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伴侶
秦燦也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
在發現謝以津之所以對自己的傷口如此關懷,是因為擔心“雨天沒了東西抱著”的那一瞬間,秦燦的心頭湧上了一股異樣的、不太舒服的滋味。
那感覺像是一種微妙難言的空落,秦燦仔細一琢磨,為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而感到茫然。
自己和謝以津現在的關係,其實就是一個需要合作課題的後輩和一個在雨天需要人形抱枕的前輩之間的關係,不是嗎?
可當時的他下意識地就覺得謝以津不可理喻。
他幫了謝以津那麽多,可謝以津從頭到尾在意的似乎隻有玩偶能不能拿到手,以及秦燦的胳膊在未來還能不能繼續給他抱著這兩件事。
總之等到秦燦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懷抱著那兩隻圓滾滾的企鵝玩偶,站在謝以津家的大門前了。
其實這兩隻玩偶是被謝以津一路抱回來的,隻不過此刻的他正站在秦燦的身側用鑰匙把門打開,便暫時地把玩偶放到了秦燦的手裏。
“進來就好。”謝以津拉開了門,“不需要換鞋。”
那個暴雨的夜晚是秦燦第一次到謝以津家,當時的情況並不是很好,這次的秦燦終於有時間好好打量一番了。
他問:“你的那隻企鵝……要放到你的臥室嗎?”
謝以津搖頭:“臥室已經沒地方放了。”
秦燦還沒來得及說話,謝以津又開口補充道:“不過我有一個專門放玩偶的收藏屋,所以你先放到沙發上就好,我回頭自己會整理。”
秦燦:“啊?”
謝以津的房子麵積不小且離U大很近,位於倫敦寸土寸金的地段。
一般的留學生在這地段能租一個帶小廚房的一居室就已經算是非常奢侈了,謝以津竟然還能有一間空屋子專門用來放他的玩偶。
秦燦把兩隻小企鵝肩並肩地放到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環顧四周,最後視線定格在廚房巨大的雙開門冰箱上,沒忍住問道:“你這裏一周的租金,至少得六百鎊吧?”
謝以津在櫃子裏翻找出了醫藥箱,放到了秦燦身旁的小茶幾上:“我不是租戶。”
秦燦花費了一分鍾才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
他瞬間感到頭皮發麻,難以置信地盯著謝以津的臉:“你在倫敦這個地段買了一套這麽大的房子?你到底什麽家境——噝!”
謝以津蹲在秦燦的身側,用蘸了酒精的棉簽緩慢擦拭著秦燦大臂上的傷口,神色鎮定道:“胳膊伸直一些。”
秦燦疼得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咬著牙照做。
緩過勁兒後,他低頭觀察謝以津的神色,這才意識到,謝以津突然加大手勁打斷自己,似乎是並不想回答有關家庭的問題。
這確實是比較私人的問題,而以他們目前的交情來看,也好像並沒有親近到可以聊彼此家庭的地步。
他隻把你當玩偶罷了。秦燦在心裏涼颼颼地提醒著自己,所以你也應該隻把他當作一個有呼吸的科研AI,明白嗎?
於是秦燦半天都沒再說話。
空氣陷入靜默,謝以津用紗布將秦燦傷口包紮好的瞬間,秦燦便站起了身,有些生硬地開口道:“謝謝,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應該走了——”
“你要不要吃晚飯?”
“……”
“要不要?”
“你,你做的?”
“嗯。”
秦燦坐回到了沙發上:“……再多待一會兒也不是不行。”
美食的**確實太大了,尤其這還是謝以津做的飯。
秦燦是混血,自詡相較於一些亞洲人而言,對於歐洲各色詭異餐食的承受能力已經算是很強了。
盡管算是半個英國人,但秦燦也不得不承認,雖然都是難吃,但英國飯應該是其中最最最難吃的那一種。
他雖然隻吃過兩次謝以津做的飯,而且其中一次還嘴硬地給出了“一般般”的評價,但事實上這兩頓飯有多麽讓他念念不忘,也隻有秦燦自己心裏清楚。
謝以津做飯就像做實驗一樣細致。
秦燦看到他安靜地將火腿切片,將醬料調製好,同時麵條下鍋,動作行雲流水,幾項工作同時進行,沒有一秒鍾是浪費的。
秦燦看他忙來忙去,自己幹站在旁邊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能幫你做點什麽不?”
謝以津抬眸看向他:“我希望你可以休息一下。”
秦燦:“我傷的是左臂,右手還好好的。”
謝以津思索片刻,說:“今天比較熱,你可以拍一些黃瓜塊,我來調一些佐料,可以做一道拍黃瓜。”
秦燦應了一聲。
五分鍾後,謝以津看著秦燦麵前支離破碎的綠色物體:“這是什麽?”
秦燦:“……黃瓜塊啊。”
謝以津沉默片刻,看向秦燦的臉:“你不會做飯。”
秦燦不甘示弱地回視:“你不會射箭。”
兩人對視五秒,同時無比準確地戳到對方的痛處,半晌後又默契地移開視線,選擇停止這場戰爭。
鍋裏的水燒開,霧氣彌漫在兩人麵前,氣氛在刹那間變得有些溫馨。
直到秦燦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個他一直都很好奇的問題。
“加州那邊陽光好雨水少,生物領域也是美國的強項。”秦燦問,“你為什麽會選擇來倫敦發展?”
謝以津將醬汁細致地淋在盤子裏的黃瓜塊上:“加州的陽光確實很好,但是工作強度也很大。”
“還有一些人情世故……”他皺起眉,似乎不願多說,隻是言簡意賅地總結道,“總之生活起來也很麻煩,比倫敦的下雨天還要累。”
“倫敦的雨雖然很多,但我可以掌控自己上下班的時間,而且可以獨處。”他說,“我就當這幾年是在放假了。”
U大有著全英國甚至是整個歐洲都最優秀的基因研究所,謝以津卻說在這裏工作的日子就是“放假”,秦燦無語凝噎。
“你……是什麽時候得的這個病?”秦燦問,“在美國的時候嗎?”
謝以津搖頭。
麵條入水後,鍋裏的水泛起了淺淺的白色,空氣中彌漫著麵食烹煮的氣味,像是家的氣息。
“很久之前就有了。”
謝以津輕輕地說:“當時隻以為是免疫係統不好,一開始沒有和雨天聯係上,直到後來我才自己摸索出來了規律。”
聽到“很久”這兩個字的一瞬間,秦燦的心口微悸。
他想要安慰什麽,可又覺得什麽話語聽起來都會是蒼白無力的。
“下雨的時間總是要比不下雨的時間少的。”他最後憋出了這麽一句話。
謝以津將食材加進鍋裏,說:“是啊。”
鍋裏的霧氣在兩人麵前蔓延,可能是同時想起他們身處倫敦,秦燦這句話的說服力實在是不高,他們默契地靜默了一會兒。
“倫敦的破天氣確實……比較尷尬。”
秦燦硬著頭皮,趕緊隨便換了個話題,“那你之後有什麽打算呢?”
謝以津問:“打算?”
秦燦:“就是日後的生活啊,職位工作啊,還有伴侶啊這一類的打算,有關……未來的打算。”
在秦燦的預想之中,像謝以津這樣年輕就有如此產出的人,肯定對自己的人生是有非常清晰的規劃和預想的。
英國博後的合同都是三年,謝以津合約到期了之後,也許會回國,又或者會換個雨水少的國家繼續深造也說不定。
他可能會去當助理教授,又或者會開一個屬於自己的實驗室。對於伴侶,他應該也會找領域內有話題可聊的優秀人才吧……
莫名地,在說到“伴侶”兩個字的時候,秦燦舌尖打了一下結。
然而幾秒後,謝以津利落地給出了答案:“沒有打算。”
秦燦完全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答案:“……什麽?”
“因為我身體上存在的缺陷,我可以選擇的未來其實很少。”
謝以津平淡地答道:“比如我沒有能力去承擔教職一類的工作,因為隻要一到雨天,我就沒有辦法給學生上課,這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我不知道這個病症在未來是會痊愈還是惡化。”他說,“所以目前的我,是沒有辦法去計劃我的未來的。”
“至於伴侶,也是一樣的答案。”
謝以津想了想,道:“現在的我,不僅無法很好地盡到伴侶應盡的責任,還會給對方的生活帶來負擔。”
“所以我也並不準備在未來和任何一個人結成伴侶。”他說,“對我而言,一個人生活是最好的選擇。”
秦燦很久都沒有說話。
謝以津抬起頭一看,才發現秦燦很久都沒有動,而是一直在盯著自己的臉看。
秦燦突然將手拍在了案板上,說:“不是缺陷。”
謝以津有些驚愕地望著他。
“首先,你沒有任何的缺陷,你隻是生了一個……不太尋常的病。”
秦燦幹澀地開口道:“你已經知道抱著東西就可以緩解一部分症狀,未來也一定會找到更好的治療手段的,不是嗎?”
“而且現在除了我之外,根本沒有人知道你所謂的‘缺陷’。”秦燦的胸口起伏了一下,“你為什麽一定要……一定要這麽消極地看待自己的未來?”
謝以津注視著秦燦的雙眼。
半晌後他搖了搖頭,解釋道:“我不是因為消極或是自卑,才選擇不去計劃我的未來的。”
“工作也好,伴侶也好,我無法對未來的情況做出任何構想,是因為我不希望心中有了憧憬的目標,到時候卻不得不因為自己身體上的限製,放棄原本做好的計劃。”
謝以津說:“我隻是……不想去承受心理上可能會形成的落差罷了。”
他觀察秦燦的臉色:“我隻是在如實回答我的想法,如果和你預想中的答案不太一樣,我很抱歉。”
秦燦驚醒了過來。
對啊,這是謝以津的人生,你替他操心什麽呢?
但聽到一個人說對自己未來的計劃是“沒有打算”,並如此堅定地決定“不找伴侶”的時候,換誰都會感到心驚肉跳吧。
秦燦咬了咬牙,還是沒忍住開口道:“我隻是覺得,有些事情可以不用先定得這麽死,就比如現在,你不是已經找到我來解決你雨天的麻煩了嗎?萬事萬物都會有解決方法的,你在未來——”
謝以津輕聲道:“但是課題結束之後,我們就會散的,不是嗎?”
秦燦張了張嘴,一瞬間竟然發不出聲音來。
謝以津的眸子在燈下顯得烏黑且沉靜,他的聲音很輕,似乎要淹沒在鍋中騰起的薄霧之中,卻又重重地落在秦燦的心頭,沉得讓秦燦說不出一句話來。
謝以津沒有再多說什麽,掀開半掩的鍋蓋,輕輕“啊”了一聲。
他對秦燦說:“麵熟了。”
爽脆的拍黃瓜,熱氣騰騰的陽春麵,還有一盤子的火腿切片,簡單但又美味的一頓晚飯。
秦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客人,謝以津這頓晚飯做得比平時要上心了很多,拍黃瓜甚至還加了香菜點綴,擺盤精致。
然而對麵的秦燦沉默著,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小細節,謝以津其實有些失望。
秦燦低著頭,麵無表情地吃著飯,看起來好像是不高興的,但之前體能消耗大,所以飯也是一口都沒有少吃的。
謝以津感到困惑。
他感覺秦燦像是因為兩人方才的對話感到不開心,但他卻不明白秦燦為什麽會生氣,因為謝以津隻是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不過謝以津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因為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吃晚飯,有的時候會有很多道同時想吃的菜,但可能會因為自己一個人消滅不掉,又不想接下來幾天一直吃剩菜,最後不得不舍棄掉幾道當晚想吃的菜。
但是今天秦燦在,謝以津第一次沒有了剩飯的苦惱。
這頓飯吃得異常安靜,謝以津還在出神時,對麵的秦燦已經放下了筷子。
秦燦說:“我吃飽了。”
秦燦看起來一秒都不想多待,立刻就想起身走人。
但偏偏他的教養和他的想法產生了衝突,於是謝以津看到秦燦先是冷著臉將吃過的碗筷放進水池之中,最後又麵無表情地將桌麵擦得幹幹淨淨,才板著臉開口道:“……很晚了,我該走了,前輩再見。”
謝以津感受到了秦燦身上的低氣壓,卻依舊不知道秦燦此刻的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他並不覺得是方才對話的問題,於是便在想會不會是方才在遊樂園的時候,自己提出下周雨天還要抱著秦燦左臂的事情,讓秦燦感到了壓力。
在謝以津思考的同時秦燦已經轉身走向了大門,似乎一秒都不想多待,謝以津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叫住了他:“等等。”
“雖然我剛剛和你說,下周還有一場小雨。”
盡管心底非常不舍,但謝以津在心中斟酌了一番,還是自認為非常善解人意地開口道:“但是如果你的傷到時候還沒有好透的話,我是可以自己解決的,你不需要有任何負擔,可以嗎?”
謝以津認為自己已經妥協了很多。
然而站在門口的秦燦嘴巴微張,片刻後深吸了一口氣,卻始終沒有開口。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謝以津一眼,轉頭就走。
秦燦走得毫不猶豫,而且關門的氣勢很凶,謝以津意識到,他好像並不是因為胳膊受傷感到憤怒。
好像還是搞砸了。
謝以津困惑的同時也感到遺憾。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秦燦是他到倫敦以來,帶回家裏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客人。
果然我還是很不適合近距離社交啊。他想。
就像之前的每一個夜晚一樣,發了片刻的呆後,謝以津重新拿起筷子,一個人繼續安靜地吃起了飯。
幾秒鍾後,敲門聲響起。
謝以津的手一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走上前打開門,發現是秦燦站在門口。
秦燦依舊板著張臉。
對上謝以津視線的一刹那,他抿了抿嘴,眼神遊移,最後幹巴巴地開口道:“……我的企鵝忘拿了。”
作者有話說:
小謝(困惑):他為什麽要生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