花瓣灑了一身。一枚蓮花的花苞飛進他的衣領,他低頭掏出來看,花白得剔透,露出一點鮮嫩的花蕊。
湖麵落滿了花,無數蓮花的花瓣順著水流的方向聚成一條浩浩湯湯的白色絲帶,朝遠方的山漂流而去。蕭雪茫然坐在船上,花瓣從他的小船邊旋轉著分開、離去,霧落在他的臉上,冰涼的觸感。
“這裏是哪裏?”蕭雪喃喃自語。
他試著去拿船槳,一劃,小舟便在湖中漫無目的地前行一點。
風停後,霧越來越重。花順著水流散盡了,漆黑的湖麵下,暗流托著小舟起伏。蕭雪有點害怕,他放下槳,爬到船頭舉目四望,遼闊的山川天地之間,風走雲散,日月隱去,隻有湖水無盡的潮聲。
若有一種神奇的感應忽而吸引他的心神,蕭雪不受控製地去看那黑色的湖麵。就在他看向湖的下一刻,翻湧的大湖忽然靜了下來。
一雙巨大的金色眼睛在漆黑的湖麵下出現。
那一瞬間蕭雪的呼吸都停了。舟緩緩滑過大湖,像一隻飛鳥掠過湖底那雙毫無人類情感的、冰冷的金色雙眼。
鬧鈴驟然大作,蕭雪猝不及防卷著被子摔下了床。他掙紮爬起來,窗外天光大亮,手機時間顯示上午7:30。
做了個好恐怖的夢!蕭雪心有餘悸。
早晨的小區很熱鬧,老頭老太們出來吃早買菜,在院子裏遛彎聊天。天氣很好,院中綠蔭茂密,蕭雪站在窗邊刷牙,深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今天是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他還記得大學室友問過,明明可以選擇更好的,為什麽要考芙蓉塘這種不入流的小縣城。
蕭雪沒什麽朋友,很少有人知道他當初考編製是自己主動選擇考芙蓉塘。在室友問出這個問題後,他就後悔告訴室友這件事了,因為室友說的話同樣讓他很疑惑:他可以選擇什麽樣的“更好”?他是一個什麽樣的形象活在別人的眼中,他的想法和選擇憑什麽無緣無故被人質疑?
在他看來,旁的人和事都與他無關。就像芙蓉塘這個獨立的小縣城看起來與這個高速發展的世界無關的樣子。
他隻想——
他想做什麽來著?他選擇來到這個地方……
蕭雪都記不大清了。或許是因為自己孤僻,或是為了安穩?他常常感到自己難以融入周圍的人群,他雖然自認脾氣挺好,但認識他的人似乎都不這麽認為。連把他養大的外公外婆,都沒有過多麽親近他的時候。
或許有的人,注定就是不被這個世界喜歡的吧。
蕭雪騎著車抵達單位門口,正是學生下早自習出來吃飯放風的時間,蕭雪還特地多看了幾眼,如果崇蘇這個時候也出校門來吃早餐,他應該是很容易就能看到的,畢竟崇蘇非常顯眼。
不過他沒看到。單位食堂提供早餐,蕭雪找地方停好自行車,滴溜溜跑進單位樓後麵的院子裏去找食堂。他的飯卡還沒辦下來,何大哥讓他先報自己的名字掛賬,到時候卡到了再請他幾頓就行。
單位食堂不大,一樓早餐,二樓中餐,蕭雪剛進門找阿姨記了賬,就聽到何大哥的聲音:“蕭雪!”
蕭雪轉過頭,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吃麵的崇蘇,然後才看到他旁邊的何大哥。何海示意他待會兒過來坐,蕭雪打了碗肉絲麵,端著盤子走過去,看清了崇蘇麵前的吃食。
一大碗牛肉麵,三個雞蛋,一大碗豆漿,兩份厚實的糖餅……蕭雪坐在他對麵:“這都是你一個人吃的?”
何海笑著說:“這小子飯量大,肯長得很,個頭比我還高了。”
何海一米八的健壯身材,崇蘇卻是比他舅還要高。他吃完麵,給自己剝雞蛋。蕭雪好奇問:“崇蘇每天在咱們這吃早飯嗎?”
何海說:“他算是職工家屬,每天也就來吃個早飯。他們學校食堂一到飯點人多,小蘇不愛排隊。”
崇蘇吃一口雞蛋,臉頰微鼓著,腿都快伸到蕭雪座位後麵去了。蕭雪輕輕一碰他的小腿:還挺不跟他客氣的。
崇蘇看他一眼,收回腿。
兩人麵對麵坐著吃早餐,快吃完的時候,崇蘇忽而問了句。
“昨晚做噩夢了?”
蕭雪一愣,望向他。崇蘇的目光平靜,眼眸黑而清澈。
蕭雪說:“我看起來沒睡好嗎?”
“沒有。”崇蘇喝下最後一口豆漿,隨口道:“就是聽說你住的那棟樓以前鬧鬼,所以好奇問問。”
蕭雪差點頭皮發麻要跳起來。一旁何海笑得無奈:“好了,幹嘛逗你蕭雪哥玩?蕭雪,你別聽他的,咱們這小縣城裏太平得很,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
他拍拍崇蘇:“吃完就回學校去。”
崇蘇無所謂地起身,蕭雪給他一個威脅的眼神,崇蘇表示收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