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2、蓮心
魏姝自小被父皇極盡疼愛, 生母雖然早逝,魏姝對她沒什麽印象,但是聽父皇說, 她的生母也是很疼她的。
在沒見到二夫人這樣的母親之前, 魏姝以為, 天底下的孩子,即便不是個個都被父母疼進骨子裏,也絕對不會有父母盼著孩子不好,故意傷害自己骨肉的。
但二夫人的事卻告訴魏姝,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
魏姝並不想同意惡意揣測如夫人, 可是,如果她和如夫人易地而處,如果當時推了弟弟的人是昭兒——即便昭兒親口承認, 即便她自己再深明大義, 也會忍不住偏私, 會想盡辦法為昭兒辯解開脫, 而不是說什麽“要是沒有弟弟就好了”這種話,變相地指認他。
孫媽媽見魏姝臉色不太好, 以為是不滿自己說了嘉王的不好,急忙又說道:“那時候王爺還小,五六歲的年紀, 還不知事的,更不懂得輕重,當時肯定不是故意的。再說, 小時候誰有不犯錯的, 看看現在, 誰見了王爺不誇一聲溫和知禮?”
魏姝見她誤會,並沒多解釋,隻朝她安撫地笑了一下,道:“你接著往下說吧,二公子被救上來之後,怎麽又丟了?”
孫媽媽接下來說的話,倒和謝虔那天所說的,相差無幾:“因為二公子被救起來後,並無大礙,侯爺便隻把這件事當做小孩子之間爭寵,下手失了輕重,並沒有太苛責大公子,可誰知道一向溫婉的大夫人,卻忽然強硬起來,要求侯爺必須嚴懲大公子。侯爺不同意,大夫人頭一次和侯爺吵了架,然後一氣之下,便帶著二公子回了娘家。
“侯爺在大夫人走後,就已經後悔了,隨後就讓人把大公子送去了嚴華寺思過,本來想著過兩天等大夫人氣消了,就接她回來,可惜世事難料,沒等到侯爺去接,就在大夫人回娘家的路上,突然就出事了。”
孫媽媽惋惜地歎了口氣:“當時大夫人已經又有了身孕,二公子被擄走,她身上的那個也沒保住,一下子痛失兩個孩子,大夫人悲痛欲絕,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明顯自個兒也不想活了。
“侯爺也沒想到,自己一念之仁,要搭進去三條性命,十分後悔自責,為了能讓大夫人吃藥吃飯,還說過隻要大夫人肯開口,就是現在讓他殺了大公子也使的。”
“當然,大夫人並沒有這麽狠心,”孫媽媽又補充道,“侯爺也隻是說的一時氣話,後頭還讓人給大公子送了許多吃食和衣物。再後來,大夫人氣消了,就又把大公子接回了府。因為大夫人前頭傷了身體,很難再有孕,就由侯爺做主,把大公子放在大夫人膝下撫養。”
魏姝回想在神京的時候、以及回西北這一路上,大夫人對謝蘭臣處處忽視,甚至有意為難,可半點兒不像是氣消了的樣子。
如果當年真的是謝蘭臣推了謝子期,謝夫人不喜歡他,也算人之常情。可如果謝蘭臣是替人頂罪,從五六歲年紀到現在,這些年來,該受了多少委屈……
孫媽媽已經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了,魏姝送走她後,下意識問一旁的翠微:“王爺這會兒在府裏嗎?”
翠微答道:“王爺剛從外頭回來,這會兒正陪小郡王在湖邊摘蓮蓬呢。”
魏姝略猶豫了一瞬,拿起扇子,也去了湖邊。
湖邊的樹蔭下有一套石桌石凳,魏姝剛一走進,就看見父子倆正坐在石桌前,剝蓮子。準確地說,是謝蘭臣坐著,昭兒因為個子太矮,隻能站著才能夠到桌上的蓮蓬。
隻見昭兒拿過一個蓮蓬,費力地從中間扣出一顆蓮子,再把蓮子放進嘴裏咬一下,然後再用手剝掉被咬破的綠色軟殼,就得到一顆白嫩的蓮子。
可他卻沒有去心,直接就把剝出來的蓮子放進了嘴裏,沒嚼幾下,立刻就被苦得臉皺成了一團,下意識低頭想吐掉,對麵的謝蘭臣卻慢悠悠地說道:“你忘了爹爹才教過你的那首詩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即便東西不合口味,也不該浪費的。”
說著,他自己也吃了一顆蓮子,表情並無異樣。
昭兒也跟著把口裏的蓮子吃了下去。但見謝蘭臣並沒有被蓮子苦到,又想到自己之前吃的糖蓮子,也不是苦的,皺著眉想了想,覺得可能是自己挑的那個蓮蓬壞了,才會長出苦的蓮子,於是便把那個壞蓮蓬單獨放在一旁,又拿過一個新的,從中間又剝了一顆,放進嘴裏。
毫無意外,昭兒再次被苦得皺起了臉。
魏姝遠遠地看見,昭兒就這樣一連吃了三顆苦蓮子,謝蘭臣卻仍舊不提醒昭兒去蓮心,忍不住快步走上前,不悅道:“有你這麽當爹的嗎?”
謝蘭臣突然被責問,卻笑了笑,解釋道:“奶娘說,昭兒最近幾天,夜裏總是睡不好,方才大夫來看過,說是並無大礙,隻是小孩子虛火旺,這時節,剛好可以用蓮子心下火。”
用蓮子心煎湯更苦,連著整顆蓮子吃,反而更利口些。
知道自己誤會了謝蘭臣,魏姝有些不好意思,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顆剝好的蓮子忽然被遞到她的唇邊:“公主要陪我們同甘共苦嗎?”
謝蘭臣又喂了昭兒一顆沒去心的蓮子,自己也吃下一顆。眼下父子倆齊齊盯著魏姝,魏姝隻能把嘴邊的蓮子也吃下去,然而咬下去的那刻,唇齒間卻隻有清甜,並無苦澀。
她下意識看向身側的謝蘭臣,謝蘭臣笑道:“我怎麽舍得讓公主吃苦?”
魏姝卻小聲道:“誰知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蓮心也去掉了呢?”
謝蘭臣目光劃過魏姝唇畔,挑眉道:“公主要嚐嚐嗎?”
魏姝正要說:蓮子都已經被你吃下去了,還怎麽嚐,卻又猛地反應過來謝蘭臣的意思,頓時耳尖微紅,拿起團扇擋在兩人中間,嗔怪道:“昭兒還在呢。”
不但昭兒在,不遠處還站著一溜仆從,青天白日的就說這種話,用的還是一本正經的表情……
然而,昭兒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遠處的仆從也都十分自覺地低下了頭。魏姝頓時更不好意思了。
謝蘭臣笑望著魏姝的眼睛,忽然傾身靠過來,但隻是在她的團扇上輕輕吻了一下。
魏姝的臉更燒了。她隨便找了個借口,便拿著扇子離開了湖邊,桌前的父子倆則繼續剝蓮子。
午飯時,桌上上了一道蓮子羹,翠微特意說道:“這道羹用的是王爺和小郡王剝的蓮子。”
然而,魏姝想到,昭兒剝的每顆蓮子都是放在嘴裏咬過的,每一顆或多或少都沾上過他的口水——雖然是自己的親兒子,魏姝也忍不住有些嫌棄,但是最後還是在昭兒期盼的眼神下,捏著鼻子喝了小半碗。
謝蘭臣卻等她放下湯匙才告訴她:“昭兒剝的蓮子都喂了他的小馬,桌上的蓮子羹,用的是我剝的蓮子。”
魏姝:……魏姝氣得又喝了半碗。
至於昭兒的小馬駒,是昭兒生辰的時候,謝蘭臣送他的。昭兒對待小馬駒雖然不如小羊那樣難分難舍,但每天都會親自跑一趟馬廄去看它。
喝完蓮子羹,魏姝對謝蘭臣道:“下午我想去一趟嚴華寺,聽說那裏的符籙很靈,我想給王爺和昭兒都求一道平安符。隻是此行要出城,不便帶昭兒一起去,勞王爺多費心看顧一下昭兒。”
魏姝去嚴華寺,自然不單單是為了求符,孫媽媽說謝蘭臣曾在嚴華寺修行過,魏姝便想過去看看,或許能知道更多謝蘭臣的過往。
雖然魏婧現在被軟禁了起來,魏姝仍然擔心昭兒的安危,不敢貿然帶他出城。
謝蘭臣自然無不可,答應會親自照看昭兒。
待用過午飯,魏姝正要出發,臨走前卻忽然聽謝閔稟告說,皇叔派來西北的使者到了,不是別人,正是謝子期在神京的養父,徐翰林。
然而徐翰林到達雍州後的第一件事,並沒有像魏姝預想的那樣,直接來問責她有關高霖造反的事,徐翰林隻說自己是來給平寧公主送嫁妝的。
皇叔會派徐翰林來雍州,並不奇怪,畢竟有和謝子期的這層關係在,徐翰林行事能更加便宜。但要說徐翰林這趟隻為送嫁妝,隻字不提高霖造反的事,可不像是皇叔的作為。
魏姝心下雖然疑惑,但這時候多想也無益,隻能見招拆招。既然徐翰林眼下沒有要見自己的意思,魏姝囑咐了奶娘幾句,便繼續出門去了。
今天天氣晴好,出城的路也很平坦,半個時辰後,馬車就到達了嚴華寺。
魏姝略微喬裝了一番,並沒有表明身份,先去燒香求了符,隨後則捐了一大筆香油錢。
和當初在護國寺一樣,由於“善心”太大,很快便有一個寺裏的主事,特意來接待魏姝。
對方隻以為魏姝是尋常香客,便引著魏姝參觀寺內各處殿宇,並講解佛像來曆等等,待走到一處偏殿內,不見有雕塑的佛像,隻有牆上掛著一副諸佛法會圖。
主事為魏姝介紹道:“這副畫乃嘉王親筆所繪,畫的是諸佛於西天舉行法會的場景,嘉王技法高超,觀之讓人如臨其境,如聞梵音。之前這幅畫是掛在外頭的石壁上的,但因觀賞的人實在太多,怕會損壞畫作,這才挪進了屋內……”
說著說著,主事忽然發覺,畫紙正中央那位沐浴聖光的女菩薩,怎麽和自己麵前的女施主這般相像?
他不由驚異地看了魏姝一眼又一眼。
主事的目光並無輕佻,但魏姝還是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
其實,從她進入嚴華寺起,就有人不停地用這種目光在打量她。魏姝問了跟隨的婢女,她今天的打扮並無不妥帖的地方,而那些打量她的人,也隻是遠遠地看著,並不見上前來拜見,可見也不是認出了她的身份。
魏姝終於忍不住問道:“法師怎麽總是看我,可是我有什麽不妥?”
主事連忙搖頭,指了指麵前的畫。
謝蘭臣為嚴華寺作畫的事,魏姝是一早就知道的,但並沒有看過成作。魏姝今天來寺裏,也主要是為了打聽謝蘭臣的舊事,方才便沒怎麽留意畫上的內容,此刻被主事指出來,這才發現,謝蘭臣竟然又用自己的臉畫了佛像。
那佛像還正處在畫紙的正中央,魏姝一想到已經有不少人都看到過,今後指不定還會有更多人看到,就莫名覺得有些羞恥,不禁問身側的主事:“這幅畫賣嗎?”
主事搖了搖頭。
魏姝又道:“多少錢都可以。”
主事繼續搖頭道:“施主若是想請佛像,還需心誠才可,這樣一味靠錢行事,反而是對佛祖的褻瀆。”
魏姝卻再次加價:“我看你們的山門並不大,我捐一筆善款,幫你們擴建一倍如何?”
主事這次沒再搖頭,而是忍不住幹咳了好幾下,才說道:“這幅畫乃嘉王贈予本寺,實不能轉賣。施主如果實在欣賞嘉王的畫,貧僧倒是可以為施主引見,施主可以請嘉王再畫一幅。”
再畫一幅自己嗎?
那還是算了。
魏姝假笑了笑,隻能努力忽視那副畫,提起正事說:“聽說嘉王曾在寺內修行過,所以才與本寺交好?”
主事見魏姝不再執著買畫,不由鬆了口氣,點頭道:“正是,主持當時還覺得嘉王很有慧根,想要化他做門內弟子,可惜王爺身份尊貴,又身負大任,自然是不能入空門的。”
魏姝順勢又問道:“可否帶我去看看王爺修行過的舊居?”
“當然可以。”主事並沒多想,就像許多百姓都會好奇龍椅長什麽樣,自然也會有人好奇嘉王曾經住過的地方,這也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主事一邊帶路,一邊還主動為魏姝解說道:“嘉王在本寺修行的時候,我們寺裏有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小弟子,二人十分要好,隻可惜小弟子壽數淺,早早歸寂了,但每到小弟子的祭日,王爺都會來寺裏祭奠,風雨無阻。也就是今年,因為有事耽擱了幾天,不過,嘉王一回到雍州,立刻便趕來了……”
魏姝越聽越覺得哪裏很熟悉,片刻後才恍然:這小弟子,不正好和謝蘭臣“青梅竹馬”的事對上了嗎?
原來謝蘭臣的青梅竹馬,是幼時孤苦無依之際,陪伴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和尚。
魏姝一時既覺得意外,又有些傷懷。
主事見魏姝對嘉王的事很感興趣,大約還惦記著要為她引見,仍在一旁滔滔不絕,說著嘉王和嚴華寺的關係有多親近要好,不防一個路過的小和尚,卻突然飛快地接了一句:“無相師兄是被人故意害死的!”
主事頓時嗬斥對方道:“你再胡說,小心我送你去戒律堂!”
“你送我去戒律堂,那誰來照顧我師父?”那小和尚像是並不怎麽怕主事,一邊說著,一邊飛也似地跑遠了。
主事無奈對魏姝道:“小和尚頑劣,施主莫怪。”
魏姝盯著小和尚的背影,若有所思,問道:“他口中的無相,就是早年和王爺要好的那個小弟子吧?”
“是的。嘉王的舊居就在前頭,這些年還原樣保留著,嘉王偶然仍會回這裏留宿。我們這就過去看吧。”主事十分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明顯不想再多說無相的事。
魏姝卻追問道:“那小和尚怎麽說無相是被人害死的?”
方才跑過去的小和尚,大約顧忌著什麽,並沒有直接說無相是被誰害死的,但當時小和尚的語氣並不好,而主事又正在說嘉王的事,聽起來,倒像是故意衝著嘉王來的。
魏姝索性又直接問道:“難道是嘉王害死了無相?”
“施主不可妄言。”主事糾結了一瞬,雖然不太想細說,但又怕不說清楚,反而會讓魏姝誤解,再生出別的流言,最後無奈說道,“無相並不是王爺害死的,隻不過是因為吃了王爺送給他的點心,不小心噎住喉嚨,才意外過世的。
“正因為當時吃的是王爺的點心,所以才有流言,說是王爺害死的無相。可說起來,王爺收到家中送來的美食,自己不舍得吃,送給朋友,實屬一片好心,此事怨他不得……”
家中送來的美食……噎死……
魏姝沒再聽主事接下來說了什麽,腦海裏突然回響起孫媽媽說過的話:
“侯爺十分後悔自責……說隻要大夫人肯開口,就是現在讓他殺了大公子也使的。”
“侯爺也隻是一時氣話,後頭還讓人給大公子送了許多吃食和衣物……”
無相真的是被點心噎死的嗎?
如果真的是被噎死的,為什麽過了這麽久,寺裏依然會有傳言說他是被害死的?是真的空穴來風,還是無相當時的死確有異常?
如果無相並非被噎死,但確實是吃了謝蘭臣送的點心而死,而謝蘭臣的點心又是侯府特意送去的……
魏姝忽然打斷主事,問了無相歸寂的具體日子,竟然恰好是靖西侯悲憤之下,衝動說出要殺了謝蘭臣之後的幾天。
魏姝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當時大夫人痛失二子,一心求死,靖西侯懊悔愧疚之下,一時衝動,想要殺了謝蘭臣,安撫大夫人,所以命人送來了毒糕點,結果陰差陽錯之下,反而害死了和謝蘭臣要好的小和尚……
是因為小和尚代他死了,所以謝蘭臣才每年都會風雨無阻地來祭奠他嗎?
如果自己的推測都是真的——一個才六歲的孩子,先被母親逼迫頂罪,後又被父親毒殺——還是曾經萬分疼愛他的父親要殺他。
難怪謝蘭臣不覺得蓮心苦,蓮心和這些比起來,又算的了什麽呢?
魏姝的心口忽然揪痛了幾下。
她再也沒心思看什麽舊居,匆匆告別主事,離開了嚴華寺,打道回府。一路上她的胸口都像是被堵滿了什麽東西,悶得難受。有好幾瞬,她都想直接回府逼問如夫人,當初推謝子期的人到底是謝蘭臣,還是另有其人……
馬車在王府門前停下,魏姝心情鬱鬱地打開廂門,剛下馬車,卻見一把紙錢忽然撲麵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