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林曄亭他們離開周家的時候離著正午時候還早得很。
幾人也不忙著回家, 就沿著村子中央那條石子小道慢悠悠地溜達,順便熟悉熟悉棗花村的環境和人。
林家人初來乍到,跟誰都不認識。
趙拙言倒是跟誰都熟, 見著誰都能寒暄兩句。
村子中央的大榕樹下圍著好些個下棋的中老年漢子,其中包括昨日趕車的老陳頭和之前才剛剛出門的村長周長榮。
擠在最外圍的麵相刻薄的老漢姓廖, 綽號廖嘴薄,是棗花村裏出了名的刻薄討嫌人物之一。
他挑剔地打量了林家人一眼,陰陽怪氣道:“紅英女婿,這幾位就是來投奔你家的親戚?不會也跟你一樣,也是被流放發配來的罪……奴,哎呦!老陳頭,你踢我做甚?!”
老陳頭白了他一眼, 笑著打圓場道:“棗花村八十六戶人家,往上數個十代,誰家祖上不是被發配流放來的北疆, 對了,說起來隻知諸位跟趙先生連著親,還不知到底是連個什麽親呢?”
大榕樹旁邊的石井台子上圍著一圈洗衣洗菜的婦人,其中有幾名性子厚道的嬸子也幫著搭腔道:“趙先生, 這三個孩子可長得真好,您快說說,他們跟您到底是個什麽關係啊?”
“對呀,瞧瞧這兩位小郎君,大的長得可真俊,小的也長得英武!這小閨女更好看, 眉眼生得就跟年畫裏的福娃娃一樣!”
“我琢磨著吧,就是跟趙先生有關係, 怕是也隔得遠!這五官容貌當真是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
“不對,仔細瞧瞧,這小閨女那雙杏眼跟趙先生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一位性子促狹的嬸子裝作意外道:“咦,趙先生生的是一雙杏眼?!我還以為是眯縫眼來著!”
另一位性子同樣十分促狹的嬸子接話道:“趙先生剛來棗花村時確實是生了一雙杏眼,怪隻怪紅英廚藝太好,硬生生將趙先生原來的杏眼給喂成了如今的眯縫眼了!”
“噗嗤!”
“哈哈哈!”
洗衣洗菜的婦人笑得前俯後仰,林歲晚兄妹三人亦是忍俊不禁。
趙拙言胸懷十分寬廣,半點也不介意犧牲了自己,娛樂了大眾。
等到眾人都笑好了,他才依次介紹道:“諸位鄉親,我給大家介紹介紹。”
趙拙言指著林曄亭道:“這是我妹夫,也是我親家,姓林,祖上有些武學傳承,如今帶著家小來棗花村生活,以後瞧我麵子上,還請諸位鄉親多關照。”
林曄亭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後抱拳客氣轉了半圈,算是跟在場的棗花村人都打了招呼。
林曄亭性子本就比趙拙言更為嚴肅端方,那通身殺伐氣勢刻意收著時還好,若有意流露出一兩分來,便是悍匪都得心生警惕,更何況是普通的農夫農婦。
老陳叔和周長榮對視了一眼後,謹慎地抱拳回了禮。
廖薄嘴等人卻已經噤如寒蟬,石井台子上的婦人更是大多都僵了臉,目光躲閃著不敢再隨意玩笑。
趙拙言看著妹夫有意威懾眾人,隻默默在心裏頭翻了個白眼,等他收回了氣勢後,才笑得十分自豪道:“哪位嬸子說這三個孩子跟我關係隔得遠的?告訴你們,這三個可都是我嫡親的外孫、外孫女!”
趙拙言拍著林歲曉的肩膀誇讚道:“這是老大,讀過幾年書,還算有些天賦,已經考中舉人了。”
“豁!”
“這這、這般年紀,竟然就是舉人老爺了?!!”
“不得了,不得了!”
見氣氛活絡後,廖薄嘴又開始刻薄道:“嘁,哪門子的舉人老爺,盡吹牛!不管是誰,任憑他以往有多厲害,這一遭流放發配啊,身上的功名估計也都被悉數擄去了,以後還不是得像咱們一樣,跟牛馬似的俯身在地裏討生活!”
“……”
這老頭幸災樂禍的說話調調可真討人厭啊!
林歲晚立在兩位兄長中間,左右拉著她大哥和二哥的手,扭頭慢吞吞道:“我們一家雖被貶遷來了北疆,可我大哥哥身上的功名還在的,平城衙門辦的戶籍證明上是寫了的哦。”
周長榮抽著旱煙,瞅了廖薄嘴一眼,點頭證明道:“確實,那戶籍證明上寫了,這位小郎君可是正正經經的舉人老爺呢。”
廖薄嘴驚訝得瞪大眼,猶自不信道:“這怎麽可能,哪有被流放發配的人不被擄掉功名的?”
周長榮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過戶籍證明可造不了假,事實就是如此,人家即便是被流放發配來了北疆,也照樣跟我等莊戶人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呢。
就如當年的趙拙言一般,其戶籍證明上雖無功名,但縣衙裏征派徭役、兵役時卻從來都征派不到他頭上一樣。
周長榮心思透亮,心裏更是有數,隻看著其他人紛紛打起了小算盤,他自己卻並不打算參與。
趙拙言介紹完大的,又開始介紹兩個小的:“這是老二,學過幾年武,身手還算不錯,在軍中曆練過一段時間。”
“這是最小的小孫女,容貌生得最好,跟我長得也最像。”
林歲晚看著外祖父胖成縫的杏眼,莫名升起了幾分容貌焦慮。
大約是林歲曉的舉人功名太過搶眼,將林歲午和林歲晚壓得毫無光芒,半點也未引起村人注意。
那些個洗衣洗菜的嬸子甚至都沒聽得進去關於他們的介紹,眼裏心裏都隻盯著林歲曉,七嘴八舌地盤問道:“趙先生,您家大外孫子當真是年少有為啊!也不知年歲到底幾何了呀?”
“哎喲,瞧瞧這相貌氣質,這身量個頭,估計應該也有十五、六了吧?”
“咳咳,那個,趙先生,您家大外孫子可曾定下親事了?”
此話一出,洗衣洗菜的十多名婦人都齊刷刷停手止聲,個個豎著耳朵巴巴地等著答案。
有的人眼裏全是清明與豁達,想來應該就隻是純粹的好奇而已。
有的人那目光卻直勾勾地黏在了林歲曉身上,好像是在盯著一塊被人遺落在路邊的金元寶似的,隨時準備要撲上來撿漏。
舉人老爺不是農戶人家能夠得著的存在。
可這被流放發配了的舉人老爺卻不過隻是落地的雲而已,跟那話本子裏落難了的千金小姐一個境遇。
話本子裏落難了的千金小姐能委身於獵戶,被流放了的舉人老爺憑什麽就配不得農戶了?
再說了,棗花村裏也不是沒有過先例。
周紅英當年不就瞎貓碰上死耗子,誤打誤撞地嫁給了落難的狀元郎了麽!
趙拙言和林曄亭是何等的心明眼亮,早就將各人的心思都看在了眼裏。
趙拙言依然是笑嗬嗬的好脾氣模樣,林曄亭卻淡淡道:“我這大孫子還年幼,婚事不急。”
若是在盛京,這話便已是拒絕。
可村裏的婦人哪會理睬這委婉之言,反而更加熱情積極了起來。
“意思是,這還沒定親呀!”
“哎呦,他祖父,不小了!早早定下,過兩年成親正好,正好抱上曾孫子。”
“就是,我家二孫女今年十四,明年及笄,跟您家孫子正合適呢!”
“呸!就你二孫女那矮冬瓜的模樣,跟人家小郎君哪裏般配了?我家孫女個頭跟小郎君才剛剛好,年歲也差不多。”
幾名婦人說著便圍了上來,那架勢就跟狼群圍上的綿羊一樣。
“哎喲,險些忘了,我昨日跟玉帶河上的疍民魚老三定了條大魚,再不去提,他估計就要賣給旁人了!諸位鄉親告辭了啊。”
趙拙言一拍腦門,拽著林歲曉兄妹就跑,那架勢就跟有狗在後麵攆似的。
林曄亭施施然走在後麵擋著。
看著他熊一樣身姿,虎一樣的麵容,圍上來想攔的婦人們便都止了步。
*
村子邊緣處。
林歲午一點也沒有被異母兄長搶了風頭的不悅,隻嘎嘎樂道:“大哥今日險些就要被強買強賣了,哈哈哈……。”
林歲晚卻更關心其它事情,開心問道:“外祖父,您定了多大的魚啊,有這麽大嗎?”
林歲晚兩隻小手伸展得長長,按照那長度來算,當真是好大好大的一條魚呢。
趙拙言在她腦門上輕彈了一下,沒好氣道:“你兄長險些被人給捉走當女婿去了,你還隻顧著吃呢?!哪有什麽大魚,不過是你外祖父我為脫身離開而編的托詞罷了。”
林歲晚肉眼可見地失望起來,無語道:“祖父不是已經推辭拒絕了麽,有祖父在,誰有本事捉走了我大哥啊。”
趙拙言好笑道:“你祖父拒絕得那般委婉,能有什麽用處。”
林歲晚無所謂道:“沒用處就再拒絕一次唄,還沒用處那就再再拒絕一次……,一直拒絕,拒絕到有用處為止不就好了麽。”
趙拙言語氣裏帶著幾分考驗,笑問道:“你就不怕最後傷了那麵子情分。”
小餓死鬼雖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可卻最會看人眼色。
她眨巴著清澈的杏眼,撇嘴直言道:“祖父明明都已經拒絕了,真看中那麵子情分的人早就知道該適可而止了,就譬如之前開玩笑說您杏眼變眯縫眼的那兩位嬸子,她們就從未追問過大哥的婚事。”
至於歪纏起哄得最厲害的那幾名婦人,她們多半也看不上跟林歲晚他們家的所謂麵子情分。
傷了便傷了唄,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趙拙言對這貪吃的小娃娃瞬間刮目相看起來,豎著大拇指道:“哎呦,妹夫,咱家囡囡可真是小機靈鬼呢。”
會看人眼色的小機靈鬼瞬間抓住了機會,抱著她外祖父的大腿,可憐巴巴地撒嬌暗示道:“外祖父,您剛剛那托詞編得實在太真了,害得我都相信了,怎麽辦?”
“嗬,能怎辦?”趙拙言彎腰將林歲晚提溜開來,沒好氣道:“走吧,咱們去酒壇渡那邊瞧瞧,看看魚老三今日捕到大魚沒?”
酒壇渡離著棗花村隻有不到四裏路,沿著玉帶河往下遊走,差不多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那處河道極寬,遠遠望去就跟是玉帶上串了個極大極長的酒壇一般,名字取得當真是非常形象。
林歲晚他們到的時候,河中央停著兩隻漁船,遠遠還能瞧見幾名船夫正在收著漁網。
魚老三是棗花村一帶的河段上居住的疍民,世代靠捕魚為生。
趙拙言帶著林歲晚他們來到岸邊,瞧見魚老三帶著兒子將漁網拉上了船後,才用雙手攏在嘴巴邊上,扯著嗓子悠揚地喊:“魚老三!有收獲了沒?找你買魚嘞!”
“魚老三唉!有大魚沒有唉!”
“魚老三!我買大魚嘞!”
趙拙言連喊了好幾聲後,才看見河中央其中一條漁船朝著岸邊搖了過來。
那烏篷漁船慢慢靠近,瞧著比林歲晚想象的要大上許多。
透過半敞的艙門,還隱約能瞧見裏麵放著鍋碗瓢盆,十分有生活氣息。
原來真的有人會在船上安家啊。
魚老三一臉紅光地帶著兒子停船靠岸,笑得滿臉褶子道:“趙先生,您運氣好啊!我這網剛好就捕到了一條大青魚,至少有三十多斤重呢!嗬嗬嗬!您要能整條一起買下,老魚頭我今日算您便宜一些。”
趙拙言瞥了雙眼亮晶晶的小外孫女一眼,笑道:“確實運氣好,行吧,整條我都要了,你提出來我瞧瞧。”
那大青魚還在漁網裏呢。
魚老三手指緊緊抓著魚鰓,將大青魚給提了起來,笑著展示道:“您瞧瞧,都快比我手臂長了!沒唬您吧!這魚拿去平城裏肯定好賣!”
“青魚一般是五文錢一斤,今兒給您算個整,就當三十斤來賣,您給個一百五十文,如何?”
五文錢一斤,那是價格最好的早市時候。
若是下午或者傍晚去買,那半死不活的青魚,三文錢一斤都有人嫌多。
再說了這三十多斤重的青魚,一般都是刮鱗去腮後切成了肉塊來買,內髒可都是不算錢的。
不過趙拙言原本就是想要整隻鮮活地買,算起來也不虧。
趙拙言半點也沒講價,直接給了魚老三一顆碎銀子,瞧著大約有兩錢重,怕是兩百文都有了:“能買到大魚,我小外孫女高興得很,零的就不用找了,你趕緊用草繩將這大青魚給捆起來,我好拿回去讓我見娘子今日就燉了它!”
林歲晚聽得連連點頭,她聽枉死城裏的冤鬼說過,人間的燉大魚可好吃了!
魚老三麵上都快笑出了花來。
他一邊用岸上的絲茅草編成了草繩,將大魚給綁成了彎月形狀,一邊繼續推銷道:“哎呦,趙先生家這是來客了呀!我今日夜裏要去桃花灘那裏下蝦籠,您家小外孫女吃不吃桃花蝦,可甜,可鮮美了!”
真的嗎?
林歲晚雙眼又亮了幾分,又撲過去抱著她外祖父的大腿甜甜撒嬌道:“外祖父,桃花蝦是什麽蝦啊,光聽著名字就很好吃的樣子哇!”
趙拙言再一次將綴在腿上的小秤砣給提溜開來,語氣幽幽道:“確實好吃,比大青魚貴十倍呢!行了,買買買,老三啊,你夜裏籠住的蝦都給我留著啊,我明日一早來拿。”
魚老三一疊聲地應道:“好勒,都給您留著!這大青魚也給您綁好了,保證您提回家後還是活蹦亂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