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拒馬關位於涼州與代州之間, 是一座險隘,也是一座大城,關內百姓十數萬, 守軍三千,乃大旻腹地邊上的最後一道門檻。
此時這道門檻正在被北狄大軍迅速侵蝕, 轟然坍塌也不過是遲早之事。
拒馬關守備胡先令與袁崇光雖不是故交,可卻有著相同的秉性,此時已經有了臨陣脫逃的懼意。
衛擎蒼和孟元宸帶著數千顆火雷,及時增援,轟鳴聲如雨點般落下,在刀兵鐵馬間炸開了花。
可那些北狄蠻子卻像是殺紅了眼的野獸一般,悍不畏死, 仍舊不要命地往前衝。
焊著鋼條的厚重城門被巨木撞得震天響,橫搭豎架的攀雲梯上,陸續有握著彎刀的北狄人登上城樓, 與大旻兵士戰在一處。
不過短短數月,韓瞻鼎便在血與火中曆練出了一身的殺伐之氣,短柄陌刀使得又狠又準,刀刀見血, 淩厲無比。
胡先令瘸著一條腿,湊到韓瞻鼎身邊,試圖勸說道:“公子,城中百姓已盡數撤走,北狄大軍人多勢眾,若是苦戰堅守, 我等怕是都要命喪於此,胡某出身卑微, 死不足惜,可公子乃天潢貴胄,又正值大好年華……”
韓瞻鼎抬手砍掉一名北狄人的頭顱,笑得氣定神閑道:“胡守備,你抬眼望一望拒馬關內,那坦途平地上,你覺著自個的兩條腿能跑得過北狄鐵騎?若沒有這高牆城樓作為屏障依托,咱們估計隻會死得更快,你此時想退,晚了!”
胡先令回頭望了一眼坦坦****,毫無遮掩的拒馬關腹地,欲哭無淚道:“公子,您怎麽不早說啊!”
孟元宸往城樓下扔了兩顆火雷,抬手拍了拍胡先令的肩膀,壞心眼道:“公子要是早說了,胡守備您還有心思守城?怕是早就跑了吧。”
胡先令氣得險些給孟元宸兜臉來上一拳,可卻又被他那沾著血的羅刹芙蓉麵給鎮住了,拳頭捏得生疼,遲遲沒能下得了手。
這一個個不怕死的生瓜蛋子,當真是不拿自個的命當一回事!
胡先令有些心想要逃離,可想著父母妻兒,到底還是不敢,今日若隻自己活著,燕王幼子卻戰死了,他胡氏一族將來怕是也要被燕王清算!
胡先令赤紅著眼,望著如浪潮一般的北狄大軍,視死如歸般喊道:“兒郎們!今日隨我殺敵報國,待來日青史留名,不愧祖宗先烈!”
韓瞻鼎與孟元宸等人頓時對胡先令刮目相看,果然是泥人也有三分血性,關鍵時候還是得拿刀架在其脖子上逼他一逼。
胡先令年過不惑,體態圓潤,早不複當年勇猛,此時竟也熱血沸騰起來,隻覺著馬革裹屍也不過如此,即便是死了,他也要死得光彩。
可就在此時,拒馬關內浩浩****湧來一道墨色浪潮,聲勢滔天的喊殺聲撲麵而來。
胡先令睜大眼睛,瞧著迎風招展的玄底五爪金龍旗,磕磕巴巴道:“那、那,那是?”
韓瞻鼎如釋重負,縱身躍上城樓,振臂高呼道:“援軍到!開城門,殺!”
林歲午長矛橫掃:“殺!”
披著重甲的騎兵飛躍出城門,以逸待勞,似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北狄戰陣。
韓瞻鼎立在城頭,半大的少年挺拔如鬆,瞧著打頭的那個重騎營將領,恨恨道:“又讓韓老二搶了風頭!”
胡先令累得癱在了城樓石階上,直到北狄人退去時,他仍舊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然還活著。
燕王穿著一身明光鎧甲,器宇軒昂,壯誌淩雲。
韓瞻鼎下樓來迎時,被自家父王熱情地搭肩拍背,聲音洪亮又自豪道:“好小子,兩攔三截,憑著數千人馬,竟硬生生地將北狄大軍給拒在了代州門戶之外,不愧是本王的麒麟兒!好本事,好膽氣!哈哈哈!”
林曄亭附和誇讚道:“三公子年紀輕輕,卻智謀無雙,實在令人佩服!”
耿老將軍與霍長青等人也紛紛附和道:“以少克多,三公子較之冠軍侯,也不遑多讓啊!”
“虎父無犬子,恭喜王爺!”
韓瞻鼎扯了扯嘴角,想要跟著笑,卻又實在笑不出來。
燕王見此心疼不已,擺手讓韓瞻鼎等人下去歇息,扭頭與林曄亭等人商量著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玄甲軍這回可謂是傾巢而出,就連趙拙言這個不會半點武藝的軍師,也跟著大軍出了雲霄徑道。
臨川府乃幽、代二州之交界,如今由趙拙言親自坐鎮。
林歲曉和耿培延原本還覺得自己於政務上頗有建樹,可等到被趙拙言接手後,才終於見識到了什麽才是真正的萬年狐狸,那心眼子多得似繁星一般,笑眯眯地算計得人骨頭渣子都不剩。
昔日不過臨川一府的世家豪強,便讓林歲曉等人焦頭爛額。
可趙拙言不過是帶著十來名護衛,駕著馬車轉了一圈,竟然就將幽、代二州的大小勢力都給敲打了一遍,服服帖帖,爭先來投,哪裏敢有半分地拿喬和刁難。
*
歲月如梭水長流,你來我往之中,大旻與北狄之間戰事已經持續了大半年之久。
林歲晚在臨川府過了一個十分冷清的除夕,隻有大哥哥和她二人守歲,就連外祖父也忙得腳不沾地,連吃個團圓飯的功夫都沒有。
翻過年節,轉眼又到了春末,大旻幾十萬大軍與北狄對戰,可朝廷那邊卻不給力,皇帝韓瞻遹又開始拖起了後腿,竟然在糧草後勤上卡燕王的脖子。
趙拙言這個大軍師似乎也不著急,私下裏也不知是如何遊說,竟然能讓幽、代二州的豪強世家主動獻糧,給反攻向涼州的八萬玄甲軍和十多萬京師營大軍籌備齊了半年都吃不完的糧草。
涼州境內,燕王手握玄甲軍和京師營,與北狄大軍正麵周旋。
英國公張籍戰敗梁王後,原本要率領剩下的二十多萬禁軍立即北上,可卻在皇帝授意下,被王勉之扣下了一半還多,如今隻率領十萬不到的禁軍從側翼接應,與燕王配合得倒是十分默契。
兩方較量,輸贏早先是對半來分,可隨著時間和戰線拉長,北狄後勤明顯有些跟不上,倒是打得有些失了章法,輸贏也慢慢開始朝著大旻這邊傾斜。
趙拙言剛讓人送走了糧草,扭頭又跟雍、冀二州的大小世家和各路官員卿卿我我。
那毫不遮掩的海王模樣,當真是要把謀逆造反給進行到底,仿佛抗擊北狄不過是順便而已。
林歲晚所在的軍器坊擴大了十來倍的規模,如今也歸她外祖父管。
有了這老狐狸坐鎮,林歲晚不必再親自動手配置火雷,可卻被趙拙言當海綿似的極盡壓榨,安排了不少別出心裁的任務。
就比如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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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拙言用過了午飯,大概是撐得慌想要消消食,便溜溜達達地來了軍器坊。
林歲晚此時還在琢磨著要如何殺滅莊稼地裏的害蟲。
糖包子留下的知識裏,倒是有個中藥殺蟲劑的配方,想想法子,應該能配出來。
趙拙言提著一個食盒,裏麵裝著幾碟子點心,招呼林歲晚道:“瞧你,耷拉著眉,費力也擠不出半點主意來,趕緊過來吃點東西,補一補腦子再繼續想。”
林歲晚幽幽地瞥了她外祖父一眼,坐在桌案旁邊,取了塊小巧玲瓏的桃花糕,小口吃著。
趙拙言見她這副文雅模樣,笑道:“這日子過得可真快,老夫記得晚晚剛到北疆時,還是個矮墩墩,圓乎乎的嫩團子,如今卻已經長得亭亭玉立了,再過不了幾日,你就滿十四了,待你及笄時,也不知林家能不能重回京城。”
林歲晚將矮墩墩和圓乎乎給忽略掉,隻好奇問道:“外患都還未解決,外祖父您就惦記著回京城,是不是太心急了?”
造反也沒這麽快呀!
還是說,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您這隻老狐狸又聯合燕王殿下,暗戳戳地布了個什麽局?
林歲晚有些好奇,趙拙言卻不理她,隻轉移話題道:“對了,有件事忘記告訴你們兄妹了。之前你們兄妹都還在臨川,我與你們祖父還未出北疆的時候,你們父親跟一名逃難去北疆的女子看對了眼,想要求娶,你祖父親自見了那名女子一麵後同意了,因著北狄戰事要緊,三媒六娉都省了,婚禮也是從簡,但卻正經寫了婚書,入了族譜。”
趙拙言嘿嘿笑道:“所以,在你們兄妹都不在的時候,你爹給你們找了個後娘,哈哈哈!”
林歲晚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沒好氣道:“您來臨川已經快大半年了,到現在才想起來告訴我這事呢?!”
趙拙言不以為意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嘛,天要下雨,爹要成親,早說晚說還不都一樣,難不成你還能跑回北疆去,攔著不讓你爹續弦?”
他愛娶就娶唄,誰樂意攔著了。
林歲晚繼續啃著糕點,不甚在意道:“我那後娘是個什麽底細,品貌如何?”
趙拙言給林歲晚倒了一杯蜜水,繼續道:“你那後娘姓姚,生的雍容華美,是個堅韌有主見的女子,原本是平州人士,父親乃泗水惠城同知,母親乃豪商之女,昔日梁王謀逆時,其父被害,她跟參與謀逆的夫家決裂和離,帶著母親逃來了北疆。”
趙拙言說到此處時,又提醒道:“你父親說,你們兄妹還在北疆時,曾與那位姚娘子見過一麵,姚氏好像還跟你父親借過銀子,給自己親娘瞧病。”
這麽一提醒的話,林歲晚倒是想了起來,原來是那位娘子啊。
林歲晚對其印象不錯,心想自家老爹的桃花運可真旺,笑道:“我父親是不是借著欠債還錢的機會跟人家熟稔起來的?他最後收沒收回那借出去的銀子。”
趙拙言彈了林歲晚腦門一下,好笑道:“沒大沒小!姚氏很有些經商才幹,如今在薑五爺手底下當管事,還能差你爹那點銀兩。”
趙拙言跟林歲晚話了家常,接著便又說起正事,道:“昨日涼州來信,宣慶府等地似乎有疫症四起之征兆,軍醫根據患者症狀判斷,恐怕是瘧疾。”
趙拙言擔憂道:“以往的防疫之法都是治標不治本,軍醫開出的藥方隻能壓製,無法根治,若是傳播開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趙拙言看著林歲晚,似篤定般問道:“晚晚,你可有什麽治愈瘧疾的法子?”
林歲晚有些無語道:“外祖父,您可真看得起我啊,我能有什麽法子?”
趙拙言笑道:“當真沒有?我們晚晚啊,可不是一般人呢。”
林歲晚撇了撇嘴,所以說嘛,在這種老狐狸麵前,根本就沒有什麽秘密可言,區別隻在於人家想不想戳破你而已!
瘧疾也不是什麽絕症,還真有對症的法子。
大旻境內不生長金雞納樹,但青蒿卻遍地都是,其根莖曬幹磨粉後用乙醇浸泡出青蒿液,再經過簡單的萃取提煉,雖然不能得到像後世那樣的青蒿素藥劑,但也同樣能起到大用。
林歲晚將方法和流程都細細寫了下來,也不需要她親自操心,趙拙言自會安排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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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涼州那邊。
在玄甲軍前鋒重騎營的眼皮子底下,呼延也先聲東擊西,來了一招金蟬脫殼,帶著十萬精銳攻入了雍州腹地,如魚躍河淵一般,眨眼就跑沒了影。
燕王問責,包括韓瞻誠、耿培忠、霍長青等人在內的數十名的武將都受到了懲罰。
帥賬內,燕王板著臉還在發火,大罵道:“一群眼瞎心盲的糊塗玩意,竟然就這麽被呼延也先騙了過去!”
韓瞻鼎低垂著眼眸,斂去鳳目中的怒火後,扯了扯嘴角,輕諷道:“父王,這不正是您與軍師大人所謀求的結果麽,如今又何必大動肝火。”
“……”
林曄亭與耿老將軍等人聞言,麵上俱是一凝,眼裏露出幾分擔憂與惶恐之色。
燕王突然啞了聲,神色不定,抬手讓眾人退下。
帳內隻剩燕王父子時,韓瞻鼎依舊挺直了脊背,少年意氣,風光霽月,見不得半點汙濁陰晦。
燕王欣喜於幼子的聰慧,可也憂愁於其非黑即白的是非觀念,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韓瞻鼎其實也不需要父王對自己解釋什麽。
他明白父王與軍師的用意,左不過是為了登臨大位提前布局罷了。
當初太後娘娘懿旨,命三十萬禁軍北上,可中途卻被皇帝阻攔,京城除了二十萬禁軍之外,禦林軍、五城兵馬、河衛營等加起來還有十五六萬左右。
玄甲軍與北狄大軍周旋了有大半年,折損兵馬人數將近有四分之一。
京師營與英國公手下的二十萬兵馬死傷比玄甲軍還要慘重,折損已超過三分之一。
若是當真拚盡全力與北狄死戰到底,父王手裏怕是剩不下多少兵力,再想要謀圖後事,無異於癡人說夢,說不得還會淪為那折了臂膀的螳螂,最後被虎視眈眈的“皇”雀一網捕盡。
韓瞻鼎眼裏閃過幾分意興闌珊,悻悻道:“孩兒狂妄無知,還請父王恕罪。”
燕王自來便寵溺幼子,見此擔憂他移了心性,便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道:“軍師與雍州守將早有默契,還將臨川軍器坊裏的火雷送出去不少,呼延也先入雍州後,怕是也很難攻下城池。”
最後多半是直接朝著京師而去,這也是燕王和趙拙言的用意,總不能他們在這邊打得損兵折將,皇帝卻歌舞升平地在那邊瞧熱鬧吧。
韓瞻鼎心想,你們人人都有謀算,可十萬豺狼入了雍州,百姓何其無辜!
“父王,孩兒無能,無法勝任前鋒營都尉一職,聽說臨川府送來防治瘧疾的藥物,孩兒願負責防疫之事,還請父王準許。”韓瞻鼎說完,順手剝下了身上的盔甲。
燕王看著強頭強腦的幼子,有些頭疼,又是無奈又是好氣道:“本王不準許!刀劍無眼,可至少還有個準頭,那瘟疫可不管你是個什麽身份,真要染上了,可就隻能跟去閻王爭命!你這是打算替你父王我向雍州百姓贖罪嗎?”
燕王抬手在兒子的大腦袋上狠狠揉了一把,好脾氣道:“大人之事,你個小孩子就莫要瞎操心了,若是當真要贖罪,待來日下了地府,自有閻君找你父王、還有軍師清算,用不著你擺出這麽張菩薩麵孔來!”
韓瞻鼎被揉得險些栽了個跟頭,恨恨地瞪了他父王一眼。
燕王見此更是樂得開懷,玩笑道:“說起來,那防治瘧疾的良藥還是林家小丫頭給研製出來的,先是練兵之法,再是火雷,她可真是本王的福星啊!你若實在不想呆在軍中,便回臨川府去給軍師幫忙吧,順便還能見見你那小媳婦,這都快大半年了,聽說那丫頭是越長越好看了。”
這話可真是越說越不正經,韓瞻鼎氣得險些腦袋冒煙,耳垂滴血,惱怒道:“晚晚自是福星,父王以後可千萬不要忘記了她的功勳才好。”
此話一出,又是惹來燕王好一陣嘲笑,韓瞻鼎懶得跟他父王計較,躬身行了個大禮,便告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