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時間依舊是天未亮的時候。
人也還是之前負責抄家的劉副指揮使。
劉副指揮使名伯韜,年歲大約三十五左右,乃禁衛軍騎兵營從三品武將,原本是幽州玄甲軍出身。
此人相貌端正,長了一雙單眼皮細縫眼,裏麵明明暗藏精光,但其說話做事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散漫模樣。
他此時隻穿著一身鬆鬆垮垮的內衫,半敞著胸膛,打著哈欠就進了牢房。
劉伯韜身後跟著一旗共十一名兵士,個個都穿戴整齊,身上還都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灰色麻布皮包袱。
劉伯韜應該是知道了張灶頭大徒弟做的燒雞的事情。
他才剛一進牢房,便閑閑調侃道:“老將軍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常勝元帥,這隨遇而安、處變不驚的氣度,當真是讓我等晚輩望塵莫及。”
林曄亭已經帶著孫子、孫女從草堆裏爬了起來。
他一邊為孫女摘掉發髻上的草屑,一邊客氣謙虛道:“哪裏,哪裏,不過是比別人活得久一些罷了,若是指揮使大人能活到老夫這般歲數,想必也能看淡風雨。”
林歲晚一臉疑惑:“……”
祖父也才五十歲呀,這個年紀很難活到麽?
劉伯韜扯著嘴角,淡淡道:“不過是提著腦袋在殺場上掙命的武夫罷了,想要安穩且步步高升地活到老將軍這個年紀,實屬不易……,嗬,不過誰又能料到,老將軍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呢。”
林歲晚乖乖被祖父牽著小手朝著牢房門口走去。
她好奇地打量了劉伯韜一眼,心想這人可真是奇怪。
他對祖父雖無惡意,卻又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敵意呢。
劉伯韜同樣掃了林歲晚一眼。
隻見這小叫花子一樣的奶娃娃色厲內荏地瞪著自己,鼓著小臉,嘴巴開開合合,小聲嘟囔了一句“大壞蛋!”
劉伯韜樂得哈哈大笑,隨後讓手下將早就準備好了的四副玄鐵鐐銬拿了出來。
劉伯韜似迫不得已道:“聖上仁厚,並未貶武安侯府眾人為奴,老將軍也並非戴罪之身,流放路途上便也不必扛那百斤重的鐵木枷鎖,……,隻是老將軍天生悍勇神力,如今亦是老當益壯,您若真有逃逸反抗的心思,我這十來名兄弟怕是還不夠您一手捏死的。”
劉伯韜接過手下遞過來的足足十五斤重的玄鐵鐐銬,親手鎖在了林曄亭的雙手上,完後還裝模作樣地歉疚道:“老將軍切勿怪罪,在下實乃不得已為之。”
林曄亭麵上帶笑,語氣也更顯真摯道:“哪裏,哪裏,指揮使大人指責所在,理應如此。”
劉伯韜又扯了扯嘴角,衝手下使了個眼色,三名差夫分別拿了另外三副鐐銬上前,將林歲午、林歲曉和林紹年三人,也態度強硬地都鎖上了雙手。
劉伯韜滿意地看了武安侯府眾人一眼後,打了個哈欠,正要回營帳裏補覺,卻見一名穿著朱紅色繡獅子紋官服的人挺著胸膛闊步踏了進來。
……
人還未至眼前,那尖刻聲音便傳到了眾人耳朵裏:“喲,看來本官來得正是時候,還趕得上送老友一程。”
來人乃太後親弟承恩公王勉之,亦是手握禁衛軍軍權的從一品樞密院左樞密使。
“見過樞密使大人。”劉伯韜姿態恭敬地拱手問安,卻垂眼遮住了眼底的不屑與鄙夷。
林曄亭對著衙役差夫都能客氣寒暄幾句,可唯獨對著此人,態度卻極為冷淡。
若是往日,王勉之定會被氣得跳腳,可今日卻破天荒地擺了一回大人大量的姿態:“林賢弟啊,得虧咱倆是相識了幾十年的老交情,你說就你這又臭又硬的脾氣,落到如今這下場,不是活該麽!”
林歲晚:“……!!”
謔喲,這老匹夫要當第一個落井下石的人!
在枉死城內混跡了百年的小餓死鬼,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惡意!
王勉之雖勉強也算是武將,但其個頭體魄卻不算高壯。
其五官普通,拚湊雜糅後則更是普通!
其氣質猥瑣,昂首挺胸後竟更顯猥瑣!
王勉之瞧見林曄亭手上的鐐銬後,嗤笑道:“嘖嘖,劉副指揮使有所不知,林賢弟天生熊羆之力,悍勇如神人,區區十五斤重的玄鐵鐐銬,安能鎖住他。”
劉伯韜垂手立在一旁,半點也不願意接這話。
王勉之神色微變,從差夫手裏奪過鐐銬鑰匙,親自將林曄亭右手腕上的鐐銬解開。
劉伯韜有些意外。
難不成這無恥小人當真要大發善心庇護他所謂的老友一回。
可轉眼卻瞧見王勉之伸手將那小奶娃娃拽了過去,利索地將鐐銬調小了尺寸後,縮在了那小奶娃娃的左手小手腕上。
小奶娃娃還未反應過來,那十五斤重的鐐銬一下子就將她給壓趴在了地上。
玄鐵鎖鏈將武安侯府一老一幼鎖在了一起,多了這麽個年幼體弱的人肉包袱,林曄亭即便是有再強的戰力,估計也要憑白減去六分。
果然,論狡詐奸猾,王國舅當真是舉世無雙!
林曄亭彎腰將林歲晚抱了起來,麵色沉沉地看了王勉之一樣,隨後又恢複了平靜。
林歲午卻急紅了眼,握緊了拳頭就要衝上去,好在被眼疾手快的林歲曉一把拉住了。
王勉之目光涼涼地看了林歲午一樣,隻不屑又輕蔑地嗤笑了一聲。
他伸手拍了拍林曄亭的肩膀,得意又陰狠道:“林伯盛啊林伯盛,沒想到你也有今日呢……,都說你是破軍轉世,乃縱橫天下之將,我乃七煞投生,為攪亂社稷之賊……,嗬嗬,可惜,如今你這‘縱橫天下之將’已淪為了階下囚,我這‘攪亂社稷之賊’卻登高而上,權勢無雙!哈哈哈……”
“……”
真是好一派嫉能妒賢的反派炮灰言論!
林歲晚好奇又懵懂地盯著王勉之的額頭瞧,眨巴著清澈的杏眼,率直又天真道:“老爺爺,您額頭上那顆又黑又亮的大痣,烏紗帽都快遮不住了呢。”
“……”
“噗嗤!”
劉伯韜忍不住笑出聲來,很快又憋了回去,可肩膀依舊樂得直抖。
王國舅爺的大誌,可不是已經藏不住了麽!
王勉之神色冷凝。
林曄亭似偉岸山川一般,側身擋在林歲晚身前,居高臨下氣勢駭人道:“北疆路途遙遠,國舅爺若要與林某敘舊,怕是隻有改日了。”
王勉之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回過神後,麵色陡然變得不善,隨即又似想到了什麽,開懷大笑道:“當年燕王殿下為馳援燕山衛中了北狄埋伏,被可足渾氏金剛大將砍了手臂,……,如今燕王殿下鎮守北疆,怕是也十分樂意早些與林賢弟敘舊呢。”
“……”
這話什麽意思,北疆於武安侯府眾人來說難不成還是個火坑?
王勉之冷笑著撣了撣自己朱紅官袍上沾著的草屑,幸災樂禍道:“聖上還等著老夫早朝呢,就不耽擱林賢弟上路了,告辭。”
“……”
聖上還等著你去早朝?!……可把你給狂的哦!
看來這又黑又亮的大痣,你是不打算再藏著了?
王勉之一大清早來禁衛軍大牢裏幸災樂禍一場後,又昂首挺胸大踏步地離開了。
林曄亭抱著孫女出了牢房,前後左右跟著四名押送的差夫。
在與劉伯韜擦身而過之時,劉伯韜麵色認真道:“欺世盜名之徒獨攬大權……,老將軍認為,這朝堂還能安穩幾日?”
林曄亭淡淡道:“老夫如今不過一介庶民,朝堂之事,又與老夫何幹?”
劉伯韜似是得到了滿意的回答,竟難得露出幾分真心笑意。
林歲晚摟著祖父的脖子,在祖父耳邊悄悄問道:“祖父,大姐姐逃婚從來都不是要緊之事,要緊的是將您挪出京城,是麽?”
林曄亭有些意外孫女能問出這樣的話,瞬間大感欣慰!
他又親昵地刮了刮林歲晚鼻頭,重複誇讚道:“祖父的乖囡囡喲,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林曄亭隻恨自己文采不行,隻能誇得這般樸實無華。
他的小孫女何止是機靈,這天資悟性,以及心性毅力,怕是兩個孫子加起來都不如她。
林曄亭作為一家之主,在家族陡然落難時,他非但不能倒下不說,還必須得挺著了腰板,為兒孫抗住了風雨迫害。
可兒子不爭氣,孫子又年幼,即便再是心性堅韌,他也有疲憊煩躁的時候。
若沒有同樣隨遇而安的孫女陪著,林曄亭絕對不會像如今這般泰然!
幸好……!
他還有這麽個小小盟友,能在自己疲憊煩躁的時候給與支撐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