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張弛多少有點懷疑,老梁扔下人就跑路,其實是想把這個燙手山芋甩給自己。因為他在辦公樓下,親眼見過喬有紅和副所長搭訕,顯然兩人絕非點頭之交。但來都來了,也沒法推諉,他忍氣吞聲地丟下卷宗,走出去給副所長打電話。

“誰?喬什麽?”副所長老許也是個中年男人,電話裏嗓門很大,仿佛根本不記得喬有紅是哪號人物,“按規章,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

這通電話打了相當於沒打。張弛掛了手機,走回來,拿起筆錄看了幾眼。

羅姐就問了幾個最簡單的問題,年齡住址職業等。喬有紅早已經在本地落戶,戶籍上信息一目了然。女孩子叫做竇方,二十二歲,高中文憑,籍貫果然是南方某省。職業那一行,羅姐寫的是洗頭妹。

張弛盯著筆錄時,竇方咬著嘴唇,觀察著他的臉色,悄悄踮起腳尖,想要窺視筆錄上的內容。羅姐眼尖,立馬說:“蹲下蹲下,誰讓你站起來的?”竇方隻好退回去。她的裙子太短了,站著的時候剛好夠遮住屁股,所以她蹲得很別扭,先是雙膝並攏,兩手環抱膝蓋,在羅姐經過身邊的時候,她手伸到後麵去,扯了一下裙子。羅姐鼻子裏嗤一聲,把複印好的身份證撂在張弛桌上。

張弛筆頭在紙上輕輕敲著,瞥一眼身份證。上頭的照片是一年前拍的,黑色頭發,梳著馬尾,沒有耳朵脖子上那些風格浮誇的裝飾品,顯得那張麵孔冷冷的,像一個叛逆的高中學生。

這時,喬有紅又開口了,跟羅姐求情,說自己五歲的兒子還在家,怕晚上起床撒尿,要從樓梯上滾下去。“你還知道自己有兒子啊?”隔了一會,羅姐不甚關心地應了一句,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上頭正在無聲地播放著電視劇。

張弛把筆帽旋下來,問:“有群眾說八點多的時候看到有男的進理發店了,幹嘛去了?”

他聲音不高,喬有紅還在和羅姐絮絮叨叨,沒搭理他這一茬。竇方把頭發拂到耳後,抬頭看了一眼,她有點脫妝了,眼皮下麵暈開兩團黑色,有點可憐巴巴的樣子,但語氣不甘示弱。“理發啊,進理發店不理發?”

“關著門在裏頭理發嗎?”

“關著門擋風,我怕冷。”竇方伶牙俐齒的,“再說,都是朋友,還不準過了八點見麵嗎?”

“誰的朋友?”張弛看她一眼,“你的還是喬有紅的?”

喬有紅不再絮叨她兒子了,竇方很衝地說:“我的,怎麽啦?”

“男的叫什麽名字?”

“不記得了!”竇方翻個白眼,“你問來問去的,一點頭緒也沒有。到底有證據沒啊?沒證據趕緊放人。萬一我們家小孩摔了,要找你們索賠的哦!”

“你還挺有底氣了。”羅姐嚇唬她,“信不信我們現在就去搜?”

“羅姐,”喬有紅又求饒了,“真的,我兒子特膽小,他夜裏起來找不著人,得哭死了。”

“誰是你姐?”羅姐嗬斥一聲,不再搭理喬有紅。

這種事,沒抓著現場,事後再去查,也站不住腳,張弛隨便問了幾個問題,把筆一放,說:“看一下筆錄沒問題,簽字。”

喬有紅先來簽了字,竇方穿著拖鞋的腳挪了一下,仍舊蹲在地上,看了一眼張弛,沒有吭聲。她的腳麻了。張弛也意識到了ᴊsɢ,自己走過去,把筆錄放在她麵前。竇方猶豫了一下,把身上的罩衫脫下來,鋪在地上,夾緊腿屁股坐上去。身上的背心也是短而貼身,緊緊包裹著胸口,露出半截很細的腰。她把筆錄拿起來,掃了幾眼,忽然說:“記錯了。”

張弛:“什麽?”

竇方用貼了亮片的指甲點了點,很認真地說:“職業,我說的是:助理,美容美發助理,我沒說洗頭妹。”

羅姐說:“那不就是洗頭妹嗎?”

竇方滿臉不高興,立即說:“那我不簽字了。”

張弛隻好又走回來,把羅姐寫的洗頭妹三個字用筆劃掉,添上“美容美發助理”一行。竇方這才簽了字。她的字如其名,鋼筋鐵骨,有點男人氣。

張弛在整理卷宗,羅姐完全當喬有紅二人不存在,跟張弛拉家常。身邊有一個未婚的男青年,而且性情易於操控,對於羅姐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是一個拓展社交極大的資本。她決定把這事情抓起來,“你真有對象嗎?上學還是工作了?”

張弛想裝作沒聽見,可辦公室裏太安靜了,羅姐沒等到回答,又問一遍。他無奈,隻好說:“分手了。”怕羅姐還要刨根究底,“不太想提這事了。”

“我就知道,你看你,從早到晚,連個電話也沒有。” 羅姐此刻彰顯了自己中年婦女的精明和固執,她繼續刨根問底:“怎麽分的啊?”

“畢業了,就分了。”

“我看你是重點大學畢業的。怎麽,她嫌你縣級單位,太偏遠啦?”張弛沒有作聲,羅姐便視為他默認了,“那家裏條件應該挺好的,”羅姐說:“兩個人在一起,還是得家庭背景合適,尤其是男的不能比女的弱。你爸媽幹嘛的?看你的樣子,應該不是做生意,也不是當官的,是當老師的吧?”

張弛“嗯”一聲。

羅姐把他的沉默當成了黯然神傷的表現,她關了電腦,把包拎起來,說:“沒事,姐這有個挺適合你的姑娘,是檢察院的,姓廖,你上次去送材料還見過她,大眼睛,白白淨淨的,還記得嗎?”

張弛知道這號人,但印象不深,“她啊?再說吧。”

羅姐隻當他矜持。一邊穿外套,看他一眼,“以前的對象是不是挺漂亮的?”她心領神會,沒有逼得太緊,急急地說:“十點多了,我得回去看看女兒睡了沒有,她晚上就愛在被窩裏玩手機。”

值班要到早上七點。羅姐每次都拿女兒當借口,一到十點就走人。張弛習慣了,也不生氣,“路上注意安全。”

羅姐拎著包又去了趟廁所,走到門口時,她又想起來,特地跑回來捅了下張弛的胳膊,“別讓她們用咱們辦公室的廁所!我怕傳染病。”

羅姐一走,竇方就對喬有紅使個眼色,喬有紅立馬轉向張弛,“小張,讓我回去看一眼吧,看了我再回來。”

“你回去吧。”張弛把喬有紅的身份證遞給她,很幹脆地放人了。

竇方探頭一看,自己的身份證還壓在張弛的寫字板下麵,沒有要給她的意思。她扶著牆站起來,跺了跺發麻的腳,在張弛的辦公桌前晃了晃。見張弛沒有理會自己,便也跟著喬有紅往外走,才到門口,張弛忽然說:“讓你走了嗎?”轉過頭來看著她。

竇方明白過來,自己是外地人,所以被區別對待了。男小張並沒有比女老羅好說話。她嘟囔了一句:“我用一下廁所。”

張弛又把臉轉回電腦屏幕,沒說話,是默許了。

竇方去了洗手間,夜裏極靜,隔壁科室加班的人都打呼嚕了。嘩嘩水聲響了很久,拖鞋吧嗒吧嗒的,又走了回來。竇方沒有卸妝的工具,臉上仍是紅一團、黑一團。她有點口渴,可又不想頂著這一張滑稽的臉,在衣飾整潔、英俊瀟灑的小警察麵前晃來晃去。最後她用罩衫墊在屁股底下,靠著牆開始打瞌睡。

張弛擺弄了一會手機,抬頭看見竇方居然睡著了。她睡得很沉,鮮紅的嘴唇微微張著,攤著兩手,並攏的雙腿也放鬆了,四仰八叉的,短裙快堆到腰上。並沒有像她自己講的那樣怕冷。

竇方是被張弛叫醒的。他把製服外套穿上,經過她身邊,在她拖鞋上踢了一腳。她茫然睜眼,正看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辦公室的燈關了,晨光照進來,在這種光線下,小警察的眉眼格外有種溫柔的味道,眸子很亮。竇方見識過熬通宵的男人,身上通常隻有煙酒味和汗味,濃烈惡臭。他沒有,因為是合衣睡的,白襯衫上略微幾道褶,大概還刷了牙,頭發的鬢角上掛著水珠。

不是沒有對象嗎?一個男的,打扮給誰看呢?竇方琢磨著。

“口水擦擦,”他有點嫌棄地說,把身份證丟在她腿上,“我下班了。”

“哎,”竇方癱坐在地上,把他叫住。坐著睡了一晚,她脖子落枕了,竇方一手捂著脖子,瞪著眼睛,“我到底是犯法了還是沒犯法?”

張弛敷衍地說:“情節輕微,免於處罰。”

“那到底是犯法了,還是沒犯法?”

張弛隻好說:“目前來看,沒有違法證據。”

竇方來了精神,從地上爬起來,“昨天是誰報的警?”

“匿名群眾。”

竇方不相信,一臉的狐疑:“男的還是女的?老不老?”

電話的確是匿名的,但張弛在係統裏看到老梁的接警報告,有來電的電話號碼,致電人的性別。被竇方一再追問,他隻說了兩個字:“保密。”

竇方知道他是故意的,她很憤怒,握著拳頭,說:“濫用職權,我投訴你。”這時老梁手裏拎著兩隻包子,一杯豆漿,神清氣爽地地走了進來,“張弛,昨晚謝謝哈,吃了嗎?”張弛便沒有理竇方,說:正要去吃。在他倆打招呼時,竇方靸上拖鞋,沉著臉,從二人的空隙間擠了過去,飛快地跑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