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縱火

◎“我要親手燒了鬱肅璋的柳庭苑。”◎

同一時刻,南三所以東的水榭樓閣中,季路元正坐著小窗邊,徐徐飲著一盞熱茶。

晚間突然落了雨,他出宮不便,因此便依著鬱肅璋的安排,臨時宿在了遠離內廷的鹿溪院。

此時此刻,謫仙似的季世子半散著發,正襟危坐在一片煙雨朦朧的霧氣之中,玉雕一般的精致側臉掩在一團墨染的鴉黑裏,隻露出個挺直的鼻梁和輪廓分明的下巴,冷白的二指攏著茶碗,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扣著,整個人瞧上去沉心靜氣,一副超然物外的自怡模樣。

屋頂值守的季十九輕手輕腳地拿起一片瓦,又小心翼翼地低頭朝裏瞧了瞧,隨後便擠眉弄眼地同身旁的季十一咬起了耳朵。

“哥,你看見了吧,世子爺心情不佳,怕是此番殷勤沒獻成,反倒討了人家姑娘的嫌。”

“……”

季十一瞥他一眼,偏過頭去沒應聲。

季十一與季十九是一對親生兄弟,多年前被平盧縣主從亂墳崗裏撿回來,悉心教養後放在了季路元身邊,權當做他的近衛。

季十九見自家哥哥不答話,又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你別不信啊,晚間在柳庭苑外時,世子爺就神色凝重地讓我回來取了一罐燒傷藥。我自覺腳程不慢,可緊趕慢趕地揣著藥跑回去,沒得到誇讚不說,反倒還挨了世子的一頓罵。”

他半掩住嘴,愈加壓低了聲音。

“世子爺問我是不是午膳吃得太多了,短短的十幾裏路竟會用了整整半刻鍾的功夫!你說世子爺還講不講道理,宮裏守衛這麽多,路程又不算近,我卻隻用了半刻鍾,若是換成旁人來做這差事,怕是一刻鍾的功夫都回不……”

咻——

他話未說完,一顆鹽漬梅子已經穿過掀開的屋瓦,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腦門上。

“哎呦!”

季十九即刻噤聲,抬手捂住了腦袋。

房中的季路元已經又執起了一顆梅子,像在掂量自己手勁似的夾在指間來回晃了晃,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特製的暗紅果肉,半晌之後才開口道:

“十九,滾下來。”

季十九做了個哭臉,單手搭上簷角,靈活地躍入屋內。

“世子。”

季路元撩著眼皮看他一眼,“疼嗎?”

季十九頂著額間明晃晃的紅印子,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不疼。”

季路元皺眉,“不疼?”

季十九猶豫片刻,“其實有些疼。”

季路元的眉頭皺得更深,“有些疼?”

季十九支支吾吾,“疼,不疼,的吧,世子您覺得呢?”

“……”

“行了。”季路元煩躁地揮了揮手,“滾上去。”

季十九:“……是,世子。”

他應了一句,一隻腳堪堪邁過圍欄,又被季路元開口喚了住。

“鄭頌年那邊情況如何?”

鄭頌年是禮部尚書鄭大人的獨子,在朝中任翰林編修一職,與其父私下裏都歸屬於鬱肅璋一派。

季十九從懷中掏出個長方小簿,“我在鄭頌年的書齋裏盯了幾日,正如世子一開始所預料的那般,鬱肅璋確實打算將那事交給鄭頌年去做,工部與禮部這幾日已經開始遣人私下去走動了。”

“你繼續盯著,別露了什麽蹤跡。”季路元嗤笑一聲,“鬱肅璋的胃口倒真是不小,他……”

季世子說著,口中卻驀地一頓,思及不久前鬱棠在鬱肅璋處的所作所為,原本輕諷的麵色迅即冷了下來。

他幼時隨父離宮,雖然已經竭盡所能地安插人手關照鬱棠,可當年他走的倉促,加之彼時鞭長不及,自己心中也清楚明了,僅憑著那點安排便想要護著鬱棠萬事周全,其難度不亞於壓雪求油。

然徐婕妤到底是個聰明人,冷宮又算是個變相的避世之所,多年不見,他始終以為鬱棠處境尚可,但今番二人於柳庭苑中久別重逢,鬱棠展現出的決絕卻是直至此刻都令他心有餘悸。

自己不在宮中的這幾年,鬱棠究竟遭遇了什麽?

廊下燭火隨風搖曳,於塘邊投下一束淡淡的紅,那紅一如躍動焰心,火光撲閃,輾轉點燃了季路元眸中陰鷙放恣的怒憤。

“十九,”季路元突然開口,“取一套便於行動的常服給我。”

季十九依言取來衣物,“世子要出去嗎?去做什麽?”

季路元‘嗯’了一聲,輕描淡寫道:“去放火。”

他說這話時嗓音柔緩,語氣較之方才的兩句訓斥簡直是天淵之別,季十九聽進耳中卻是倏地一抖,寒毛卓豎般縮了縮脖子。

房頂的季十一翻進堂中,“世子今番入京始終藏鋒斂鍔,眼見所謀之事即成,實在不宜冒險。您想燒哪裏?還是讓屬下去吧。”

“不必,我有分寸。”

季路元勾唇笑笑,瀲灩的桃花眼裏含著些不加掩飾的晦暗狠戾。

“我要親手燒了鬱肅璋那混賬的柳庭苑。”

*

夜色濃重,南三所西角卻遽然亮起火光。

內侍通傳之聲喧喧嚷嚷,宮人們行色惶惶地汲水滅火,季路元披著外袍站在人群之中,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灼傷的右手藏進了袖子裏。

他拈拈指腹,創處便應時泛起了些尖銳的刺痛,季世子眼睫低垂,想到鬱棠那個怕疼的嬌氣性子,再揚眸看看不遠處陷入火海的四角亭台,頓時覺得這口氣出的還不夠。

他該直接燒了那混賬的寢殿才是。

鬱肅璋身邊的公公江祿海遠遠地瞧見他,急忙小跑著上前同他問安,“世子爺,您怎的也出來了?”

季路元聞聲回頭,滿目清寒不過轉瞬便卸得幹幹淨淨。

他笑的溫和,“我原本已經要入寢了,隻是突然聽見動靜,便想著出來瞧瞧。江公公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江祿海連連擺手,“世子爺說這話可就是折煞奴才了,時下走水的源頭還未尋到,這地方亂著呢,您還是快回去安歇吧,萬一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您,奴才可就沒法兒向大殿下交代了。”

“好。”季路元也不過於執著,他言罷要走,餘光瞥見江祿海燒焦的衣衫下擺,又極為親和地補了一句,“公公也當心些,傷到自己就不好了。”

江祿海受寵若驚地躬下身子,一連道了幾聲‘是’,又說了好些漂亮話,這才畢恭畢敬地將季路元送離了柳庭苑。

*

另一邊,鬱棠拾辦妥了冬禧,正坐在後殿處理自己手上的燒傷。

她將右手遞給孔嬤嬤,左手握著那來曆不明的青玉圓罐,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今夜知道她燒傷的人並不多,宮人們不會如此快地將消息遞給鬱璟儀,鬱肅璋又絕無可能用這樣的法子給她送藥,如此看來,方才那藏在林中的人,八成就是季路元。

隻是這人送藥就送藥,哪怕不願露麵,將藥罐輕輕扔到她身邊便是,為何要打她?

想起來就覺得後腦還有些疼,鬱棠琢磨不透各中緣由,索性疑惑開口道:

“嬤嬤,倘若有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偷襲你,但這偷襲卻並未對你造成任何傷害,其目的反倒還利於你。他這樣做的原因會是什麽?”

孔嬤嬤聞言,臉上當即顯出些憂慮,“怎的突然這樣問?有人欺負我的小主子了嗎?”

鬱棠搖了搖頭,“沒有人欺負我,我……”

她倏地一頓,本想說她已經長大了,哪裏還會如小時候一般隨意任人欺辱,話到嘴邊卻又覺得過於傷感,因此便及時改口道:

“我隻是,隻是在戲文裏聽過這樣的橋段,一時有些好奇罷了。”

孔嬤嬤收了桌上的藥瓶,“又是偷襲又是利於?能做出如此相悖之事的人,依嬤嬤看啊,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站在一旁的栗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鬱棠也彎著眼睛笑了笑,“或許吧。”

殿內凝重的氣氛伴著笑聲漸漸散去,栗果端來一碗安神湯,“主子方才可真威風,依奴婢看呀,您就是平日裏待他們過於和善了,就連冬禧……”

小丫頭擰著眉頭,忿忿不平地拍了一把案幾,“冬禧可真是個吃裏爬外的好手!主子平日裏對她那樣仁厚,她倒好,轉頭就將您賣得一幹二淨!公主,這事需要奴婢去稟告韶合公主嗎?”

鬱棠捏著小湯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弄著碗中的湯汁,“冬禧今日哪裏是怕我,她怕的是事敗之後大皇兄的懲罰,其他人又沒有這樣的把柄,我不得寵也是事實,若是待他們過於苛刻,保不齊還會使得其心生怨恨,等著機會算計我一遭。”

她抬眼看向栗果,“還有,這話今夜說過就算了,明日出了這扇門,便再不許提起,尤其是在外殿,更要時刻謹記與冬禧同從前一般相處,別讓人覺出異樣來。”

“……奴婢知道了。”栗果悶悶應了一聲,“那韶合公主那邊?”

“不急,日後我尋個機會親自同她說,璟儀若是知道了這事,一準會教訓冬禧,動靜小了還好,倘使鬧大了,怕是會驚擾到貴妃娘娘。”

陳貴妃是永安帝潛龍時便有的側室,卻是入宮後才有了鬱璟儀這唯一的女兒,她母家的勢力近幾年來日漸衰頹,偏生自己還是個遠愁近慮的性子,身子骨又弱,一年四季的湯藥不離口。

鬱棠出身冷宮,近來又被鬱肅璋虎視眈眈地惦記著,在陳貴妃眼中完全就是個既晦氣又會招惹事端的不祥人,因此她平日裏慣不讚同鬱璟儀過分插手鬱棠的事。

“貴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別惹得她不痛快。”

她邊說邊歎了口氣,才明朗了些的眉眼複又蔫蔫地耷拉下來。

孔嬤嬤趕忙出聲打圓場,“時候也不早了,小主子安寢吧,嬤嬤去給小主子……”

“公主——”

外殿的太監小安子突然來報,

“外朝傳來消息,說柳庭苑走水了。”

作者有話說:

季.假裝好脾氣的狂躁小仙男.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