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竇方被從包廂裏趕了出來。大堂裏隻稀稀拉拉坐了兩三桌的客人,她又跑到廚房,廚房也不缺人傳菜,竇方拿著拖把裝了裝樣子。她從玻璃窗看見張弛在海邊低著頭踢了一會沙子,然後坐在一張木躺椅上。那個位置較為隱蔽,從餐廳正門出入的人是留意不到的。竇方有些猶豫了,她怕再觸個黴頭,顯然他是特意跑去躲清靜。
但有件事她想要跟他說清楚:她並不是“玩不起”,事實上那兩次對她來說不值一提。她也可以做到翻臉不認人。
午後的氣溫不低,沙灘上沒有人,沙子都凝固了,一踩一個腳印,海風推著浪一波一波在腳下**漾。竇方躡手躡腳,接近木躺椅,張弛還沒有留意,他戴著墨鏡,躺在椅上,兩眼盯著手機。
這家夥,上班時間躲在這玩手遊。不是“能力優秀表現突出”嗎?竇方頓時覺得世道不公,那點緊張煙消雲散。“你真菜啊。”她故意說。
張弛抬起下頜,海風吹得他頭發拂在墨鏡上。
隔著墨鏡,看不清他什麽表情。竇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自己。餐廳女服務員是統一穿淡綠色的旗袍,竇方沒有像上了年紀的服務員一樣,裏頭鼓鼓囊囊套著秋衣秋褲,緊窄的旗袍很服帖,顯得她的身段很窈窕。但竇方又下意識覺得自己腰上係的繡花圍裙很醜,很老土,還沾了點菜汁,她把圍裙解開,拿在手裏,又理了理盤起來的頭發。
“我菜?”過了一會,張弛說。他語調很自然,好像也把籃球架下挨的那一拖鞋給忘了。
“比起我差遠啦。”竇方推張弛,“讓一讓。”
躺椅也就一人寬,張弛想:總不好把她推下去吧?這一猶豫的功夫,竇方已經擠在他身側,她盤起腿,把張弛的手機搶過來,“你看我的。”
張弛在來飯局之前跟老許打了招呼,現在不急著回去。他側了側身體,盡量多騰出一點空間給她。一隻胳膊沒地方擺,抬起來搭在椅背上,這樣就好像竇方的腦袋枕在他胳膊上一樣。
竇方的手指驚人得快,屏幕上光環炫目,沒一會,她跟張弛晃了晃手機,得意洋洋地叫他看上麵的分數,“你把手機給我一個月,給你排到積分榜前一百都沒問題。”
“你上學的時候沒好好上課,整天藏在課桌下玩手機吧?”
“哪有,我們高中都不許帶智能手機,隻能帶那種最老式的。”
“那你都幹什麽了?”
“看言情小說啊,和同學聊八卦啊,吃冰淇淋啊。”竇方說,“交男朋友啊。”
張弛的嘴角往上一揚。竇方別過臉看著他,離得那麽近,她看見了墨鏡麵上自己兩個小小的影子,說明兩個人一直在專注地四目相對。這時竇方也忘記了在水庫時張弛對她故意的冷落。她忽然覺得廖靜非常的討厭。感覺到張弛抬起身,這一瞬間,她心裏打鼓,開始遲疑:如果他來親她,她是不是要把他狠狠推開,再質問他,你是不是玩不起?如果這次之後他再翻臉不認人,那她可真要給他個大比兜,以後徹底把他劃入傻逼一流。
“手機給我。”張弛說,伸出手。
竇方有些失望。她躲了一下,說:“我再打一局。”
“你自己不是有手機嗎?”
“我手機裏沒有這個遊戲啊。”
張弛沒做聲,等了一會,見竇方退出遊戲界麵,打開了照相機,她在海灘上走來走去,舉著手機東拍西拍。
張弛以為她在自拍,“你手機裏不是連攝像頭也沒有吧?”
“好啦好啦,你也太小氣了吧?”竇方把手機拋到他身上。她一屁股坐回躺椅邊,倒了倒鞋底的沙子,說:“你那個表哥真討厭啊。”
“別理他,他腦子有點問題。”
竇方深以為然。她彎腰提起鞋跟,兩個手撐著躺椅,轉過頭來看著張弛,“拜拜囉,”她忽然湊到張弛耳邊,聲音輕輕的,但是鄭重其事,“別讓你女朋友偷看手機哦。”然後踩著高跟鞋,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回到岸上,把一隻悠然漫步的海鳥嚇得倉皇逃竄。
張弛坐起來,把墨鏡推上去,他翻開手機相冊,沒看見什麽亂七八糟的自拍,隻有一張海景的照片。蔚藍的海麵上,有白色的海鳥掠過,一艘白色的軍艦停在港口,沙灘上零星幾個腳印。她大概對這張攝影作品很滿意,把手機壁紙都換成了它。
張弛遲疑了一下,沒有點刪除,把手機裝回兜裏。
竇方下班回到宿舍,立馬拉起簾子,盤腿坐在**,下載了和張弛的同款手遊。剛進排位,電話來了,是馬躍問她,新的工作感覺怎麽樣。竇方說還行,挺輕鬆的。馬躍也挺高興,“那你應該有時間學習了吧?給你的卷子做了嗎?”竇方有點汗顏,其實課本她連翻都沒有翻過,“唉,我感覺我得從高一的內容開始複習。”“不是吧,你看上去挺聰明的哇。”馬躍大失所望,這個姑娘徒有一張漂亮的臉,而腦子蠢笨如豬,以後在親戚朋友麵前也很難拿出手,畢竟他也算小有家底。馬躍心裏還在做痛苦的掙紮,一時悶不吭聲,竇方開始不耐煩,“我要上廁所,掛了。”
掛了電話,竇方發現自己已經被踢出了排位賽。她隻好去洗過澡,吹幹頭發,躺回**,把兩條腿靠牆抬著。餐廳雖然清閑,但要站一整天,腳會腫,這是別人傳授給她消腫的辦法。竇方抓起一本高三數學,強迫自己看了幾眼,但是完全看不進腦子裏去。她望著手機發呆。
邢佳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竇方不化妝的時候,皮膚很白,很細膩,而且是全身都白,嘴巴紅通通的,天生有點嘟,隨時隨刻準備跟人撒嬌。邢佳看不起她不思進取。最近彭樂有意無意跟她打聽竇方的事,這讓邢佳對她愈發厭惡。
“聽說你最近和馬躍談戀愛啦?”邢佳忽然說。
竇方和邢佳在宿舍形同陌路,隻保持著表麵的客氣,因為彼此都知道對方不喜歡自己。邢佳來了這麽突兀的一句,竇方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沒有。”
“沒有的話,還是別利用他了吧,又送書,又幫找工作什麽的。”
這話很刺耳,竇方心裏罵邢佳有病,她冷淡地回了一句:“送書,幫忙找工作,是馬躍自願的。你是他爸還是他媽?管這麽寬。”
“我跟馬躍沒關係,就是普通同學。但你爸媽沒教過你嗎?利用別人的感情很可恥。”
竇方笑笑,“馬躍隻能喜歡你,不能喜歡別人?人家也不是你的私人財產,你還是把自己那個猥瑣沒品的男朋友看好就行了,別吃著碗裏,看著鍋裏。”這話正印證了邢佳的猜測,果然她臉色頓時一變。竇方有點痛快,她利落地爬起來,“唰”一下扯上簾子,拿起手機開始等排位。結果簾子又被邢佳一把扯開了,竇方躺在那裏沒有動,視線從手機屏幕移開,她瞪著邢佳。
“你是不是天生就賤?”邢佳臉上冷冷的,“你跟孫珊一樣,狗改不了吃屎。”
竇方聽到這個名字,腦子忽然一片空白。她木然地說了一句:“有病。”
邢佳知道自己占據了上風。她冷笑一聲,環抱雙臂,高傲地說:“你搬出去,別住我們宿舍。”
竇方一愣,也發怒了,“我為什麽要搬出去?”
“張弛介紹你來的時候騙了我,我跟他說過,我們宿舍不要來路不明的人。”
“誰來路不明?”
“你不是?你從哪來的?以前幹嘛的?怎麽老有人半夜給你打電話,你連接都不敢接?我們這是學校,不是收容教養所,更不是按摩店。”
竇方緊抿嘴唇,克製著爆發的衝動,“我租的不是你的床位,我搬不搬,不是你說了算的。”她看也不看邢佳,把簾子又扯了回來,**成了一個昏暗封閉的小空間。竇方麵朝牆壁躺下來,心裏難受極了。
邢佳也氣急了,甚至罵了句髒話,“真他媽臉皮厚。”
話音未落,竇方跳起來,抬手給她一記耳光。邢佳被她打懵了,隨即展開反擊。她在打架方麵絕非竇方的對手,充其量隻能算幼兒園水準。竇方趁機薅住她的頭發狠狠扯了幾下,然後把堆在桌上,屬於邢佳的瓶瓶罐罐、梳子鏡子毛巾之流,一股腦砸在地上。就算邢佳肉體上毫發未傷,起碼經濟損失是頗為可觀的。邢佳帶著哭腔喊“救命”,隔壁女寢打了電話,朱敏和趙憶南帶著輔導員、宿管阿姨都趕來了,商量著要不要報警。
輔導員對著自己學生態度ᴊsɢ很親切,一見竇方,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嚴肅的目光在竇方身上一掃,“小姑娘,我們學校有規定,宿舍不能有校外人留宿,你怎麽還住進來了?”
竇方求饒,“老師,我最多再住一個月。”
“別說一個月,一天也不行。學生住在宿舍,學校要對學生的安全負責的。你也不是我們學校的,住在這,萬一出點事,誰負責?”宿管阿姨也怕校領導查起來不好交代,“你別為難阿姨,趕緊搬吧。你看看,其他室友都不願意再跟你一起住。”
邢佳被女同學安慰著,跑到廁所去洗臉,朱敏二人則是完全的冷眼旁觀,竇方對這些人厭惡到了極點,一天都不想和她們多待,盡管對這個校園戀戀不舍。“好,我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就走。”
“就那麽個小櫃子,能有多少東西啊?你現在就收拾吧,我等著。”輔導員毫不留情。她一看竇方的打扮和長相,就不是好欺負的那種,萬一晚上和幾個學生吵嘴再打起來,影響不好。現在社會新聞上報道的什麽宿舍投毒案還少嗎?本著對學生負責的態度,輔導員催促竇方,“抓緊點時間。”
竇方沒說話,把兩個箱子從床底下拖出來,陽台晾的衣服還在滴水,她也一股腦往箱子裏一塞。潦草地收拾完,她對宿管阿姨甜甜地一笑,“阿姨,這段時間謝謝你。”拉起箱子要走。
“哎,等一下。”朱敏望了望別人,“留個你的身份證照片吧,萬一宿舍有東西損壞了或者丟了……”
“對。”輔導員被她提醒了,說:“拿手機拍一下。”
竇方把身份證擺在桌上,輔導員拍了一張照片,瞥一眼竇方,語氣溫和不少,“先找個旅館住,或者去朋友那擠一擠,注意安全。”
竇方拎著大箱子下了樓,有情侶在路燈照不到的角落喁喁低語,也有跑步鍛煉的,出去吃夜宵的,自習回來的學生,三三兩兩經過她身邊。她轉過頭去,看夜色中幾棟破樓房黯淡的剪影,舊時光隨它們一起在沉默。
在路邊徘徊的時候,竇方看見了彭樂的車。他的車前燈異常炫酷,一般人都會過目難忘。竇方看見邢佳從宿舍樓裏走了出來。她換了衣服,梳了頭發,心情很好,步子輕盈,跳到彭樂麵前,抱著他的臉親了一下。
藍幽幽的車燈調頭而來,竇方沒有躲,佇立在道邊,麵無表情。她手裏拖著箱子,很顯眼。彭樂隔著車窗看見了她,他狐疑地瞥了她幾次,沒再停留。竇方就跟在這輛車的後麵,等各自漸行漸遠,車燈消失不見時,她也走到了校門口。竇方往相反的方向一拐,在附近找了間便宜的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