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宮
鬱肅璋果然因著柳庭苑一事挨了責罵。
鬱璟儀帶著消息趕來棲雀閣時,鬱棠才堪堪起身下了榻,她昨夜睡的不甚安穩,先是夢見自己幼時溺水險些喪命,季路元奮不顧身地將她救起,事後又難得嚴厲地教她潛泳泅水,她乞憐不成,隻得咬牙浸在冰冷的池水中,尤自笨拙地劃動著手腳。
好不容易遊到對側攀上岸邊,胸口的位置卻是倏地一疼,一隻紅尾短鏢不偏不倚地自她心口穿過,‘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夢裏的那個她當即頹然倒地,夢境之外的鬱棠卻是頭一次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認認真真地端詳起了那枚奪走她性命的紅尾短鏢。
鮮豔的尾羽紋路齊整,梭形的鏢頭處似乎還有個不甚清晰的四方圖案,鬱棠之前從未懷疑過當日那隊戛斯兵的身份,直至昨夜意外瞧見了鬱肅璋射出的箭矢,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短鏢與利箭竟是莫名地有些雷同之感,不似外族之物,反倒更像是宮中衛所裏做出來的東西。
難道那時要殺她的是宮裏的人?
可她前世自始至終都無甚依傍,東寧王對於這樁賜婚也並不看重,若宮中真有人想要她的性命,大可以趁著趕路奔波之際悄然動手,之後再隨意尋個病逝的因由報回京中交差了事,何必還要等她抵達寧州,擔著失敗的風險再行籌謀?
難不成……
“阿棠,你在聽我說話嗎?”
鬱璟儀見她沉默不語,伸出手來貼了貼她的額頭,“怎的在發愣,不舒服嗎?”
鬱棠回過神來,淺笑著攥住了鬱璟儀的手掌,“沒有不舒服,我聽著呢,你說大皇兄今早挨了父皇的罵。”
“嘖嘖嘖,那隻是其一,大皇兄此次可不僅僅是挨了罵這麽簡單。”
鬱璟儀回握住她的手,頗為愉悅地勾了勾唇角,“我聽說方才問責之時,除了二皇兄和五弟之外,你那離宮數年的青梅竹馬,鎮北世子季路元也在場。”
她意味深長地拍了一把鬱棠的小臂,隨手拈了顆桌上特製的鹽漬梅子放入口中。
“今早在文華殿,柳庭苑走水一事原本已經快要在大皇兄的辯解之下就此揭過了,偏生你那季世子卻在父皇斥罵之時,扶危持顛似的站了出來,一口一個‘臣慚愧,臣有罪,臣不該陪著大殿下無度飲酒卻不加以勸止,還請陛下莫要再責怪大殿下,千錯萬錯都是臣的錯’。”
鬱璟儀說到此處,煞有介事地感歎了一句,
“嘖,多年不見,季路元這廝果然還是同小時候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笑麵虎。若不是他看似攬罪,實則話裏話外地一再強調大皇兄放肆酗酒,父皇也不會大發雷霆,一怒之下又添了懲……嘶,你怎麽總愛吃這樣怪味道的梅子啊。”
入口的梅肉鹹澀非常,很快酸皺了鬱璟儀的一張臉,她顰著眉頭將梅子吐出來,緩了好一會兒才又換上一副幸災樂禍的口吻繼續道:
“我可真是為大皇兄感到難過呀,你說他那樣一個看重顏麵的人,怎麽就當著二皇兄和五弟的麵領了責罰,被父皇禁足了七日呢。”
“……你說大皇兄被禁足了?”
鬱棠原本還看好戲瞧熱鬧一般意興盎然地半靠在軟椅上,冷不防聽見這話,即刻便坐起身來。
“這禁足從何時開始?旨意可下了?還會有變動嗎?”
鬱璟儀搖了搖頭,“父皇的口諭半個時辰前便送去了南三所,禁足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至於何時開始,約摸著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吧。”
她抬眼與鬱棠對視,“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
鬱棠躊躇緘口,揚眸瞥了一眼窗外。
昨日夜探柳庭苑並非一無所獲,她雖未能尋得墨條,卻在角落的箱匣封口上發現了‘如意書齋’的字樣。
她對朝堂局勢並不十分了解,可在她的記憶裏,禮部尚書鄭大人雖在立太子一事上向來都持中立態度,但前世祭祀典禮一過,鬱肅琰徹底失去先機,鄭大人便坦然顯了底,極力擁護推舉著鬱肅璋上位。
麵上平心持正的鄭大人顯然就是鬱肅璋的人,而其獨子鄭頌年,私底下貌似就經營著一家書齋。
鬱棠心下微動,“璟儀,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她鄭重其事地提壺為鬱璟儀倒了一盞茶,“我想趁這個機會偷偷出宮一趟。”
……
翌日一早,鬱棠便帶著栗桃,端著個要小住的架勢,行若無事地去了鬱璟儀的晏和殿。
第三日,闔宮上下驟起流言,說韶合公主突生夢魘,幾度心神不寧,遂打算派幾個小宮女出宮為她供奉海燈。
鬱璟儀慣是個不受拘束的放恣性子,私下裏偷偷遣人出宮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隻要不鬧出什麽亂子,辛氏對此向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第四日,身體恢複大半的冬禧帶了一件天水碧色的披風主動去了晏和殿伺候,且還依循著往日的方式,偷偷向鬱肅璋的人遞了一封‘鬱棠公主留宿晏和殿’的密信。
同時並舉地,晏和殿的大宮女青竹領命出宮,她戴著紗帽,將手中的出宮令牌交給城門校尉,待到察驗通過,車轅上的小福子便一揚馬鞭,駕著馬車緩緩駛出了宮門。
微風過境,吹的車窗簌簌作響。
鬱棠穿著尋常服侍端坐其中,低眉斂目,緩緩抬手壓住了被風吹起的車簾。
……
馬車出午門,沿著正陽大街一路向南,青竹取出一枚精巧的令牌呈給鬱棠,語氣恭敬道:
“公主,我們主子說了,此番您若是遇到什麽自己解決不了的困局,將令牌拿出來自保即可,無需顧慮著貴妃娘娘尤自逞強,出了什麽事,主子自會想法子替您兜著。”
言罷又微偏過身,露出身後的青雨,
“青雨您也眼熟,她人機靈,又會些拳腳功夫,讓她跟著您,凡事也好有個照應。一日後奴婢們會再來此處候著公主,還望公主萬事小心。”
鬱棠將令牌收入袖中,“回去替我謝謝璟儀。”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至街角,鬱棠扯扯頭上紗帽,提裙下了馬車。
*
鄭頌年的書齋就開在正陽大街的街尾,牌匾上‘如意書齋’四個大字銀鉤蠆尾,門臉兒瞧著不大,規規矩矩一個四方的小鋪子,前堂一分為二,左邊擺著一張四尺長桌,右邊不甚規整的放置著幾張紅木的小圓幾,幾上茶葉茶具無一不備,準備得周到又齊全。
兩側後方則分別有一通往二層的樓梯,乍一瞧上去沒什麽異樣,可左側樓梯入口的木門卻關的嚴絲合縫,鬱棠與青雨一前一後進入書齋,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木門上的黃銅大鎖,很快又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
“掌櫃。”
她輕聲開口,聲音不大不小,喚得掌櫃抬起頭來。
此刻正是午間,書齋裏來來往往的客人不少,鬱棠嫋嫋亭亭立於其中,雖以薄紗覆麵,然身姿綽約,柳眉星目,一把細腰纖而玲瓏,甫一出聲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青雨輕咳一聲,上前一步,自然地替她擋住了周遭大部分的端視。
主仆二人一具揣著個辦正事的心思,誰都沒能注意到,就在這片或好奇或窺測的打量之中,躲在角落的季十九雙目圓睜,極為詫異地瞧了鬱棠好幾遍。
“她怎麽來了?”
季十九嘟囔一句,囫圇將剝好的花生米塞進嘴裏。
“不行,我要趕快去給世子爺報個信。”
……
那廂的季十九匆匆而出,這廂的書齋掌櫃則笑迎上來,“不知二位客人想買點什麽?”
青雨道:“家中老人過壽,想買些墨條,為老太太親筆寫上一副萬壽圖。”
掌櫃應了一聲,引著二人進入內堂,他從亮格櫃中取出幾方上好的墨條,一一擺在鬱棠眼前。
“這些都是近幾日才來的佳品,姑娘瞧瞧。”
鬱棠執起其中一方,隻瞧了一眼便又放下,“沒有品質更好些的了嗎?”
她顰起了眉,極為挑剔似的,
“我們家老太太的壽宴是要在錦繡樓辦的,那地方水汽足,此等墨條寫出的萬壽圖,最多不過一個時辰便會暈染開來,屆時賓客齊聚,這毀了的賀禮如何上得台麵?”
錦繡樓是京城之中極為出名的酒樓,四麵環湖,客人需得乘船才可抵達廳堂,能在那兒操辦筵席的人家非富即貴,圖的就是個雅致清靜。
掌櫃上下打量了一番二人的穿著,“能防水防潮的墨條我這兒也有,就是價格貴些,平日裏都擱在樓上的庫房裏。二位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取來。”
他揚聲喊來跑堂,“阿榮,請兩位貴客去外間飲茶。”
言罷又彎腰從櫃台下取出一串鑰匙,翻找出其中一把捏在指尖,轉頭朝著左側的樓梯走去。
跑堂極為麻利地自外撩起門簾,垂首躬身地候著她們出來。
“兩位貴客外間請——”
鬱棠理理衣袖,在錯身的間隙裏給青雨遞去個眼色,後者微微頷首,麵色如常地跟在她身後離開了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