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竇方從來沒意識都找個正經工作如此艱難。

馬躍發動各路親戚同學,幫她聯係了不少活,包括公司前台,幼兒園阿姨,複印店小妹,竇方每次都乘興而去,铩羽而歸。後來馬躍腦海裏靈光一閃,說:你不如去當公廁收費員吧。“那個活清閑,手機隨便玩,就是臭一點。”竇方叫他給她滾遠點。竇方很有自知之明,學曆經驗她統統沒有,敦厚老實、吃苦耐勞的品質跟她也不沾邊,事到如今,隻好靠臉了。於是她踢開馬躍,兩手空空,隻帶著一張臉,去附近一家頗為高檔的海景餐廳麵試。事實證明,隻有在酒足飯飽的人眼裏,美貌才是種資源。在她告訴經理,自己也有餐飲業工作經驗(穿肉串)之後,經理當即拍案錄用了她,給開一個月兩千五百塊的工資。

這對竇方而言,無異是種事業上的突飛猛進。海景餐廳夏有空調冬有暖氣,玻璃光潔,地板鋥亮,可惜價格死貴,除了旅遊旺季,店裏簡直門可羅雀。以至於老板如何支付得起幾十號服務員的工資,都是一個迷。ᴊsɢ竇方可不在乎這個,比起從前,這份工資賺得可謂是輕而易舉,這讓她難免沾沾自喜。

近兩個月來,她第一次在下班時看到晚霞,好像大片的橙紅色被肆意地塗抹在墨藍的畫布上,絢爛得酣暢淋漓。她回到宿舍,換了衣服,去公共浴室裏洗了個澡。從浴室出來時,路燈剛亮起來,好像掛在天上的一隻隻眼睛。竇方耳朵眼裏塞著耳機,慢慢地走在校園的路上,不時東張西望。深秋的晚上,外麵行人稀少,這讓竇方覺得整個校園獨屬於她,假如她想要回到過去,或是前往未來,隻要打個響指,就可以穿梭時光,萬物變幻。

快到宿舍樓時,竇方停下來,這裏有個不大的球場,一半立著籃球架,一半拉著羽毛球網。場邊有兩條長凳,上頭扔著外套、書包、水壺之類。有兩三個人在打籃球,還有個年齡成謎,或許是老師,或許是學生的高領秋衣男,在繞著球場倒退小跑。看他那昂首闊步,胸有成竹的樣子,應當是這球場上的常客了,並不擔心會有籃球從天而降,砸中腦袋。

籃球無聲地滾到了腳下。有個男生在籃球架下,嘴巴張合了幾下,又用手比劃,竇方沒有動,對方跑過來,打量著她,從她腳底下把籃球撿走了。而另外一個人則在籃球架下等著,這人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連帽衛衣,路燈的光自背後不遠處射過來,顯得臉上黑咕隆咚的,辨不清神態。但他的動作明顯遲緩了下來,並且轉頭往場邊看了好幾眼。和對方互相傳了兩下球後,他把籃球丟開,來跟竇方打招呼,“最近怎麽樣?”

竇方早就認出了張弛。在他走過來時,她把耳機摘下來,這才聽到不遠處籃球一下下砸在地上,通通的悶響。她皺著眉毛,故意做出一副對方認錯人的樣子,“你是誰啊?”然後便把頭扭到一邊。

張弛不意外,他一向覺得她有點蠻不講理,知道自己在水庫那天把她得罪了,他沒有拿熱臉貼冷屁股,看了她一眼,又回去了。結果他心不在焉,才把籃球從對方手裏接過來,起跳投籃,球砸在籃板上,又像失控的炮彈一樣飛了出去,滾落竇方的腳下。隊友隻好再次跑來撿球,他一起身,見竇方不再戴耳機,就不急著走了,開始油腔滑調,“同學,這個球好像對你情有獨鍾啊。”

“我看是你們球技太臭了吧?”

“咳,也不能這麽說,打球嘛,得看配合。我自己的技術還是可以的。”男生把球抱在手上,見繞場慢跑的秋衣男又過來了,他往旁邊讓了讓,秋衣男一邊熟練倒退,眼睛看看男生,又笑容可掬地看看竇方。這時竇方基本可以確定,秋衣男是個頗具八卦精神的男老師。這種老娘們似的偷窺行為是男性青少年們所不屑的。而打球的男生顯然誤解了秋衣男的眼神,衝遠去而頻頻回首的秋衣男偏了偏臉,“你男朋友?”他以為隻有老大爺才熱衷於倒退跑,心想,這人也太矬了吧。

竇方說不是。男生表示不相信,這麽漂亮的女同學,竟然單身,豈不是暴殄天物嗎?竇方餘光看見張弛沒了籃球和隊友,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在考慮著,是再等對方一會呢,還是直接回家,所以眼睛一直看著竇方二人。竇方略微顯得有些哀傷,對男生說:以前有過一個,被我給甩了。“為什麽呢?”“這人太自私了,從來隻顧自己爽,床品不行。”靠,這也太奔放了吧。男生瞠目結舌,臉也紅了。竇方在他跟前胡說八道,覺得特別有意思,她繼續口無遮攔,“還腳踩兩條船,簡直是渣中之渣。”“的確。”“後來,他就死了。”“呃,這,有點可惜啊。”“不可惜,”竇方對他嫣然一笑,“我失去了一棵樹,卻得到了一整片森林。”男生簡直有點招架不住,同時又覺得美女思想開放,性格豪爽,應該非常容易拿下,便積極地邀請她,“你在這看了好一會了,你也會打籃球?”竇方說不會,對方更高興了,“不會我可以教你。我們學校大一必修籃球課,你肯定上過吧?”竇方想了想,她在高中時上過籃球課,“學過三步上籃。”男生說:你上一個給我看看。

竇方放下洗澡籃子,抱著籃球走了兩步。男生叫她停,“一看你這架勢就不行。”頗有當教練的架子,心裏卻打著小算盤:肢體相撞,應該很快能撞出**,他指揮竇方,“你試試從我手上搶球。”竇方一個黑虎掏心,上來奪走籃球,“哎,注意動作,不要拉扯胳膊,不要揪衣服領子,不能抓臉,嘶,你那指甲是不是有點尖……快快,球落地了。”竇方飛起一腳,男生哀嚎,“大姐,這是籃球,不是足球喂!”

籃球好像長了眼睛,徑直朝張弛飛去。張弛異常敏捷地躲過了籃球,但他沒想到籃球後麵還跟著一隻拖鞋,被一鞋底拍在臉上。

一隻拖鞋還不至於把張弛砸暈,但他早已經忍了半晌,此刻心裏的火蹭的起來了。竇方有點忐忑,用一隻腳跳到張弛跟前。她發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剛才那個場景真的有點滑稽,“你怎麽不躲開啊?”因為極力忍著笑,她看起來有點擠眉弄眼,幸災樂禍的樣子。

張弛掀起一邊眉毛盯著她,聲音有點低,“你是不是玩不起?”

竇方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我玩不起?”她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爸爸我都玩得起。”這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可見人一旦口無遮攔起來,是自己都控製不住的。其實在她心裏,仍認為張弛是個好人,並且她受過他的很多幫助,她也不想顯得好像自己在吃醋似的,畢竟他倆其實連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有過“兩夜情”。果然張弛聽到這句,眉毛一擰,臉上露出很憤怒和厭惡的表情。竇方愣在那裏。張弛隨即變得麵無表情,從長凳上拿起外套,轉身就走了。

竇方沒精打采地回到宿舍,邢佳不在,而趙憶南和朱敏把電腦鍵盤敲得劈裏啪啦響,竇方既使躺在圍簾裏,也覺得心煩。她又扯開簾子,走下床,來到陽台。此宿舍樓離小球場很近,因此在陽台上可以隱約看見在籃球架下晃動的人形。竇方靠在欄杆上,兩手托腮,耳畔還能聽到那一陣籃球觸地發出的通、通的悶響,仿佛人的心跳。

拖鞋事故後沒多久,竇方在餐廳裏偶遇了彭樂。原來老板也並非完全沒有生意可做,公款宴請,政府接待,海景餐廳是個合適的場所,因為可以坐在整麵的落地玻璃前,麵對著蔚藍大海,向貴客介紹本地的風土人情、時令物產。彭樂來參加的就是這樣一個招商引資的飯局。他剛一落座,看見來倒茶的竇方,先是一愣,心想:這人怎麽陰魂不散?還是她別有所圖?這麽一揣測,臉色就有點難看,“我們這說點事,你出去吧。”

竇方把醒好的紅酒往彭樂麵前一放,轉身就走了。

剛出包廂,就看見張弛被服務員領了過來。二人不期而遇,竇方拿不準他是否還為拖鞋事件而記恨她,隻好尷尬地往旁邊挪了一步。張弛看了竇方一眼,沒有多餘的表情,便推門進包間裏去了。他大概是從單位直接過來的,還穿著製服,這讓竇方有一瞬間的警惕,民警還管鋪張浪費、公費吃請?接著她從掩了一半的門外聽到彭樂跟眾人介紹,什麽“重本畢業”啦,“從小就聰明”啦,“在單位能力優秀表現突出”啦,竇方切一聲,做個鬼臉,心裏說:還有“虛偽的渣男”啦,“精蟲上腦的渣男”啦,“小心眼的渣男”啦。

在外頭玩了一會手機,竇方又被叫回包廂,雙手交疊,靠牆站立,充當擺設。她不時斜睨一眼角落的張弛:還有“隻會埋頭吃飯的渣男”啦。

張弛原本不想來吃這頓飯,但彭樂是一片好心,要把他介紹給幾位分局的領導頭頭,以後有事也好關照些。他在末席坐了,跟在座的人點頭致意,聽著彭樂和眾人敷衍應酬。“來來,菜來了。彭總嚐嚐這個。”彭樂謙讓幾句,餘光一掃,又瞥見竇方,他不高興都掛在了臉上,筷子一放,說:“你笨手笨腳的,去換個人來。”

要不是經理盯著,你當我願意來?竇方一肚子火不敢發作,她忍氣吞聲,說聲“對不起”,就合上門出去了。

這一打岔,彭樂話也少了,臉色不大好看。張弛對飯局本來也沒什麽興趣,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他起身道:“快兩點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有人挽留他,“不急不急,吃完再說,我給你們所長打電話說一聲。” “別了。”彭ᴊsɢ樂平靜下來,對張弛說:“回去上班吧,剛來單位,勤快點,多跟你們領導學習。” “彭總對親戚真沒得說。”彭樂扯了扯嘴角,心裏苦笑,“可不,誰讓咱是親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