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嘉王

元豐十九年,帝崩,未及留下遺詔,因其無子,膝下僅有一女崇寧公主,宗室及百官商議再三,推舉帝弟裕王繼位。次年,新帝改國號為元和。

*

元和二年春,年節剛過,京畿之地便迅速回暖,皇宮內百花競放,姹紫嫣紅。

永樂宮門口的兩顆玉蘭也開得正好,上白下紅的花骨朵一朵擠著一朵,偶爾一陣風過,便有花瓣翩躚而落。

兩個穿著一樣襦裙的宮女,正在樹下灑掃。

其中高個子的宮女突然湊近同伴,低聲問道:“你聽說沒有,那個什麽靺鞨王子要求娶咱們崇寧公主?”

“怎麽沒聽說?最近宮裏傳得沸沸揚揚的。” 同伴麻利地揮舞著掃帚,頭也不抬道,“我還沒見過有比咱們公主更好看的人,靺鞨王子會看上公主也不稀奇。”

高個宮女卻憂愁道:“公主出降,總要帶些婢女陪嫁,咱們雖是外頭伺候的,十有八九也會被選上,靺鞨離神京萬裏之遙,那裏又都是些未開化的野蠻人,這一去,怕就要死在那兒,再也回不來了。”

“姐姐想多了。”同伴笑著搖頭,“靺鞨王子是求親了,可皇上也沒答應不是?先皇雖然不在了,如今的皇上和皇後娘娘,依舊把公主當作心肝兒一樣疼,什麽好東西不是緊著公主先挑,剩下的才輪到那些皇子妃嬪們?”

她語氣篤定道,“要我說,便是皇上真有意要和靺鞨和親,縱是把自己的親公主嫁過去,也絕舍不得咱們公主嫁去那種地方受苦的。”

高個宮女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忽然瞥見一行人正朝永樂宮走來。

打頭之人,是皇後宮裏的冉嬤嬤,冉嬤嬤身後緊跟著一位打扮富貴的老夫人,有些麵生。

她不敢多看,急忙拉了同伴,退至路邊。

很快,冉嬤嬤等人便走至近前,碾過地上尚未來得及打掃的落花,徑直入了正殿。

*

殿內,一女子素衣簡裝,斜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正懶懶地翻看一本遊記,正是方才宮女口中議論的崇寧公主,魏姝。

宮人通稟道:“皇後宮裏的冉嬤嬤,帶著呂老太君來了。”

魏姝緩緩抬頭,目光落在同冉嬤嬤一起步入殿內的老婦人身上,頓了頓,才起身迎上前,攔住對方向自己行禮,把人引到座上,問道:“外祖母怎麽突然進宮來了?”

不待呂老夫人開口,一旁見過禮的冉嬤嬤搶先答道:“老太君久未見公主,思念得緊,便求了皇後娘娘恩典,娘娘自是無不答應,便安排了老太君今日進宮。”

冉嬤嬤邊說,邊悄悄打量魏姝神色。

即便早已見慣,每次對上魏姝的一張臉,她仍會覺得驚豔。

就像是永樂宮門口開得正好的玉蘭,潔白端莊中,又夾雜著一絲多情的紅,便是不喜歡玉蘭的人,也要忍不住多看幾眼。

冉嬤嬤沒瞧出魏姝臉上有什麽異色,才又繼續道:“另外,底下新進上來了一匣子紫珠,紫色珍珠罕見,又大又美,皇後娘娘一見便覺得最襯公主,張淑儀原還想討幾顆鑲冠,娘娘都沒答應,差奴婢全給公主送來了。”

她示意跟隨的宮女把東西捧上前,給魏姝查看。

魏姝漫不經心瞟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地挪開目光,倒是呂老夫人伸長脖子,目露豔羨,嘖嘖稱讚道:“坊間都說皇後娘娘賢良,對公主視如己出,果然不錯,便是親生的也不過如此了。”

冉嬤嬤笑著附和:“正是這樣呢。”

兩人一唱一和,魏姝卻不接茬。

在外人看來,皇後郭氏確實待她極好,除平日噓寒問暖外,隔三差五還會送些稀罕物件哄她開心,酷暑時為她布置冰屋納涼,嚴冬為她保留火室,讓她能吃到新鮮果蔬,作為嬸母,堪稱賢良。

然而,郭皇後布置冰屋所用的冰,是截留其他宮殿的例冰,以致闔宮上下對她怨聲載道。

至於火室,父皇尚在時,為了讓她冬天也能吃到新鮮的青菜瓜果,便特意在宮裏修建了一座火室,種上蔥韭蘭芽胡瓜等。但因火室每日需要消耗成車的木炭,以維持溫度,耗費過大,朝臣曾多次上書,要求拆除火室,父皇卻從不理會。

待皇叔登基,朝臣們舊事重提,郭皇後以不能委屈先皇遺孤為由,極力要求保留火室,甚至願意削減中宮用度,以補貼火室耗費。

最終,朝臣被郭皇後的賢良打動,火室保住了,卻漸漸成了帝後的專屬,而她這個先皇遺孤,因為火室,被指孝期仍如此靡費,挨了禦史整整一個冬天的罵。

再有今日的這些紫珠。

到底是郭皇後真心想送她,還是因為張淑儀想要,郭皇後才故意送給她的,怕還要另說……

魏姝實在懶得應付這些虛情假意,示意宮人收下東西,便送客道:“珍珠我收下了,嬤嬤回去替我謝過皇嬸吧。”

“那奴婢便不打擾公主與老太君敘舊了。”冉嬤嬤悄悄給呂老夫人使了個眼色,便識趣地告退了。

魏姝也揮退了伺候自己的宮人,待殿內隻剩下自己和呂老夫人,再次詢問對方道:“這裏沒有旁人,外祖母直說吧,這趟來到底所為何事?”

呂老夫人朝她討好地笑笑:“我這次進宮,一是著實掛念公主,二是為給公主道喜。”

魏姝又問:“我何喜之有?”

呂老夫人道:“我聽說靺鞨王子有意求娶公主,公主還年輕,總是要再嫁的,但公主身份高貴,便是嫁去達官顯貴家裏,也是下嫁,靺鞨王子卻與公主身份正相配,如此天賜良緣,可不是喜事嗎?”

“所以,外祖母是來勸我和靺鞨和親的。”魏姝神色漸漸冷了下來。

雖然早在看到呂老夫人和冉嬤嬤一起出現的時候,她就已經有所猜測,雖然因為母妃早逝,她和外祖一家並不算太親近,但聽到呂老夫人的這番話,她心裏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

父皇駕崩後,外祖母和舅舅是她僅剩的至親長輩。

與靺鞨和親的事,宮內傳言不一,但魏姝從一開始就知道,皇叔是想讓她去和親的。

依禮,父皇過世,她應守製三年,年前的時候,皇叔卻突然找各種理由,引經據典,令她守製一年即可,以免哀毀過甚。

可她前腳才除孝,後腳靺鞨王子便在宮宴上指名求娶她,這明顯不隻是巧合。

皇叔之所以沒有立刻答應靺鞨王子,不過是因為她是父皇唯一的子女,而父皇駕崩時又沒有留下遺詔,宗室內有資格繼位的不止一個,皇叔本就繼位不正,得了先皇的天下,卻要把先皇唯一的公主嫁給蠻夷和親,怕會被世人唾罵罷了。

但如果是魏姝自己同意和親,便另當別論了。

魏姝早料到自己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太平,少不了要被威逼利誘,卻沒想到,頭一個來“威逼利誘”自己的會是外祖一家。

她盯著呂老夫人,嗤笑一聲:“是皇後還是皇叔讓你來勸我的?他們許了呂家什麽好處?是給舅舅加官進爵,還是承諾讓我的哪個表姐表妹做皇子妃?”

宮內有幾位皇子,包括郭皇後所出的二皇子,都到了適婚的年紀。前幾天,郭皇後還特意舉辦了一個桃花宴,廣邀官宦世家的女兒進宮,目的正是為皇子們選妃。

呂老夫人原本準備了許多勸說的話,可被魏姝這麽直白地一質問,瞬間噎在喉嚨裏,有些說不出口了,同時,也多了一股被戳中心思的羞怒。

反正這會兒屋內也沒有第三個人,她索性直接挑明了:“公主既然猜到我是受上頭人授意,為何還看不明白,和親已是定局,公主再委屈,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倒不如答應下來,趁機為自己多討些好處才是正經。”

她有些刻意地拉起魏姝的手,企圖動之以情:“便是我和你舅舅真有些私心,也都是在為你打算。呂家現在什麽光景,你是清楚的,你舅舅的心和我一樣,都很舍不得你,奈何你舅舅在朝中卻說不上話,可若是你表妹有了出息,那就不一樣了。

“等她成了皇子妃,再生下個一兒半女,有了身份地位,讓她在皇上跟前多為你求求情,再在朝中為你活動活動,過不了幾年,就能把你從靺鞨接回來了。”

她拍拍魏姝的手背,語重心長:“我做外祖母的,不向著你為你著想,還能害你不成?我和你舅舅早為你打算好了後路,所以我才說,讓你索性答應和親,免得受為難。”

連掃地的宮女都知道,遠嫁靺鞨意味著什麽,難為呂老夫人能編出這些離譜又冠冕堂皇的說辭,簡直是魏姝不答應和親,就是不識好歹。

魏姝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是我誤會外祖母了,我就說外祖母和舅舅怎麽可能不疼我?”

呂老夫人見她臉上笑意溫柔,不似先前的譏笑,頓時大喜,以為自己勸成了。

可下一瞬,魏姝卻又說道:“然聖人有雲:父母在,不遠遊。雖然我父皇和母妃都不在了,可外祖母亦是至親——如果我告訴皇叔,我與外祖母感情深厚,難分難舍,但凡外祖母在神京一天,我便絕不離京,外祖母猜最後會怎樣呢?”

呂老夫人神色一僵,回想起在來永樂宮前,郭皇後對自己的再三囑咐。

那股迫切的架勢——如果魏姝真拿自己作筏子,皇上和皇後雖不至於會賜死自己,讓魏姝提前給自己送終,但保不準會讓自己陪魏姝一起去靺鞨,好永不分離……

呂老夫人的臉刷的一下白了,靺鞨那裏又窮又冷,自己一把老骨頭如何受得住?

最後,呂老夫人是跌跌撞撞離開永樂宮的。

魏姝看著她的背影,心裏並沒有感覺痛快。

魚死網破,拉人墊背,是下下之舉。她想要的是好好活著,便是不能像父皇在時那般縱情恣意,也絕不會任人隨意擺布。

大宮女織雲並不知道方才殿內發生了什麽,見呂老夫人走得匆忙,還提醒魏姝道:“公主之前不是剛好為老太君準備了一份禮物,需不需要奴婢追過去,直接送給老太君?”

“不用了,”魏姝接過宮女遞來的濕帕子,細細擦拭每一根手指,“單獨撿出周太傅的那份,其他的都不用送了。”

幾天前,魏姝就開始精挑細選地準備禮物,及至昨天,一共準備出十幾份,大部分都是要送給朝中大臣的,其中也有給呂家的一份。

這些都是曾受過先皇恩惠的人。

皇叔既然沒有立刻應允靺鞨王子的求親,至少說明是心存顧忌猶豫的,魏姝本打算趁著送禮,求朝臣幫自己說說情,以勸消皇叔的念頭。

然而外祖母倒是點醒了她,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父皇已經過世一年多,朝中的大臣們也已經任免過一輪,餘下的雖不至於忘了父皇,但願意賭上自己、甚至闔族的前程,而為她忤逆新帝的,怕是已經找不出幾個了。

畢竟,連她的親親外祖母都是靠不住的。

大約也就隻有她的老師,身為三朝元老的周太傅,或許會看在過往十幾年的師生情誼上,幫她一幫了。

魏姝頓了一下,對織雲吩咐道:“周太傅的壽辰也快到了,讓張公公此刻就出宮,把禮物給周太傅送去,就當提前為他老人家祝壽了。”

織雲應了一聲,從裏間捧出一個錦盒,領命而去,然而很快,又氣衝衝地把錦盒捧了回來:

“張公公帶著禮物到了宮門口,卻被禁軍攔住,死活不許他出宮,說是最近靺鞨王子和嘉王都到了神京,神京人員混亂,未免有人趁機混進皇宮作亂,皇上才下的令,非緊要事,後宮諸人都不許出宮。

“張公公說是奉公主的命,禁軍也不肯放人,說若真有急事,東西可以由他們轉交。可他們那起子粗人毛手毛腳的,張公公怎麽敢讓他們碰周太傅的壽禮?隻能把東西又送了回來。”

當然,不能讓禁軍轉交,還因為錦盒裏除了壽禮外,另有一封公主的親筆信。

織雲還有些話沒說,禁軍驅趕張公公的時候,還說了一些難聽話,她怕公主傷心,不敢學給公主聽,卻忍不住替公主委屈:“若是先皇還在,早砍了他們的狗頭,哪裏輪得到他們囂張!”

魏姝提醒她:“這些話在我麵前說說也就罷了,若是被外人聽去,不定要編排出什麽,我倒是不怕,小心皇後拿你立規矩。”

郭皇後對魏姝還有些虛情假意,但對永樂宮伺候的人,懲治起來卻毫不手軟。

東西沒能送出宮,也在魏姝的預料之內,皇叔知道她不會心甘情願地去和親,自然要防著她作亂,便是提前兩天送,隻怕同樣會被禁軍找理由攔下。

魏姝並沒覺得很失望,而是忽然問織雲道: “方才聽你說起‘嘉王’,宗室裏什麽時候多了 ‘嘉王’這號人物?”

織雲被魏姝訓誡,臉上正有些訕訕的,聞言卻神色一頓,眼神躲閃道:“奴婢也是才聽人說起,不是宗室裏的親王,是皇上新封的異姓王。”

本朝也就開國那會兒,太.祖封過幾個異姓王,還隻是郡王,‘嘉王’可是親王的封號。

這一年多來,魏姝因為守孝,頗有些閉耳塞聽,封異姓王這麽大的事,之前竟沒聽到丁點兒風聲。她追問道:“是哪家的才俊,得了我皇叔青眼?”

織雲含混道:“謝家。”

魏姝一時沒能想起有哪些姓謝的勳貴,便又問:“哪個謝家,謝家的誰?”

織雲見躲不過,糾結再三,終是一咬牙道:“是西北謝家,公主的前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