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祈福
別人家裏, 終究沒有自己的府宅住著自在,謝家人對待自己的態度也不算友善,魏姝正懷念自己從前住在公主府的時光, 大夫人恰好就給了她一個搬出王府的機會。
魏姝隻是搬出謝家, 並沒打算離開西北。至於謝家威脅她, 不認她這個兒媳的話,魏姝根本沒放在心上,她手中的船樣和造船工匠,便是她的底氣。
從上房回來後, 仆從們很快重新收拾好行李,魏姝一刻也沒多留, 直接帶著人和行李離開了嘉王府。
老太太本想留下自己的曾孫,可惜晚了一步,找過來的時候, 昭兒早被魏姝一起帶走了。
*
此時, 嚴華寺的塔林內。
謝蘭臣手提食盒, 穿過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磚塔, 最後停在了一座僅有一人高的矮塔前。
此處是嚴華寺曆代僧人的墓地,每座塔下都埋著少則一位、多則十數位寺僧的骨灰。謝蘭臣麵前的這座, 塔下僅埋葬了一名僧人,正麵的塔額上刻著對方的法號——“無相”。
謝蘭臣把食盒內的糕點瓜果等,一一取出擺放在塔前, 隨後又點燃一炷香,待一絲細煙嫋嫋升起,才開口道:“我來遲了。”
“不過, 今年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你生前的兩個心願, 終於有一個要達成了。”
升到半空的細煙,被風吹得晃了晃,最後消散於天地間。
謝蘭臣一直等到香火燃盡,才離開塔林。
嚴華寺位於雍州城外二十裏的一座山上,離開塔林後,謝蘭臣沒有直接下山,而是拐去後院的禪房,敲開了最裏麵的一間房間。
開門的是兩個小和尚,兩人見到謝蘭臣,急忙把人請進屋,又朝內喊了一聲:“師父,嘉王來了!”
片刻後,一個白眉老和尚低咳著從內室走了出來,正是兩個小和尚的師父普惠法師,也是塔林中無相的師父。
“王爺許久沒來嚴華寺了。”普惠邀請謝蘭臣在桌邊坐下,又吩咐兩個小和尚去燒水泡茶。
謝蘭臣看了眼他的氣色,和比先前愈加消瘦的臉頰,回道:“幾個月前去了一趟神京,路上耽誤了些時日,今天才回到雍州,方才先去見了無相。”
聽到無相的法號,普惠先是歎了口氣,隨後又念了一聲佛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麽多年,無相說不準早已輪回轉世,王爺也該放下了。”
謝蘭臣道:“時機到了,自然會放下。”
普惠本還想再勸說幾句,但謝蘭臣神色平和寧靜,實在看不出像無法釋懷的樣子,便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不由想到謝蘭臣第一次來到嚴華寺的時候。
當時謝蘭臣隻有六歲,被家人送進嚴華寺思過。一般六歲的孩子被家人送到這麽遠的地方,獨自生活,免不了會覺得彷徨委屈。可謝蘭臣卻每日按部就班地讀書寫字,吃飯睡覺,沉穩地簡直像個大人。
就連無相死在他麵前,他除了訝異外,也不見絲毫害怕,更沒有內疚自責。
普惠一度為此耿耿於懷,覺得謝蘭臣果然像他家人說的那樣,冷心冷情,後悔不該讓小無相總去找他玩。
可在此後的十幾年,每到無相的祭日,謝蘭臣都會風雨無阻地前來祭奠,便是一時因為其他原因錯過了祭日,也會像今天這樣,及時補上。普惠這才漸漸消除心結。
但要說謝蘭臣每年前來祭奠,是對無相的死至今無法釋懷,也不大像。因為謝蘭臣每次祭奠後,神色都和今天一樣平靜,甚至都看不出多少對舊友的懷念。
以至於普惠覺得,謝蘭臣的“放下”,似乎和別人的“放下”並不相同。
他仿佛有一套獨屬於自己的行事章法。
普惠窺探不得,索性也不再多想,轉而問道:“王爺此次去神京,可是遇到了什麽好事?”
謝蘭臣挑眉反問:“何以見得?”
普惠道:“我不好形容,隻是感覺王爺身上好像多了些煙火氣。”
“原來表現得這般明顯嗎?”謝蘭臣笑了笑,算是承認,但卻沒提自己到底遇到了什麽事。
普惠自然不會不識趣地追問,此時恰好兩個小和尚端著泡好的茶水送了上來,普惠便又對二人道:“去把我床頭的那兩塊兒佛牌拿來。”
“王爺錯過了四月初八的龍華會,寺裏給謝老太太送佛牌的時候,打聽王爺出了遠門,王爺的兩塊兒佛牌,我便暫時替王爺收了起來。剛好趁此機會,王爺寫下祈願,直接送去寺裏的祈願堂供奉。”
四月初八,是佛祖釋迦摩尼的誕生日,每年這個時候,嚴華寺都會舉辦龍華會慶祝,同時會準備祈福的佛牌,發放給前一年捐贈善款最多的七戶人家。七戶人家把想要祈求的事,寫在佛牌背麵,再置於祈願堂,由寺內供奉香火誦經加持。如此,願望便更有可能被佛祖聽見並實現。
從謝蘭臣父親起,嘉王府每年都會給嚴華寺捐贈一大筆善銀,加之謝蘭臣也算在嚴華寺修習過。因此,除了原定的送去嘉王府的佛牌外,寺內還會專門再給謝蘭臣留下兩塊。
兩個小和尚很快取來佛牌、以及筆墨。謝蘭臣幾乎沒有思索,提筆便在佛牌後寫好了祈願。小和尚們接過寫好的佛牌,又送往寺內的祈福堂。
禪房內,謝蘭臣又和普惠聊起、神京護國寺供奉的那本《護國仁王經》。已經走遠的兩個小和尚,年紀稍長幾歲的那個,悄悄瞥了眼身後,見師父和嘉王都沒有留意他們,便立刻翻開兩張佛牌,偷看謝蘭臣寫了什麽願望。
“太好了!”他激動地撞了一下身旁的小師弟,一邊把兩張佛牌遞到小師弟麵前,一邊高興道:“嘉王今年終於沒再詛咒師父了!”
佛牌幾乎要貼在小師弟臉上,小師弟被迫看清了佛牌上的字:其中一張背麵寫著“驅除韃虜”,另一張則寫著“公主安康”。
小師弟頓時不安道:“我們這樣偷看,不好吧?”
小師兄卻翻了個白眼:“誰稀罕偷看?還不是之前,嘉王每年都會在佛牌上詛咒師父早死,我這是監督他。”
小師兄已經幫謝蘭臣送過七八次祈福的佛牌。
一開始,他也沒有要偷看謝蘭臣佛牌的意思,隻是因為不小心打落了佛牌,無意間才看到了佛牌的背麵,卻發現上麵竟然寫著詛咒師父的話。他當即十分生氣,撿起佛牌就去找師父告狀。
誰知師父見了卻不以為意,還讓他把佛牌好生送去祈願堂。雖然師父後來解釋說,祈願不正,佛祖不應,像這種祈願是不會被佛祖看見的。但小和尚還是很生氣。
於是,之後每年他都會偷看謝蘭臣的祈福佛牌,而之後的每一年,謝蘭臣的佛牌上也都寫著同樣的心願——一是驅除韃虜,另一個仍舊是讓師父早日圓寂。
嘉王想要驅除韃虜,這不奇怪。但凡生活在西北的人,沒有不恨那些胡虜的,但嘉王好幾年如一日地詛咒師父早死,除了心眼壞,小和尚實在找不到第二個解釋。
也就今年,不知道嘉王是突然有了良心,還是搭錯了哪根筋,終於沒再詛咒師父了。
小師弟才入山門不到一年,之前並沒有見過嘉王的佛牌,因此對師兄的話將信將疑:“我覺得嘉王人挺好的,對誰都溫和有禮,從不像其他達官貴人似的,對咱們頤指氣使。而且,嘉王和師父也無冤無仇的,他為什麽要詛咒師父?師父這次生病,還是嘉王府幫忙請來的名醫呢。”
“你被他給騙了,”小師兄毫不掩飾自己對謝蘭臣的偏見,“什麽溫和有禮,全都是裝出來的,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在佛牌上寫了什麽,我也差點兒被他騙過去,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知道咱們的無相師兄嗎?”
小師弟雖然入門時間短,但還是聽說過一些無相師兄的事,便點點頭道:“聽說無相師兄的父母被契丹人所害,他僥幸逃過一劫,被外出遊曆的師父撿到,便把他帶回了嚴華寺,做了小和尚。師父十分喜歡無相師兄,幾乎把他當做親生兒子一般撫養,無相師兄也很粘師父,我聽寺裏的其他師兄說,無相師兄超過兩個時辰見不到師父,就會哭鼻子……
他忽然又歎了口氣:“可惜無相師兄在六歲的時候,因為貪食糕點,被噎死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被糕點噎死?”小師兄忽然壓低聲音,湊近小師弟耳邊道,“無相師兄其實是被嘉王殺死的,嘉王府正是為了封口,才會每年給我們捐贈這麽多善銀的。
“他小小年紀便殺害無相師兄,視人命如草芥,這些年會詛咒師父也不奇怪。”
小師兄說得煞有介事,小師弟卻仍舊半信半疑:“如果真的是嘉王殺了無相師兄,師父怎麽可能還會和嘉王交好呢?”
小師兄一時有些被問住,好一會兒才勉強找了個理由:“師父就是太心軟了。”
“要是你見了他之前的佛牌,就知道我沒打誑語。”師兄覺得自己在小師弟麵前失了威信,又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明明嘉王之前每年都會詛咒師父的,誰知道今年怎麽突然轉了性……難道是這個什麽公主的安康,在他心裏比讓師父死更重要……”
小師弟見師兄這般篤定,微微有些動搖,不由也順著他的話想下去:如果嘉王真的想要師父死,並且之前每年都會詛咒師父,今年卻突然不詛咒了,除了可能是今天出現在佛牌上的公主,比師父更重要,還有可能是,他不需要再詛咒了。
小師弟忽然心神一動,又想到師父最近一年來身體越發不如從前——難道嘉王從大夫那兒知道,師父活不過今年了……
他猛地搖了搖頭了,把這個念頭甩出腦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作者有話說:
怕我沒有寫好,解釋一下男主的邏輯(可能會有一點劇透)——
男主爹給男主送了糕點,男主見小無相喜歡,送給他吃,小無相被毒死。(53章男主給昭兒講故事那段,其實也透漏過真相。)
男主不覺得內疚自責,是因為不是他要毒死小無相,而是他爹毒死的小無相。但是,如果小無相沒有死,當時死的可能就會是男主,所以男主會幫小無相完成他生前的心願,他覺得這是他欠小無相的因果。(男主和他爹之間的恩怨另算)
男主每年去祭奠小無相,也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祭奠,而是匯報心願達成進度。
男主並沒有高尚的情操和優良的品質,普通人之間美好的情感,大部分他也體會不到。
一般情況下,他不會主動做壞事,也不會主動做好事。就像文案上說的,他多多少少是有一點兒精神病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