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魏婧

京都府的主要職責之一,便是維護京畿之地的治安。

鑒於前有靺鞨王子屢屢酒後滋事,同樣打西北邊兒來、並且同樣位高權重的謝蘭臣剛一進京,就成了京都府的重點留意對象,生怕他會步靺鞨王子的後塵。

京都府的人見他頭兩天安安分分,才剛放下心來,轉眼便聽說了他把全城妓子都包下的消息。

這麽多人聚在一處,恐有不妥,京都府專門調了一隊巡衛在群芳樓附近巡查,這也是為什麽出事後,他們能這麽快趕來的原因。

可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領頭的巡衛對謝蘭臣在青樓講經一事半信半疑,便又質疑道:“講經應該是莊重之事,可方才我們巡邏經過此處,卻聽到了陣陣調笑聲。”

謝蘭臣道:“經文玄奧,這些青樓裏的姑娘大多是貧苦人家出身,都沒怎麽讀過書,未免她們覺得晦澀難懂,自然寓教於樂才好。況且我也不是正經法師,說是講經,不過是和大家分享我往日的禮佛心得,並非正式的法會,無需太過莊重。”

月奴等人再次作證道:“嘉王給我們講了幾個有關佛法的小故事,既有道理又十分有趣,所以我們才會發笑。”

雖然在青樓講經著實讓人不可思議,但解釋得倒也合理,再加上有月奴等眾人作證,足以證明謝蘭臣的清白。

若是一般的案子,巡衛這時候就該放人離開了,但傷者是靺鞨王子,巡衛不敢擅作主張,便謹慎道:“依照流程,還要麻煩嘉王和諸位姑娘隨我回京都府一趟,等待府尹大人裁奪。”

謝蘭臣十分配合:“可以。”

巡衛有些意外他竟然會這麽好說話,之前他們也遇到過不少需要配合辦案的達官顯貴,卻個個都是趾高氣昂的樣子,要他們往東,他們必定往西,仿佛聽他們這些巡衛的話就低人一等了似的。

領隊不由對謝蘭臣生出些許好感,再看謝蘭臣時,覺得他品性這般溫和,確實像是會度化青樓妓子的樣子。

他不禁又多嘴寬慰了謝蘭臣一句:“此事證人證言都很明朗,去京都府隻是走個過場,府尹大人不會為難王爺的。”

而此刻剛被人從被窩裏叫醒的孫府尹,聽說靺鞨王子和嘉王打了起來,一方還受了重傷,當即驚得連腰帶都來不及係好,便匆忙駕車往京都府趕。

一邊還忍不住在心裏抱怨,京都府尹真不是人幹的差事,連晚上睡個好覺都難。昨天晚上也是這個時候,他剛睡下便被人叫醒,隻為讓他派人去找國舅家裏丟了的一隻貓。總之各種大事小事糟心事不斷。

皇城腳下到處都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往常遇到公侯子弟鬥毆,孫府尹和稀泥也就過去了,可這次一方受了重傷,稀泥是和不成了,必然得得罪一個。

之前這種要得罪人的事,還有愛較真的徐少尹幫自己擋一擋,如今徐少尹不在,隻能他自己硬著頭皮上。

孫府尹哀歎一聲,催促駕車的人再快點。

事情和巡衛安慰謝蘭臣的差不多,等孫府尹趕到京都府,由於人證眾多,所有證人的口供又都很一致,並無疑點,孫府尹隻能認定是靺鞨王子飲酒過多,以致先衝動傷人,後酒意上頭,身體不停使喚,又自己撞上了金剛杵。

謝蘭臣完全是遭遇無妄之災,不用負任何責任。

哲術在大夫治療後,已經神誌清醒,盡管他一直堅稱是謝蘭臣害的他,但鑒於他和謝蘭臣曾有私仇,孫府尹並未采信他的話。

事後,孫府尹要親自送謝蘭臣離開,謝蘭臣卻道:“我可以先去看看王子嗎?他受傷雖不是我導致的,但多少和我有些幹係,我想去探望一下。”

為了方便問口供,巡衛把大夫和哲術也都帶來了京都府,這會兒還不曾離開。

孫府尹沒理由拒絕,便把人領去了京都府後院的一間廂房前,但轉頭就又悄悄調來一批守衛,命他們守在門口,隨時留意屋內的動靜,以免兩人再起爭鬥。

謝閔作為嘉王府長史,在得知謝蘭臣被巡衛帶走後,立刻便趕來京都府。謝蘭臣被問訊的時候,他一直守在外頭,此時便跟上謝蘭臣,一起進了廂房。

房間內,哲術正臉色蒼白地躺在**,看著虛弱,但尚算有精神,想來傷勢雖重,卻於性命無礙。

床邊還守著幾個靺鞨的護衛,一見著謝蘭臣,立刻齊齊抽出腰間的佩刀,神色戒備地擋在謝蘭臣麵前。

哲術更是目眥欲裂,不顧身下鑽心的疼痛,硬是掙紮著半坐起身:“你竟然還敢來見我!”

他正要吩咐護衛動手,謝蘭臣提醒他先看看窗外:“你確定要在這裏對我動手?”

哲術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外頭黑壓壓一片的守衛,自己的幾個手下根本不是對手。他不由咬牙道:“你給我等著!”

謝蘭臣無所謂地挑挑眉,說道:“我是來幫你的。”

哲術冷笑:“幫我?你會有這麽好心?”

謝蘭臣絲毫不受他的冷臉影響,繼續說道:“靺鞨首領的繼任方式一直是兄終弟及,也就是兄長死了,便由他下麵年紀最長的弟弟繼位,這弟弟死了,再由活著的更年幼的弟弟繼位,直到叔父輩分的人全都死絕,才輪得到子侄輩中年紀最長的那個。但自從你父親自立為王後,便想效仿大安和契丹,改兄終弟及為父死子繼。

“原本你是你父王屬意的繼位人選,隻可惜,”謝蘭臣瞟了眼哲術的下半身,“你父王想把王位傳給你,為的是父死子繼,可你如今已經不能再有子嗣,還哪裏來的‘子繼’?總不能王位傳到你那兒就斷了。”

謝蘭臣瞟的那一眼如有實質,哲術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狼,立刻激動反駁道:“誰說我不能再有子嗣?大夫說我隻是現在不好,養養就能痊愈了!”

金剛杵是謝蘭臣親自挑選的,能不能痊愈他自然最清楚,謝蘭臣道:“你便是能堵住為你看病的大夫的嘴,今晚群芳樓的姑娘們、還有那些巡衛,你能保證堵住他們所有人的嘴嗎?等你父王得到消息,很快就會召你回去,另換一個兒子來與大安和親的。”

謝蘭臣所說,正是哲術最擔心的事。

父王確實有意把王位傳給他,這次來大安和親,便是想借大安的勢,以便他將來能打敗叔叔,順利繼位。

可大安不會把公主嫁給一個不能人道的丈夫,尤其是作為先帝遺孤的崇寧公主。

父王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傷勢,一定會換他弟弟來和親。這也意味著,父王要放棄自己了……

一想到這一切都是謝蘭臣害的自己,哲術看向謝蘭臣的目光便越發怨毒:“你來就是為了嘲笑我嗎?”

邊上的謝閔瞧見哲術的神情,十分懷疑他會不會突然撲上來,直接撕咬謝蘭臣,不由上前一步,擋在了謝蘭臣的斜前方。

謝蘭臣道:“我說了我是來幫你的。”

他在哲術的瞪視下,依然不慌不忙道:“你受傷的事,在神京是瞞不住的,但消息傳回靺鞨尚需要時間,你那十幾個美婢和你廝混了這麽久,總有一兩個人有孕的,你從中挑選一個,請求皇上為你賜婚,反正靺鞨想要的隻是大安的助力和嫁妝,你到底娶的是個真公主還是一個舞姬並不重要,皇上總歸會給她一個體麵的身份,讓你們風光完婚的。

“屆時即便靺鞨得知了你受傷的消息,你也可以解釋說自己已經養好了,便是仍會有閑言碎語,等你的孩子出生,流言也會漸漸平息。”

大安皇帝不會在乎一個舞姬的丈夫到底能不能人道,而一個自小便被人來回轉賣,靠賣笑乞生的舞姬,比起自己的丈夫中不中用這種事,大概更在意自己後半輩子能否衣食無憂,對方大概也是樂意做未來的靺鞨王妃的。

至於萬一一個婢女也沒有有孕的——哲術如果不想被人嗤笑,就一定會想盡辦法,絕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

如此,也算是大安與靺鞨和親,又勉強保住了哲術的顏麵。

哲術順著謝蘭臣的話沉思半晌,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好主意。

可他並不信任謝蘭臣,便再次質問道:“你怎麽會好心幫我?”

謝蘭臣坦承道:“我當然不會好心幫你,我隻是想同崇寧公主複婚,順手幫幫你罷了。”

此刻,哲術才終於恍然明白過來,自己今晚上的這場災禍到底是因何而起。

“原來是為了崇寧公主!”哲術諷刺地笑出聲,想到自己一開始打算求娶崇寧公主,打的便是要借機羞辱謝蘭臣的目的,可現在,被羞辱的那個人反成了他自己。

雖然心中怒火中燒,但哲術對謝蘭臣的主意倒更信任了幾分。

他慢慢冷靜下來,多番權衡後,終是說道:“既然嘉王對崇寧公主舊情難忘,我自然要成人之美。”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謝蘭臣便不再多留,轉身欲走時,恰好對上哲術恨不能把自己啖肉飲血又不得不克製隱忍的目光,謝蘭臣眸中忽然閃過一抹興味。

他停住腳,重新轉過身道:“其實我騙了王子,我之所會幫你,想和崇寧公主複婚隻是其一,更因為你不但是你父王最喜歡的長子,外祖一家在部落裏也很有威望,是最有能力與你叔叔抗衡的。甚至都不用等你父王歸西,你和你叔叔必生內亂,你爭我奪幾年,不必旁人出手,靺鞨自己便會衰微下去。

“況且你衝動易怒,你叔叔沉穩有謀,多虧有你一直壓著他不得出頭,才讓西北軍少了許多傷亡,這也是我兩箭都射不中你心窩的原因。

“隻要你還活著,還是你父王屬意的繼位人選,靺鞨就永遠成不了氣候。所以,其實還有一個更好的辦法,既能解你眼下的心頭之恨,更有益於靺鞨,便是你先給你外祖留封書信,勸他歸順你叔叔,隨後自我了斷,對外留言說是受我迫害。

“你一死,你其他的弟弟比你更不成器,便是有大安支持,遠水救不了近火,也折騰不出什麽,最後仍會是你叔叔繼位,靺鞨內亂便可止息。你又死在大安,順便還能訛大安一筆,金銀這些自不必多說,若有能人從中斡旋,逼大安把我這個間接害死你的人扣留在神京,也不是不可能。雖然暫時殺不了我,但我也絕不會好過。”

“不過這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為靺鞨而死,雖死猶榮。王子覺得如何?”

謝蘭臣語出驚人,一大篇話說完,整間屋子都詭異地安靜了下來,久久無人出聲。

偏偏謝蘭臣又問哲術:“王子願意一死嗎?”

哲術像是才回過神,怒聲道:“把我害成這樣還不夠,你竟然還想花言巧語騙我自戕!我豈會如你的意!”

然而,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自己麵上十二分的憤怒,早已變成了驚疑和惶恐。

謝蘭臣頓時意興闌珊,不甚走心地讚了句:“王子英明。”這才帶上謝閔,徹底離開了廂房。

謝閔一路上都神色複雜,直到離廂房遠了,才小聲問謝蘭臣道:“王爺為何把實情全部告訴哲術王子?萬一他信了,真要自戕,咱們真被扣留在神京怎麽辦?”

天知道,剛才在廂房裏,他幾次想打斷謝蘭臣,都被謝蘭臣的目光給逼退了回來。

謝蘭臣卻道:“怕什麽,哲術不是沒相信嗎?”不管他是真不相信,還是不敢相信,總之都是一樣的結果。

“況且,”謝蘭臣又道,“就算我真被扣留,西北不是還有我的弟弟嗎?”

兩人邊走邊說,已經走到了京都府的大門口。謝閔再次聽謝蘭臣提到二公子,剛想要多追問幾句,卻忽然瞧見門口的楊樹底下站著個熟人,正伸長脖子,往他們這裏張望。

謝閔咦了一聲道:“那不是公主府的張公公嗎?哺時才給我們送過金子,這會兒他守在這兒做什麽?手裏還捧著錦盒,難不成是崇寧公主又給王爺送什麽東西來了?”

張公公因為挑參耽擱了一會兒,趕到群芳樓的時候,不防樓裏早已人去樓空,不見謝蘭臣的身影,聽周圍看熱鬧的人說,謝蘭臣因為和靺鞨王子爭搶妓子起了衝突,被一起抓去了京都府,他便又匆匆來了京都府。

張公公站在門口,正猶豫要不要入內打探情況,便瞧見謝蘭臣主仆倆恰好從府衙裏走了出來。

他本就生氣謝蘭臣用公主的錢嫖妓,又聽說他竟因為和別人搶妓子被抓,更加為公主不值,臉上便沒什麽好臉色,直接走上前,把裝著人參的錦盒往謝蘭臣手裏一塞,沒好氣道:“公主擔心嘉王折騰一宿,身體會吃不消,特意讓老奴送幾根老參來,給嘉王補補腎氣。”

*

魏姝在家等了許久都不見張公公回來,心中隱隱有些擔憂,正要派人去找,張公公恰好匆匆趕了回來。

魏姝問他:“怎麽這麽晚才回?可是遇到了什麽事?”

“確實遇到了件事,是大好事。”張公公臉上一改離府時的憤慨之色,這會兒連聲音裏都是藏不住的笑意,“靺鞨王子受了重傷,他和公主的婚事鐵定不成了。”

他壓低聲音向魏姝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魏姝聽完,臉上也浮起笑意。

她並沒有多想靺鞨王子受傷到底是真意外還是假意外,她隻要知道自己沒有看錯謝蘭臣就夠了。

若她真能同謝蘭臣複婚,之後自然是要離京,同謝蘭臣一起回西北生活的。這一去可謂背井離鄉,魏姝不免心有憂慮,但如果謝蘭臣是個真好人,她和昭兒在西北的生活便會順遂不少。

魏姝忽然又想起自己讓張公公送的禮,便又問道:“既然嘉王不是去嫖妓,那些人參你沒再送吧?”當時她讓人送參是為置氣,這時候再送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張公公聞言卻垂下頭,麵露愧色道:“老奴當時聽信傳言,以為嘉王是和靺鞨王子爭搶妓子,才被抓進京都府的,所以甫一見麵,老奴就先把人參送了,說是公主送給他補身體的……事後才知道是誤會了嘉王。”

魏姝雖然不在現場,但聽張公公的描述,已經開始感覺尷尬了:“那他收了嗎?”

張公公點點頭,頭卻垂得更低了一些:“嘉王不但收了人參,還有幾句話要老奴轉達公主,他說,他的身體仍和成親時候一樣強健,並不需要進補,但如果公主覺得他需要補的話,他……他今後也不是不可以再多努力一些。”

張公公一個老太監,轉達這些話時仍有些不好意思,誰能想到嘉王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是要多正經有多正經呢。

魏姝尷尬得臉都紅了,直到在**歇下,人還沒從尷尬裏緩過神,以至於夜間做夢,竟然夢到自己和謝蘭臣成親當晚的事。

由於她不滿意這樁婚事,進入洞房後,不等新郎來念卻扇詩,便直接使性子,丟掉了婚禮上用來遮麵的團扇。

謝蘭臣過了一會兒才進來,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一身紅衣如霞,醉玉頹山。

魏姝第一眼看清他的麵容,下意識就撿回了自己丟在一旁的扇子,重新擋住了臉。

謝蘭臣輕笑了一下,隨後便像什麽也沒看到一般,做詩卻扇……引導她一步步做完新婚夫妻間該有的儀式。

可輪到就寢時,魏姝的夢境開始急轉直下,夢裏的她側坐在床邊,正扭扭捏捏猶猶豫豫要不要解扣子時,一旁的謝蘭臣突然攔住她說:“公主稍等,我的人參還沒有吃。”

魏姝頓時一個激靈,從夢裏驚醒過來。

*

此時皇宮中,平寧公主魏婧也突然從夢中驚醒,大口地喘著粗氣。

守夜的宮女聽到動靜,急忙上前詢問:“公主怎麽了?”

魏婧怔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喃喃道:“我做了噩夢,夢見……”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清醒過來,及時把將出口的話給咽了回去。

可能是因為晚膳時候,母後同自己說了嘉王的事,她方才做夢,竟然夢見自己真嫁給了嘉王,然而不到兩年,自己就死在了嘉王府……

魏婧不安地按住自己胸口,仿佛現在還能感受到夢裏的自己在臨死前的不甘和痛苦,一幕幕夢境曆曆在目,簡直逼真如親身經曆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