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張弛的車子到酒吧時,彭樂和何欣等人已經先一步抵達了。酒吧外牆隔音很好,但由門縫不時掠過的藍色光束中可以想象裏頭現在是何等得熱火朝天。竇方又聽見哢的輕響,她回過神來,張弛同時給車子熄了火,看著她,說:“你先進去吧。”

竇方把化妝鏡打開,剛才吃飯時把口紅蹭掉了,她隨便撥了撥頭發,對著鏡子皺眉,鏡子裏的人影也不高興地回望著她,臉上寫滿了糾結和矛盾。這時張弛把車窗降下來,冰涼的小雪粒飄到了臉上,竇方縮了縮脖子,推開車門,跑進了酒吧。

彭樂和何欣的屁股才剛在沙發上坐穩。地方是何欣指定的,彭樂隻來過一次,但銷售經理仿佛跟他是契闊多年的老友,見麵就叫彭總,“最近忙啥呢?”彭樂問卡座低消多少,經理張嘴報了個一萬。“上回才五千,你們這是專門盯著生客宰嗎?”銷售經理直喊冤枉,“節假日呀,彭總,今天是什麽日子?”何欣倒是認準了要宰親哥,也在旁邊幫腔,“哥,女朋友還在呢,別這麽摳行嗎?”彭樂不以為然地攬住竇方,“她比我還摳呢。”銷售經理趁機把單子開了出來,“六到八人座,馬上給您上果盤和小食。”

這種震耳欲聾的環境中可以直接免去客套。何欣顯然有備而來,把外套一脫,裏頭是小背心超短裙加漁網襪,脖子和手腕上掛滿了鐵圈鐵環,彭樂覺得她跟竇方應該挺有共同語言。誰知竇方坐在角落裏像個呆頭鵝,彭樂還奇怪她今天太老實,“我裏麵穿的秋衣和秋褲。”竇方不情願地告訴他。

果盤上來後張弛才到。在場的陌生麵孔分別為何欣的男朋友,何欣的閨蜜,也就是那位《警察叔叔你好壞》的著作者,如果以物以類聚的道理來講,該閨蜜的內心奔放程度應該不在何欣之下,但見到張弛,女孩的臉頓時紅了,連外套也沒好意思脫,斯文地坐在沙發裏。何欣對閨蜜的臨陣脫逃深感失望,她轉而慫恿男士們,“哥,你是不是不會蹦迪?太簡單了,我教你,你看好哈,第一個動作,想象你麵前有這麽一大鍋湯,你在用湯勺攪湯,攪啊攪,湯攪好了,你去超市買菜,你推著小推車,沒錯,就二個動作就是推小推車,第三個動作是連起來的,你左邊架子上拿罐鹽,右邊架子上拿袋糖……你說拎一桶花生油?完了,你那是魯智深倒拔垂楊柳,不優雅,也不瀟灑,就得糖和鹽,懂嗎?哦第四個動作,吃完飯了,開始擦玻璃,上下左右地擦,動作必須騷。**女傭看過沒,就是那個感覺哈。扭屁股拍手都會吧,結合這四個動作自由發揮。是不是特簡單?”

彭樂沒眼看,叫她躲一邊去,“我小學去歌舞廳蹦迪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

何欣對歌舞廳這種老黃曆不屑一顧,她轉向張弛,“小哥,你別一動不動行嗎?你坐那不動,別人還以為你是來幹臥底的。”

張弛拿了一片菠蘿放在嘴裏,“你別管我,攪你的湯去。”

“你們可真沒勁。”何欣大為氣餒,拉著男朋友,帶著那一身叮叮當當的鐵環鐵圈,擠進了搖擺的人群中。

何欣閨蜜捂著嘴直笑,像隻偷到油的老鼠,她跟張弛搭訕,“你們幹警察的,平時不來這種場合吧?”

“有時也來,查身份證,看看有沒有人喝醉酒打架什麽的。”

“哇,你該不會隨身還帶著手銬吧?”

“沒有。”

閨蜜姑娘腰身扭了扭,又瞟一眼張弛,這位帥哥吃了菠蘿,又吃片蘋果,兩眼望著舞台,簡直是在魂遊天外。她起先覺得他說話挺幽默,人挺有禮貌,後來又覺得他悶不吭聲,有點沒勁,完全配不上做她小說的男主角。她一度懷疑他其實是在來蹭吃蹭喝的。“借過。”女孩板著臉,穿著緊身小裙子離開了。

“你故意的吧?“ 彭樂冷眼旁觀了一會,忽然說。

“什麽?”

“我說你是不是打算為小胡守身如玉了!”彭樂以為張弛沒聽見,湊到他耳朵邊大聲說。

張弛瞟了他一眼,他看見彭樂和竇方靠坐在一起,彭樂的胳膊攬著竇方的肩膀,他的手在她腰上停了一會,又伸進了她的衣服裏,張弛便把目光轉開了。他聽見彭樂取笑竇方,你傻啊,來蹦迪穿著秋衣秋褲。竇方說我沒來得及換。“你不是在家嗎?”竇方悶了一會,說:“我不知道你家地址。”彭樂毫無愧疚,反而嚇唬她,“你又在街上瞎逛,小心走丟了我還得登尋人啟事。”這讓張弛有種難以抑製的惱火,因為他印象中的竇方向來是有點張牙舞爪,可在彭樂跟前她像個低眉順眼的童養媳。之ᴊsɢ後他聽見彭樂好像說竇方熱出汗了之類的,張弛拿了一瓶酒,自己去了角落裏的吧台。

竇方覺得渾身不舒服,把彭樂的手推開。她的耳朵裏人聲鼎沸但思緒是緩慢的,好像蜻蜓點水,時不時要在某個過去的片段上稍做停留。有時候她也會想起彭樂,他們初次見麵的情形,當時彭樂是冷冰冰的,絕不肯對她稍微假以辭色,所以她始終有點怕他。她不時偷偷去觀察他,她看見此刻彭樂就癱在沙發上,望著舞台上發呆。他打個哈欠,露出點厭倦的表情。有兩個衣著暴露、嘻嘻哈哈的漂亮姑娘喝醉酒,把身子重重地往沙發裏一倒,彭樂懶洋洋地把旁邊的招牌擺出來,上頭寫著:拒絕蹭卡座。兩個姑娘勃然變色,異口同聲地罵摳逼,彭樂當然不甘示弱,堅決地予以還擊,結果他們半真半假,表麵鬥嘴,實則調情地攪和在了一起。

竇方覺得彭樂非常矛盾,她不懂他的玩世不恭。她在旁邊默默坐了一會,起身去洗手間。進了廁所隔間,竇方把外套脫下來,她裏頭除了秋衣外,連胸罩也沒穿,熱得渾身冒汗,簡直是傻逼之舉。她索性也不急著出去了,坐在馬桶蓋上,拿起手機玩遊戲。遊戲玩了快一個小時,彭樂發信息催了兩次,竇方才懶懶地穿上外套,把手機放回兜裏,跺跺腳走出洗手間。

外頭走廊上的兩麵牆貼滿了切割玻璃,有一條長沙發。這裏大約是整個酒吧最僻靜的區域,但沒人會願意在這條沙發上談情說愛,因為一抬頭會從切割玻璃中看見自己或對方無數張支離破碎的臉,那場景堪稱魔幻。所以這沙發十有八九是給尿急排隊上廁所的人坐的,或者有醉鬼倒在馬桶前,也可以就近抬上來當床睡。

竇方看見張弛坐在這張定位不明的沙發上,胳膊肘撐著一邊的沙發臂,一手托腮,手機上的遊戲畫麵在頻頻變換,顯然他心思不在那裏,她剛露麵,他就抬起了頭。

哦,你也來上廁所嗎?這招呼打起來有點怪。竇方跟他目光一對視,隻好不尷不尬地點個頭,繼續往回走。

“能在這待一會嗎?”張弛說。

竇方一怔,她腳上的那陣麻勁已經過去了,但動作還有些遲緩。張弛坐起身,在沙發上拍了拍,“就坐一會。”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竇方走過去,和他並肩坐在沙發上。她沒主動吱聲,等著張弛開口。

“我上次說的事兒,你考慮好了嗎?”

竇方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她假裝迷糊,“什麽事啊?”

“我讓你和彭樂分開的事。”

竇方舌頭打結,“我,還沒考慮好呢。”她為掩飾慌亂,低下了頭。

張弛望著垂頭喪氣的竇方,忽然說:“你必須要那麽多錢嗎?”竇方沉默地把腦袋點了一點,張弛說:“我給你。我可以去想辦法。”竇方詫異地看著他,還沒來得及去思考他的錢從何而來,聽到這句話,她臉上驟然紅了。她在彭樂跟前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跟他伸手要錢,但換成張弛,她卻羞於啟齒。並非因為張弛沒有彭樂那樣有錢,而是她不想在他麵前顯得太窘迫。

張弛說:“我可以給你錢,你今晚能跟我走嗎?”

竇方嘴巴翹了翹,“你現在有多少錢?”

張弛估摸了一下,他剛發了工資和年終獎,“兩萬。”

竇方臉上還有點發紅,她咬著嘴巴,看張弛,因為彭樂的原因,她始終對胡可雯此人耿耿於懷。“你以前的女朋友跟你伸手要過錢嗎?”聽張弛說沒有,竇方肩膀垮下來,她搖頭,莫名固執,“我不想要你的錢。”

張弛看著竇方,“我今晚是因為你才來的,你知道吧?”

竇方悶不吭聲,她感覺張弛要來拉她的手,她忙把手往身後藏去。張弛頓了片刻,起身走了。竇方感覺手心汗津津的,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慢吞吞走回卡座,何欣三個蹦迪愛好者正大汗淋漓地喝啤酒,看樣子還能蹦一晚上。彭樂早等得不耐煩了,竇方目光在舞池和吧台搜尋了幾秒。“小哥先走了,哥你困了也走吧,不用管我們,別忘了買單就行。”

彭樂罵何欣沒良心,抓起車鑰匙,拉著竇方就往外走。上了車,竇方看見張弛在幾分鍾前給她一條信息:你能來嗎?他給了個房間號,是他們到酒吧前途徑的賓館。竇方問他:有事嗎?張弛的回答很簡單:有事。

竇方的手在衣兜裏,攥著手機,她望著車窗外的街景發呆。車窗上照出一張模糊的人影,竇方不禁把頭發慢慢地撥了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