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車廂四麵的布簾子都被拆了下來, 春風打著璿兒地吹了半刻鍾,裏麵那一股混著野狼味的血腥氣卻依舊揮之不去。
林歲晚和趙華維擠在車門邊上,嘰嘰喳喳跟坐在左右車轅上的趙拙言和林曄亭說著第一日上學的見聞趣事。
讀書習字上的煩惱隻是一句話帶過, 林歲晚重點誇讚了食堂灶頭師傅的手藝,還提及了自己新交的好朋友。
霍正北看似大大咧咧, 心直口快,實則粗中有細,為人也很是爽朗仗義。
藍舶錚性子有些敏感,心裏也藏著事,可卻又願意對窘困之人伸出援手,說話做事也極其斯文有禮,最重要的是他長得可真好看!
林歲晚親昵地從後邊趴在祖父背上, 在他耳邊小聲嘀咕道:“藍舶錚的學生牌上叫霍仲禮,可他卻十分厭惡這個名兒!他和二哥哥的同窗霍元宸都長著同樣的桃花眼,打眼瞧著就知道是親兄弟, 可兩人之間相處的情形卻又不似兄弟,真是好生奇怪。”
趙華維小胖子有樣學樣,像個鼓鼓囊囊的白皮包袱似的,趴在他親爹背上, 極有見解地猜測道:“他們肯定是親兄弟!這裏麵大約有什麽豪門陰私,譬如嫡子庶子,原配繼室之類的,總之肯定複雜得很。”
趙拙言險些被兒子那清亮聲音給炸得耳鳴,撇頭罵道:“你個吃了響鑼的咋呼玩意兒,別擱我耳邊嚷嚷!”
趙拙言聳了聳肩將胖兒子的大腦袋給抖了下去, 同情道:“藍舶錚跟霍元宸是異母兄弟,兩孩子品格性子都不錯, 隻是倒黴攤上個不是玩意兒的親爹。”
林歲晚好奇道:“外祖父,您知道藍舶錚他們兄弟的事情麽?”
趙拙言交友比平城裏的花魁還要廣闊,聞言笑道:“當然知道,這兩兄弟之間的牽扯糾葛確實有些複雜,追根究底,還得從越氏疍民說起……”
北疆此地在八百多年前乃一小國,名為嵐越。
彼時北狄勢大,征伐無度,嵐越國國祚隻延續了百年左右,便被北狄所滅。
嵐越之民慘遭屠戮,隻有極少數的嵐越遺民逃亡至江海之上,繁衍生息幾百年後,成了如今的越氏疍民,又被稱之為連家船民,終生漂泊於水上,以船為家。
如今的越氏疍民共衍生分支出六姓族人,分別是藍姓、海姓、江姓、沙姓、石姓、魚姓,其中又以藍姓為尊,越氏曆任的領頭之人都姓藍。
趙拙言笑道:“酒壇渡的魚老三一家便是越氏人,老夫跟魚老三交情不錯,又因著魚老三的關係,跟上一任的越氏首領藍舽直也曾一起喝過酒,勉強算是有幾分交情。”
回憶起不幸離世的熟人時,趙拙言難免有些傷懷,道:“藍舽直那老小子酒品不好,隻喝個兩三壺便不停地叨叨,左一句越氏族人,右一句心肝孫子,就跟長了兩張嘴的鸚鵡一樣!”
燕王就藩北疆後,在趙拙言的建議下改革軍製,打造出了所向披靡的玄甲鐵騎,威震北狄七十六部,使其不敢來犯!
北疆百姓日漸安樂,便襯得越氏疍民更加困苦。
燕王就藩北疆第四年,藍舽直終於下定決心,咬牙帶著漂泊了幾百年的族人上了岸。
藍舽直傾盡所有在興和縣喇叭港邊上建了一座造船塢,帶著族人靠著造船和跑船為生。
生活在船上的越氏疍民極擅造船與航海。
整個大旻估計也隻有越氏人有能力打造出能遠航於大洋之間的海船,也隻有越氏族人能平安穿梭於大洋之間而不迷路。
靠著這兩樣本事,越氏族人在藍舶錚的帶領下很快就適應了陸地生活,算是將浮在水裏的根係又重新紮進了土裏。
趙拙言不偏不倚轉折道:“藍舽直是個有擔當且很有遠見的首領,一輩子就隻得了一個獨女,取名為怡舟。”
“藍舽直將獨女當作越氏繼承人來教導,在藍怡舟及笄後便為其招贅上門,贅婿乃藍怡舟自己所選,其姓霍,名威,乃青州人士,據說是遭人陷害汙蔑而被貶謫來北疆的讀書人,霍氏兄弟的好相貌便是遺傳於他。”
趙華維腦子靈活,見微知著,瞬間便察覺出了自家親爹對藍怡舟的不屑,以及對贅婿霍威的輕視。
他擠在趙拙言旁邊,好奇猜測道:“藍舶錚是霍威入贅藍家後與藍姓女所生,那霍元宸師兄呢?難不成霍威在入贅之前還曾娶過妻?可若真是這樣,藍家主又如何可能招他為婿?還是說他也像阿爹一樣,被流放來北疆之前,原配嫡妻便跟他和離了?”
趙拙言一陣牙疼,罵道:“你個自作聰明的迷糊玩意兒,莫要將那外裏錦繡,內裏糟汙的小人,與老夫並提!”
趙拙言人脈大約是真的很廣,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打聽來的消息,竟然將霍威的底褲都給調差了個清楚。
那霍威家裏原本隻不過是普通農戶,他自己勉強算是有兩分讀書的天資,靠著族中扶持和接濟才有幸進了幾年學。
霍威在十三歲的時候便考中了童生,卻連續參加過兩次院試卻都不曾得中,之間娶了表姨之女孟氏為妻,生下長子霍元宸。
霍威第三次參加院試時是十九歲,躊躇滿誌卻依舊名落孫山。
此人心高氣傲還自視甚高,不反思自己學問不足,見識狹隘,卻隻認為學政乃諂媚小人,為討好青州世家而徇私舞弊。
霍威不服,更不甘自己有經世之才卻隻能埋沒鄉間,嫉恨義氣之下,他巧舌如簧地鼓動慫恿了近百名學子大鬧青州景陽府府衙,聯名狀告學政科舉舞弊。
此事鬧得極大,甚至驚動了當時剛登基不久的孝宗皇帝。
孝宗親派禮部左侍郎和監察禦史前往青州審訊調差,風聲鶴唳兩個多月,最後真相大白。
科舉舞弊自然是子虛烏有之事。
學政所勾選的榜上學子為何世家子占了大半,那是因為人家自小有優質資源打底,有父祖長輩指點,策論文章寫得自然要更言之有物一些。
這是普通農戶子無法擁有的優勢。
極其聰穎通透的農戶子或許還能靠著天賦異稟拉平差距,但霍威顯然不算極其聰穎,更並非通透之人,他之所以落榜,純粹是因為文章寫得太過假、大、空的緣故!
青州學政很是冤枉,欽差大人也對其無比同情。
最後鬧事的學子都或多或少受了懲罰,似霍威這樣的始作俑者更是直接被流放至北疆。
霍威的家人並未受到牽連,孟氏也並未與他和離。
那柔弱卻堅韌的女子被迫留在了青州,獨自辛苦操勞,撫育幼子長大,將霍威年邁體弱的父母伺候到離世後,才帶著年僅九歲的兒子霍元宸,輾轉來到北疆尋夫。
而彼時,冒充慘遭原配拋棄的和離單身人士霍威,卻已經成功入贅進了藍家,還將藍家主的獨女給哄得不知東南西北,兩人的兒子藍舶錚也已經快滿三歲了。
孟氏與霍元宸的到來,自然在藍家掀起了滔天巨浪。
最終的結果是,原本就操勞過度的孟氏禁不住打擊,在得知丈夫入贅後沒幾個月便抑鬱病死了。
藍舽直氣得要將贅婿趕出家門,可卻因為獨女抱著孫子以死相逼而不得不妥協。
藍舽直或許是因為愧疚和憐憫,私下裏對霍元宸多有照顧,給他買了一處宅子不說,還花銀子送他進了望海書院。
林歲晚自從得知藍舶錚的祖父叫藍舽直後,神色便有些恍惚,此時忍不住想要確認道:“藍胖子,呃,不、不是,是藍家主,藍家主他、他是不是已經不在人間了?”
趙拙言神色莫名,意有所指道:“是啊,那老小子去年九月底的時候就去了地府,聽說是去收賬的時候遇到了攔路的賊匪,逃跑時慌不擇路,失足墜下了驚濤涯,屍骨無存。”
從去年九月底到自己穿越而來的時候,大概有三個多月,一百日左右。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人間朝暮輪回交替一次,陰曆年曆便要翻過一歲。
時間剛好對得上呢。
趙華維是個精明過頭的小胖子,立馬便陰謀論道:“阿爹,藍家主之死,跟藍舶錚的父親是不是有所牽連。”
趙拙言瞥了這什麽都敢說的傻小子一眼,有些頭疼道:“誰知道呢?反正並無證據證明與他有所牽連,你個混小子,往後當著藍舶錚的麵兒可莫要口無遮攔地亂猜!”
林歲晚卻疑惑道:“藍舶錚的父親乃贅婿,那藍舶錚為何要姓霍,還取了個‘仲禮’這樣的名兒呢?”
仲,第二。
禮,聽著就不像是越氏繼承人,藍姓家主該有的名兒啊。
趙拙言揮鞭趕著想去麥田裏撈嘴的毛驢,淡淡道:“藍舽直死後,藍怡舟就立馬給兒子改了姓,還親自給取了這麽一個名兒。”
“……”
林歲晚驚呆了!
這是什麽奇葩操作?
招贅上門本就是為了延續自家的血脈和香火,藍怡舟這是想主動讓藍家斷子絕孫嗎?
雖說藍家沒有皇位要繼承,可不是還有個造船塢麽?造船塢還承載著越氏疍民的生計和根基呢!
藍怡舟不是被當作越氏繼承人培養的麽,她這繼承人該有的見識和心計都被培養到狗肚子裏去了?
藍舽直,名字諧音為藍胖子,是枉死城內的名人,呃,不,名鬼。
此鬼自從入了枉死城後,便一直致力於打造能橫渡忘川河的大船。
林歲晚跟他差不多是前後腳入的枉死城,兩冤鬼之間很有些交情。
林歲晚為幫他尋找造船的材料,還偷偷去鋸過枉死城城門口的陰沉木柵欄。
當然,林歲晚此番冒險,也有其目的。
她跟藍胖子說好了,等他造出能渡忘川的大船後,得免費給自己留個艙位。
林歲晚也很想偷渡去人間,再嚐嚐人間的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