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丁珂忘記她是怎麽從李暮近家跑掉的,午後烈日炙烤著下山路,路邊綠蔭晃著繁枝拚命攔住,腳下星星斑斑,耳邊窸窸窣窣,麵龐蒼白無色,眼中空洞無物。
她緩緩抱住雙臂,攥住雙肘,手心霧散,脫韁心跳也終於收韁。
獨棟到高層不過一公裏,丁珂走了半小時。
臨近門口,警方拉起警戒線,救護車指示燈在陽光下不太明顯,有可能是圍觀群眾的表情太吸睛了。
烏壓壓的人頭、鬧哄哄的聲音,給這個平凡的周末添上記憶點。
章苗苗打來電話,丁珂接通。男主人被醫護人員用擔架抬出來,他正用毛巾摁著傷口,血似乎已經止住。
“珂珂你沒事吧!我媽跟我說,家教那家男主人被人砸了腦袋,你是今天去麵試吧?發生了什麽?”章苗苗急道。
丁珂還沒回答,警察已經來到她麵前,“丁珂?是你報的警吧?”
“嗯。”
電話那頭章苗苗更急了:“報警?咋回事?”
警察點頭:“跟我們回所裏做個筆錄。”
“好。”丁珂才對章苗苗說,“回去再說。”掛斷後上了警車。
李暮近取下右牆第二排展架懸掛的一把中折式霰彈槍,行若無事地擦拭槍身。當初為了把它們掛到家裏,費了不少事。
收藏非製式槍支,必須低於槍支標準,一一鑒定拿證後才能這樣光明正大擺起來。
當然他不隻收藏,真家夥也有,而且不介意示人,也經常示人。
首先確實無法無天,行事隻考慮是否願意,以己做局,不計較代價,爽了就是值,死了就死。
其次李崇和宋雅至倆能人為自己也會保他。
二人入仕多年,總有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牽一發動全身,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是大義滅親就能金蟬脫殼的,隻能是自己造的閻王自己供。
李暮近這個閻王很盡職,好事一件不做,剛像個人一樣擦東西,放下帕子就給他養的那群“小孫子、好兒子”其中之一打了電話,先問監控有沒有處理幹淨,再讓他以目擊者身份報警,就說親眼看見丁珂傷人逃匿。
掛斷電話,他優雅地把那塊微纖維帕子四方折疊,放進工具盒,再把槍放回展架。
是不是他的珂珂沒關係。
反正也會成為他的一件東西。
章苗苗急壞了,瑜伽課也不上了,當即往她家附近的派出所趕,打車還不忘給他爸打電話,詢問這種情況怎麽辦。
剛好於泰發微信問她丁珂晚上還去不去兼職,她怕處理不來,跟他簡單說明情況,問他要不要一道。
於泰一聽急了:“去啊!你倆女孩兒能幹什麽?你在哪兒呢?我借個車去接你!”
“我打上車了,我帶你吧,你在哪兒。”
“宿舍呢,你到南門吧!”於泰著急忙慌穿衣服。
“好!”
東南區派出所,詢問室。
丁珂靜坐著,窗台上是《詹姆斯凱瑞批判性讀者》,書皮卷了角,看起來翻過挺多次。
她隻記得這是一位傳播性學者,對新聞史有反思。出現在派出所,是有人對當下新聞傳播有感慨嗎?
想著,一位女警察走進來,坐到對麵,手拿著本,驗證過個人信息後,問:“怎麽回事?”
丁珂如實說:“我去麵試家教,女主人離開後,男主人說讓我去麵試是想包我,一個月兩萬。”
警察樂了:“答應了嗎?”
“沒有。”
“你說他的腦袋是那個小區一業主砸的,那個業主有留下聯係方式嗎?還是交代過什麽?”警察現場已經聽過一遍,依程序還是要問。
“沒有,不過我知道他住哪棟。”
警察正要問,另一名警察來到門口,敲了一下敞開的門。警察回頭,跟他對視一眼,起身時跟丁珂說:“等一下。”說完離開。
等她再回來,沒接之前的問題,“有人說看見你砸了這個傷者的腦袋,跑掉了。”
丁珂隻能想到這個“有人”是李暮近,喪盡天良淨幹缺德事還不怕遭報應的全國找不出來幾個,回答:“跑掉為什麽還要回來、還要報警。”
“你怕有監控。”
“如果是我傷了人,我明知道有監控,還說傷人的另有其人,這個邏輯顯得我不太聰明。”
警察定睛看她數秒,她倒是從容,看上去應該不知道充電樁故障導致園區停電,現在還沒修好,自動備份的監控錄像隻記錄到兩點。
短暫的寂靜後,丁珂拿出手機,播放錄音,男主人傲慢、猥瑣的發言充斥在詢問室。
警察聽完呼氣,慶幸道:“這錄音給你省很多麻煩。”
丁珂還是要說:“傷人的叫李暮近,他幫我解了圍,把我帶到他家。他家當時派對進行中,有很多人,都可以作證。”
她剛說完,前不久敲門的警察又來了,還帶來了李暮近。
丁珂眸色一沉,抿住嘴。
李暮近人模狗樣地坐到她旁邊,恭而有禮地接上她的話,交代道:“朋友小聚,突然我看到這位同學被堵在露台圍欄,肯定不能坐視不理,找了過去,撕扯中不慎弄傷了對方。”
他裝謙謙君子時也沒落下聲音,擠壓出來的嗓音清朗如風、溫柔似水,一點不變態。
好無恥,丁珂無話可說。
警察了解事情經過後,點頭,問丁珂:“那你報警是希望我們怎麽解決這個事?”
丁珂直說:“我怕那人後續找我麻煩。”
警察理解,說:“再發生任何情況,再報警就行了。”
“嗯。”丁珂說。
“行,接下來看那人吧,要不要追究。沒這錄音說不好,有這錄音他應該不敢再有想法了。”警察又說:“具體你們倆說的是不是事實,還得等這個人清醒以後我們問過再說。”
“嗯。”
“現在能走了,有問題會通知你們,保持電話暢通。”
“好。”
“這個事兒我跟現場拍照的人打過招呼了,拍到臉的監督他們刪了。網絡傳播這麽猛,能避免還是避免。”警察埋在血液裏的對公民的關懷。
丁珂下意識朝窗台望去,那本書剛被風吹得翻了頁。
“謝謝。”
“以後到人家裏麵試,最好找個伴兒。”
“嗯。”
說完話,丁珂先行離開。
她是怕李暮近糾纏不清,前不久在他家發生的一切還有餘溫。
但沒有。
李暮近腿更長,自然步子更大,很快追上她,又超過她,驅車離開。
仿佛他前來隻是怕丁珂給他潑髒水。可他是李暮近,不管之前案子真相怎樣,不遵法紀、目中無人是板上釘釘的,沒有傳召主動到派出所的情況實在罕見。
很奇怪,卻不值得多想。
邁下最後一級台階,章苗苗和於泰趕到了。
車還沒停,於泰就已經打開車門,跑向丁珂,急得忘了分寸,抓著她胳膊從頭到腳細細檢查,“那孫子有沒有弄傷你!”
章苗苗及時走上來,把丁珂從他手裏解救到自己身邊:“你洗手了嗎,別瞎碰。”
於泰可以不碰,但得問:“我聽章苗苗說給他開瓢了?”
“我媽說社區群裏在討論,那男的被救護車拉走了。”章苗苗說完緊追一句:“沒拍到你,不用擔心。”接著跟於泰一樣不等丁珂說話,又續上:“對不起啊珂珂,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出事後我才知道,這男的已經不是頭回犯病了,原先鬧到視頻平台,還被人女孩曝光了……”
“沒事,始料未及的事。”丁珂反過來安慰她。
章苗苗更愧疚,撇撇嘴:“明明我拿我媽手機看看群就能知道的事,偏偏沒往心裏去,差點出大事……”
丁珂語調輕柔:“這不是沒出?”
於泰沒那麽輕易揭過去,也不知道以什麽身份說話,但就是敢嗬斥章苗苗:“你看你幹這瞎事!”
“我知道了……”章苗苗接受鞭打,“而且知道上一個女孩也是去他家麵試出的事,後來好像被他以敲詐勒索的罪名脅迫撤了案,還在網上發了一封道歉信。”
於泰更急了,單線條說話從不考慮後果,“法律到底是為了拯救平民而生,還是為了讓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更有錢有勢?可給他們逮著空子鑽了。”
章苗苗擺手,“別看我,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法學生,我連教材都還沒看明白呢,我以後必然幹不來這種考驗專業水平的缺德事。”
於泰一肚子意見,擼袖子要指點江山呢,被丁珂攔截:“謝謝關心,要想一起回,現在就走吧。別等天黑。”
於泰意見箱清空,癡癡望著他的茉莉花,她怎麽連打斷他說話時都那麽溫柔:“好呢。”
章苗苗見一大高個跟條狗一樣,差點嘔噦,“倒也不必如此地舔。”
於泰笑容消失,瞥她一眼,“你少說話,你個罪臣!”
兩個人吵吵鬧鬧打嘴架,護在丁珂左右兩側走向出租車。快到車前,丁珂一天水米未進的下場來臨,不自覺地攥住於泰手臂,身子也不自覺地向他傾倒。
於泰直覺天靈蓋接了一道響雷,頓時血液沸騰。
章苗苗第一反應是低血糖,趕緊從包裏摸出巧克力掰給她一塊。
丁珂吃不進去,原地不動緩了一會兒,“好了,上車吧。”
於泰還是第一次覺得時間這麽不禁造,“不舒服可以再等一會兒的。”
丁珂已經鬆手,上了車。
章苗苗笑得想死,“你也太抽象了,米羅都得甘拜下風。”
“滾。”
派出所向東兩百米拐角處的越野車裏,李暮近在駕駛位,看著出租車消失在彎道,丁珂眩暈攥住別人的樣子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本來,他不用來這一趟,即使丁珂跟警察實話實說,無非接受傳喚,他輕車熟路。但他想起兩年前珂珂第一次見警察,緊張到手指冰涼,手心都是汗,就還是來了。
當看到丁珂坐在詢問室,鎮定自若地敘述經過,他才從兩年前醒來。
怕警察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的傑作。
他怎麽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