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給我吃下去”
詹子延今天第二次醒來,是被食物的香味勾醒的。
他昏昏沉沉地撐著沙發坐起,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條午睡薄毯,腦後還枕著靠枕。
辦公室的空調溫度調得十分適宜小憩,難怪他睡得那麽安穩。
牆上的老舊時鍾顯示當下是一點半。
他昏睡了半小時左右。
“醒了?吃吧。”
身旁乍響的男聲令他一個激靈,頓時回想起自己昏倒前並非獨自一人,駱校長的兒子也在。
他的批評剛開了個頭,就當著駱愷南的麵暈倒了……
好丟臉。
第一天沒樹立起威信,給對方留下了虛弱的印象,以後想管教,恐怕得多花點功夫。
詹子延攥著毯子,有些尷尬地轉過頭,看見駱愷南戴著副藍牙耳機,坐在他旁邊玩電腦。
之所以說是“玩”,因為電腦屏幕上是一款正在進行中的遊戲。
兩人之間的空檔處,擺放著一碗打包的蔬菜粥和一盒餃子。
晉大的食堂十分照顧部分當代大學生日上三竿才起床的作息,下午三點前都有早飯賣,隻是去得越晚,早飯種類越少,駱愷南隻買到這兩樣。
他不知道詹子延喜歡吃什麽,這家夥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應該喜歡清淡的吧?
如果詹子延敢皺眉,他就搶過來自己吃。
當什麽爛好人,自己下個月能不能吃上早飯還是未知數。
詹子延果然皺了下眉,問:“這些是你買的?”
駱愷南暫停了遊戲,冷眼睨過去:“是,怎麽?”
“謝謝,多少錢?我轉你。”
原來是要還錢。
駱愷南對這位教授不愛欠人錢的好習慣表示非常欣賞。
他掏出手機,點開自己的二維碼名片,遞過去:“你轉我——”
詹子延剛要掃他的二維碼,駱愷南突然咻!地一下收回了手。
“?”詹子延不解地看著他。
“放錯了。”駱愷南仍登陸著昨晚加詹子延好友的那個小號,剛想起來要切換。
詹子延沒起疑心,等他重新遞來二維碼,掃完加了好友,接著轉賬12塊5。
駱愷南的賬號名字就叫“NAN”,頭像也是張類似遊戲人物的圖片,像素風格。
現在年輕人的偏好真是統一啊。
詹子延想給駱愷南備注名字,打到第二個字的時候沒了主意,問:“你的名字,是哪個kai,哪個nan?”
駱愷南拿過他的手機,輸入了自己的名字,再還回去:“這麽寫。”
詹子延看了一眼,說:“愷悌君子,鬥南一人,寓意很好。”
駱愷南依稀記得,駱老頭似乎也說過這兩個文鄒鄒的成語,還說他完全辜負了當初起這個名字的美好期望。
他聽後隻覺得煩。
但不知怎的,這兩個詞從詹子延嘴裏說出來,似乎變得很動聽。
或許是因為,詹子延的聲音本身就好聽。
輕敲玉石般清透,氣息幹淨涼薄,給人不太容易親近的距離感,但有耳朵的人都會喜歡。
出於禮尚往來,駱愷南不走心地回問了一句:“你的名字呢?有什麽寓意?”
詹子延垂著眼睫,說:“我父母希望我作為家中獨子,延續他們的血脈,多子多孫。”
駱愷南在心裏輕嗤了聲。
詹子延喜歡男人,意味著他父母的期望根本不可能實現。
蔬菜粥煮得不見顆粒,幾乎化為湯水,詹子延喝了一口,胃裏舒坦了,眉目也跟著舒展開來。
熱氣模糊了他的眼鏡,他隨手摘下,擱在一邊,繼續一勺勺地舀粥。
駱愷南看著他淡色的嘴唇一張一抿,被粥湯濕潤,泛著柔和的水光。
不戴眼鏡的詹子延感官比較遲鈍,沒注意到旁邊投來的視線,始終低垂著眼,專心地喝粥。
他很清瘦,所以身體的每塊骨骼、每寸肌膚動起來,都比常人明顯,比如此刻喉嚨起伏的幅度就比一般人大,仿佛吞咽艱難,不像在喝清淡柔滑的菜粥,而像在喝什麽濃稠黏膩的東西……
駱愷南的喉結動了動,莫名地口幹舌燥,起身去給自己倒了杯水。
詹子延隻喝了三分之二,便放下了碗,說:“餃子我吃不下了,你要吃嗎?”
駱愷南摘下耳機,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點兒東西就夠他一頓早飯的,詹子延三頓沒吃,居然連一碗粥都喝不完。
難怪瘦成這樣。
“我不吃,你吃完。”他將那盒餃子推了過去,“一個也不準剩。”
詹子延愣了愣:“什麽?”
“否則下次餓暈了沒人救你。”
“……”
看來駱校長的擔憂並非無中生有,駱愷南確實盛氣淩人。
可剛被人家救過,他此刻沒立場反駁。
況且駱愷南說的也沒錯,他平時經常不好好吃飯,有時候兩頓並做一頓,有時候沈皓不回家,他獨自一人沒心情做飯,就潦草吃點麵包應付自己的胃。
今天這出洋相,實屬他自作自受。
詹子延不得已,端出了老師的架子:“今天是意外,老師的事不用你操心,你——”
“我特意去買的早飯。”駱愷南打斷他,指著他的肚子,“撐破了也給我吃下去。”
“……”
詹教授平時談笑有鴻儒,學生也對他敬畏有加,在學校裏沒人會與他這般強詞奪理,更沒人會對他下達如此強硬的命令。
他一時啞口無言。
兩個人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他先放軟語氣:“可我真的吃不下了。”
駱愷南當即起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拿起挎包就走,頭也不回道:“隨你,當我多管閑事,回去了。”
明天也不會來了。
又是伺候又是跑腿,從來沒給誰幹過這種差事,這人居然還不領情。
這麽點早飯,慢慢吃總能吃完的,怎麽會吃不下?都昏倒過一次了,還不願增加食量加強體質。
真沒救了。
詹子延聽他不悅的語氣,以為他會摔門而去,已經做好了渾身一震的準備。
卻意外地聽到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
辦公室內寂靜如常,隻多了一股餃子的飄香。
詹子延沒來得及挽留,也沒力氣去追,坐在原地,怔怔出神。
手中剩下的小半碗粥,是晉大食堂的固定菜式,煮了這麽多年,配方沒變過,味道依舊寡淡。
許多年前,大約也就是駱愷南這個年紀,他在晉大讀研,為了盡快攢夠錢買房,生活相當拮據節儉。早餐通常是食堂最便宜的白饅頭,配一碗這樣的稀粥。
有次到了月底,忘了給飯卡充錢,連一塊錢的稀粥都喝不起,飯卡一刷,機器滴滴滴地叫,整個食堂都是回音,後麵排隊的同學都看見了他卡內五毛錢的餘額。
雖然大家都沒說什麽,或許也沒當回事,但人越缺什麽就越在意什麽,他的自尊心作祟,在刺耳的滴滴聲中尷尬得滿麵通紅,手足無措。
食堂阿姨敲著碗催促:“問其他同學借下卡唄。”
可他不知道該問誰借,周圍沒有認識的同學。
他彼時還不是如今能在講台上用中英雙語侃侃而談的詹教授,說話帶點兒家鄉的口音,同學不帶惡意地笑話過他的口音難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導致他更不願意開口向陌生人求救。
“滴”一聲刷卡音響後,有人站出來替他解了圍。
他轉頭看去,是排在他後麵的一位男同學,大方地對窘迫的他說:“我請你,不用還了。”
這個人就是沈皓。
盡管後來沈皓告訴他,當時隻是等得不耐煩了才幫他刷卡,但他心裏一直感激。
再後來,他與沈皓開始交往、同居,他給沈皓買過很多次粥,也親手煮過很多次粥,但沈皓喝的次數屈指可數,時常嫌味道太淡,嫌他不會做其他早飯。
沈皓是個喜歡新鮮刺激的人,就和愛玩遊戲的駱愷南一樣。
他們家境尚可,從小沒吃過多大苦,被家人捧在手心,以至於有點兒自我主義,覺得自己的想法都是對的,不懂別人的難處。
不過,駱愷南與沈皓還是有許多區別的。
比如,沈皓從來不會給他買早飯、不會給他蓋被子、也不會在生氣時克製自己的脾氣……
總之缺點很多。
他當然知道沈皓不是個好男友,甚至算不上一個好人,可那些年,他實在太需要被接納了。
錯誤的人出現在了正確的時候,就如同守著酸桃樹結出水蜜桃的癡人,懷著期盼,迎來一場空歡喜。
他並非癡人,隻是不相信自己離開了酸桃,就能遇到蜜桃。
與其一無所有,不如退而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