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傍晚時分,夕陽倒映江麵,群鳥歸巢。
落日的餘暉投射進水麵之下,水底光線彌散。崇蘇靜靜懸在水中,雙眸閉著,如在沉睡休憩。
他的身體似乎與水潮同化了,發絲散入水中,身體似化作了水流,失去實體。水麵之上,那道巨大的鬼門依舊大開,從平坦的江麵望去,門中的世界不見清晰,其中似有一團跳動的活物在搏動,又似無限旋轉的紅光。門外的兩道青色虛影也無法看得真切,時而如有人形,時而如獸,變幻莫測,如雨中幻雲。
隨著太陽西沉,門內外流轉來回的魂靈漸漸變得活躍。光點從江麵掠過,穿過飛鳥,如成群結伴的螢火。光群中若有古怪的絮絮聲響伴隨,不同於空中鳥鳴,而是魂靈細語的天外之音。這聲音徘徊於現實之外,在某個維度裏匯聚成嘈雜的風,吹過整條寬闊的江麵。
江水下,崇蘇的身形隱沒於昏暗的水底。他的臉上露出點不耐煩的表情,睜開雙眼。
他的瞳孔呈現出金色,虹膜淡黃,如某種奇異的獸瞳,瞳中微光流轉。崇蘇冷冷看一眼水麵外的世界。隻這一瞥,嘈雜的絮語風聲便徹底靜了。
但他已經被吵醒,也不好對著一群鬼魂發火,隻好在水中身影一化恢複人形,遊向水麵。
他的脾氣已經比從前好了很多。或許是自從醒來以後,他走了人間許多地方,見到過很多人,漸漸能學著理解人的思維方式與生活。水中的世界與水外的世界,終究不一樣。
崇蘇濕淋淋地走上岸。傍晚炎熱未散,風很快吹幹了他身上的水珠。崇蘇正穿衣服,不遠處有人朝他打招呼:“小蘇!又來遊泳了?”
那是芙蓉塘冬泳隊裏的一位大叔,這會兒也換上泳褲準備要下水了。他與崇蘇挺熟,緣因他總喜歡找崇蘇比試泳技,回回比不過,回回要比。隊裏其他隊員都笑他,他也不在意,屢敗屢戰,精神頭十足。
“一起再遊會兒?”大叔邀請他。
“下次。”崇蘇說:“我走了。”
他沒有騎自行車,獨自離開了江邊。螢火般的光點在樹林中隨風穿梭,卻紛紛遠遠繞開了崇蘇。崇蘇走在江邊的森林中,抬頭看一眼即將沉入地平線外的夕陽。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森林中。
芙蓉塘的縣醫院已十幾年如一日未變,老舊的外牆都未翻新過。隨著城中最大的中心綜合醫院的建立,這個曾經縣城中唯一的一座醫院正在沒落。下班時間過後,醫院裏已幾乎看不見一個工作人員的身影。
縣醫院坐落老街區,門前人煙寥落。就診樓後的住院小樓掩映樹下,落葉飄進牆外的陽台,積一層腐敗的葉子。
病房裏,柳旺生躺在病**,插著供氧,掛一瓶吊針。值班護士偶爾來看看點滴是否打完,再是何海與同事帶著慰問品來探望過。除此之外,自柳旺生住進醫院至今,沒有人在他的床頭停留過。
柳旺生快死了。人瘦成一具骷髏,躺在病**有一出沒一出地喘氣。他凸著雙病態的紅眼盯著空無一物的牆頂,嘴裏喃喃自語著什麽。
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時而囁嚅膽小,目光躲閃,躲在家裏十幾天都不出門;時而整個人發瘋癲狂,進入一種異常的亢奮狀態,在村裏大呼小叫,這時隻能讓村裏的男人齊齊把他拖回屋子裏綁著,直到他不再發狂。
村裏有上了年紀的老人,說柳旺生小時候不這樣,那會兒還是個挺正常的孩子。那時他們還住在河下村,後來村子被江水淹沒,他們搬到了陳家灣。
似乎就是在那以後,柳旺生就瘋了。
有人說柳旺生沒了爹媽,又未娶妻生子,一個人生活久了憋瘋的。有人說柳旺生是被惡靈附了身,否則好好一個人怎麽會突然就瘋了。
沒有人知道柳旺生在想什麽,沒有人想接近他這種會發瘋的怪人,更無人願意靠近他住的那間屋子,那間屋子像個肮髒的乞丐窩,散發令人作嘔的酸臭味。
夜晚降臨。柳旺生不睡覺,也不吃東西,蜷縮在**睜眼看著空無一物的黑暗。他呢喃著,嗓眼裏發出嘶啞的古怪聲音。隨著夜越深,病房沉入無邊的黑暗。
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柳旺生的床前。崇蘇如憑空出現在這個房間裏,他低頭看著病**的老人,麵無慈悲,雙眸一片清冷。
他垂在身側的手心亮起一抹青色的光。空氣中水的密度微妙地加強,無形的重量壓下。**的老人發出一聲痛苦的咳喘,仿佛被什麽東西壓得喘不過氣,柳旺生艱難地轉過眼睛,望向床邊的崇蘇,渾濁的眼珠清明片刻,流露出乞求的目光。
病房的門被嘩然打開了。陳心站在門外,依舊背著他的斜挎包,走廊的光從他身後打入病房,落下點明亮。
陳心喘著氣,一身汗,雙目明亮急切:“神君請手下留情。”
他走進房間關上門。他的包裏發出溫暖的光,似是一種力量抵禦了崇蘇的威壓。
陳心道:“這位老人行將就木,不日將自行走向生命的終點。神君何必親自下手,為自己平添一條殺孽?”
陳心言辭誠懇,卻見崇蘇不為所動,咬牙提高聲音:“就算神君想救蕭雪,蕭雪也一定不希望神君用這樣的方法!”
崇蘇神色一動,手中光芒收去。那幾乎把柳旺生壓迫得渾身骨骼盡碎的力量頓時散了,柳旺生張開嘴麵色青紫,眼球充血到快爆開。崇蘇的臉上帶著被人打斷的不耐,隨手一揮,一抹青光從他指尖飛出沒入柳旺生的身體。柳旺生掙紮片刻,麵孔漸漸恢複正常,人終於安靜下來。
陳心暗暗鬆了口氣。崇蘇轉過身,黑暗中,他的雙眸沉沉,表情難得有一絲不悅。
“陳家的小孩,少多管閑事。”
“神君也知道現下鬼門正開,此人大限已至,不出七日便要靈魂離體,屆時他原本的生魂會被引入鬼門,至於另一縷躲在他身體裏的魂魄——那本就是一惡靈,等柳旺生死後,兩個魂魄離體後分離,鬼使必定會來捉拿惡靈。”
崇蘇麵色冷淡:“我向來不指望地府那群吃白飯的廢物能做出什麽有用的事。”
陳心麵色尷尬,心中默念十殿閻王最好別聽到這話,聽到了也千萬別怪罪,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他又道:“可這件事應該也不必神君親自出手……”
“惡靈潛藏在這個凡人的身體中數十年,兩魂共用一體,惡靈的臆瘴已將柳旺生的生魂侵蝕殆盡,一旦它脫離凡人的肉體,就會成為一個危險的存在。”
陳心小心翼翼道:“即使如此……”
“它與蕭雪的淵源,想必你的父母也告知於你了。”崇蘇漠然掃一眼陳心:“否則你也不會來芙蓉塘找蕭雪。”
陳心隻好坦白答:“是。自從母親將此事托付給我,我一直都在思考究竟該如何解決,才能不傷害蕭雪。這也是我一直將山川居意圖帶在身邊的原因。”
陳心從包裏抽出一卷畫軸。那畫軸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似乎就是普通的畫卷,靜靜地躺在陳心的手裏。
陳心低聲道:“六十年前,師父來到芙蓉塘,原本想以此圖鎮守大湖,引渡湖中亡靈往生。但師父最終將此圖交給了我,讓我完成自己的使命。母親也叮囑過我,一定不可以傷害無辜的人。”
“柳旺生不過是個凡人,原本他可以過上平靜的生活,可他的魂魄卻被入侵擠占,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神君之力非同小可,隻動動手指就能讓他頃刻魂飛魄散,可到時那惡靈散了,柳旺盛的生魂也徹底破碎,永遠都無法進入鬼門投胎轉世,這對他來說何不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崇蘇沉默。陳心主動捧起畫軸,恭敬遞向他:“小輩才疏學淺,還是將此圖交給神君,由神君來發揮它應有的力量。”
崇蘇說:“不必,你自己留著。”
陳心便小心把畫軸放回自己的包裏,試探開口:“蕭雪他……”
“蕭雪的事,非你能力所及。”崇蘇平靜道:“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提醒你一句。帶著山川居意圖離開芙蓉塘,走得越遠越好。否則到時就算你的畫軸能救下芙蓉塘的所有人,也不定能救你自己。”
陳心一驚,然而再一回神,他的眼前已經不見了崇蘇的身影。病房裏昏黑沉沉,隻剩下他和躺在病**的柳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