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病態
星期四,陰天。
秦燦刷卡進了實驗室,剛換上實驗服,就聽見身後有人喊他的名字。
回頭一看,是隔壁組的艾米正笑眯眯地對他招手:“幫我取下瓊脂粉唄?我夠不太到。”
“我這半隻腳還沒踏進大門,就已經被你使喚明白了。”秦燦嘴上歎息著,手上倒是幫她拿起櫃子上的瓶瓶罐罐,“做培養基呢?”
“可不是。”艾米說,“早飯還沒吃兩口呢,就得開始忙著給真菌造家……哦對了,今晚生日派對的地址已經發給你了,可別給我遲到啊。”
秦燦:“三天沒吃飯了,就指望今晚從你這兒吃回本了。”
艾米上手就要打他的肩膀:“就你嘴貧。”
秦燦不動聲色地側身躲了一下:“瓊脂粉、蛋白腖和葡萄糖,真菌培養基應該就這些吧?都幫你取下來了,去忙吧。”
艾米一愣:“哎你這……謝謝啦。”
秦燦擺了擺手,轉身向自己工作台走去。
路上碰到了幾個同事,都主動和秦燦打了招呼,秦燦也都笑著一一回應。
秦燦是中英混血,他的眉眼深邃俊逸,腿長個高且比例絕佳,實驗室裏所有人都穿著一樣的白大褂,但他在人群中依舊亮眼。
他在U大讀博一,U大處於倫敦地理位置最好的地段,秦燦所在的遺傳基因研究所還是其王牌。
各個國家的學術佼佼者都匯聚於此,不同國家的人有自己的小團體,但秦燦是屬於在哪邊都很受歡迎的類型。
秦燦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發現郝五周和郝七月正在神色曖昧地打量著他。
這對龍鳳胎是中國來的本科生。哥哥郝五周,留了個流浪家式長發,寡言沉默;妹妹郝七月,剪了個齊耳短發,嘴貧能說。
郝七月:“秦哥,艾米是不是剛才又找你幫忙了?這周都第幾次了,她比我高半頭我真不信她碰不到那瓶瓊脂粉,這叫,這叫……”
郝五周:“步步為營。”
郝七月:“對對,而且你知不知道他們組的男博後天天追在她後麵獻殷勤,每次都被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這個又叫……”
郝五周:“區別對待。”
這對兄妹說話就像是說相聲,一來一回,一捧一逗。
“她開口了我也不能不幫,順手拿個東西而已。”秦燦調了下顯微鏡的焦距,“而且,不喜歡他人獻的殷勤,人家自然有拒絕的權利,我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郝七月嘴還是停不下:“哎呀你沒懂我意思,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啊,萬一人家真的對你有些意思,你打算送什麽生日禮——”
郝七月的聲音戛然而止。
秦燦抬起頭,發現兄妹兩人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秦燦看到了謝以津。
謝以津今天穿了一件淺色襯衣,他和艾米保持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神色平淡。
兩人正在聊著什麽,隱約可以聽到艾米在問“要不要來”。謝以津搖頭,說了句什麽,看口型應該是一句簡短的“生日快樂”。
郝七月神色變得複雜:“佩服佩服,艾米是真勇士,竟然敢去邀請他。別說是生日派對了,午飯都沒有見他和別人一起吃過。”
“管好自己的事。”秦燦沒讓這丫頭繼續說下去,“你,把桌子上的藥放回冰箱裏去。你,幫我把昨天放搖床裏的那瓶菌拿過來。”
兄妹倆應了一聲,各自忙碌起來。
秦燦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在大部分人的眼中,秦燦在人際交往方麵總是處理得遊刃有餘:實驗室的後輩都和他玩得來,同輩、導師也對他誇讚有加,各式各樣的桃花也沒斷過,總之人緣似乎從來都不是他需要擔心的事情。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秦燦心裏其實一直埋著一根刺,就是謝以津。
謝以津是幾個月前加入實驗室的。
當時私下議論他的人很多。首先是因為他的樣貌——謝以津的臉有一種不論男女看到第一眼,心口都會微悸一瞬的冷淡秀美。
其次因為他突出的履曆。本科直博這些操作在實驗室裏並不少見,但謝以津今年二十五歲,隻比秦燦大了兩歲,卻是他們大老板喬納森爭取很久才加入實驗室的博後。
他手中握著多篇含金量十足的好論文,傳聞說他不僅收到了一些頂尖的科研所和藥企研發崗位的offer,還不乏教職邀請,但聽說是喬納森答應了一些他提出的特殊要求,他才選擇留在了U大。
不過很快地,議論便轉移到了謝以津的性格上。
不善交際、潛心鑽研學術的科研工作者其實並不少見,但是謝以津好像過於極端了。
他太孤僻了,而孤僻在外人的眼中等於高傲:他會挑人最少的時間點做實驗,閑下來時也從不和人社交,下班後更是直接表演人間蒸發,拒絕一切喝酒派對等團體活動,連午飯都會選擇找僻靜的地方一個人吃。
這個人太過低調神秘,以至於在謝以津到來的第一周裏,整個實驗室看似正常運轉,但其實所有人都在偷偷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當時郝七月瞎猜:“也太神秘了,你說這位前輩他會不會是說話結巴,多說幾句就會露餡的那種,所以才一句話都不說?”
郝五周:“或者是社恐。”
秦燦:“……你們倆就不能盼人家點好?”
但好在第一次組會,謝以津就打破了關於他的全部謠言:聲線清冷,邏輯清晰,英文流暢,演講近乎沒有瑕疵,他的專業知識紮實到恐怖。
更不要說別人猜的結巴和社恐——他連老板提出的比較尖銳的問題都回答得冷靜從容,無疑是個能力極強的人。
秦燦被演講驚豔到了,更巧的是謝以津正在鑽研的領域和秦燦正在做的大方向是相似的,他認為他們如果可以合作的話,說不定會有一些非常不錯的學術產出。
於是會議結束,人散得差不多後,他主動找到了謝以津,大方地自我介紹道:“前輩你好,我是秦燦,你的演講很出色。”
當時謝以津正在低頭看手機。
秦燦瞥到了他的手機屏幕,淺藍色背景,一排的雲朵、陽光還有數字,應該是看天氣的軟件。
隻不過在秦燦開口的瞬間,謝以津便直接將手機屏幕鎖上,抬起了頭。
他先看向秦燦的臉,隨即視線下滑,落在秦燦的肩膀和胸口上,微妙地停頓了片刻。
謝以津的目光有些古怪,秦燦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也跟著低頭看了一眼。
秦燦那天穿的就是件普通襯衣,因為剛才會議室裏比較悶熱,所以他解開了最上麵的兩顆扣子。
但他的扣子沒係錯行,領子也沒翻起來,更沒沾上什麽飯湯之類的汙漬,他不明白為什麽謝以津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下一秒,謝以津收回了視線,開口道:“喬納森和我提起過你。”
喬納森是他們的導師,也是實驗室的老板。
秦燦回過神來,笑了笑:“前輩你在會中提到的方向,和我現在做的方向有一些重合,不知道我們可不可以找個時間多聊一聊,說不定未來可以一起合作。”
盡管秦燦本人並不知道,但很多人在背地裏都討論過他的笑容,並一致認為那是他好人緣的必殺技。
他的發色是亞洲人的黑,但眼眸卻遺傳了他的父親,是牛奶巧克力一樣的褐色,笑起來像是有陽光融化在眼底。
對著那雙含著笑意的眼,你很難說出拒絕的話,哪怕迫不得已一定要拒絕,往往也會猶豫很久才能說出口。
然而下一秒,謝以津幹脆利落道:“抱歉,我不喜歡和別人合作。”
他拒絕得實在是太快,沒有猶豫上哪怕一秒。秦燦一愣:“這樣啊……沒事,你不需要和我道歉。”
兩人的第一次交流並不是非常愉快。秦燦後來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有些冒失,畢竟有的大佬就是不喜歡在工作和學術上與別人有糾纏。
人都是群居動物,再冷漠的人也在心底渴望著陪伴,他也許隻是放不開罷了。秦燦當時是這樣想的。
於是一個月前秦燦生日的時候,他試著邀請了一次謝以津,請他參加自己的生日聚會。
謝以津給出了同樣的答案:“抱歉,我沒有空。”
秦燦沒生氣,隻是望著他的臉,露出了一個略微驚訝的神情:“可是前輩,我都還沒告訴你我的生日在哪天。”
謝以津一怔。
“這周六晚上,就在附近的酒吧。”秦燦笑著說,“我不會強求你出席,但我隻是想告訴你,隨時歡迎你來參加。”
片刻後,他看到謝以津點了點頭。
謝以津其實也隻是點了個頭,他甚至連個“好”都沒有承諾,但莫名地,當時的秦燦就是覺得他一定會來。
當然他很快就被現實打臉了。
也許是秦燦過度高估了自己的人緣,總之在他生日的那天晚上,派對開到淩晨兩點,他也沒有看到謝以津的身影。
秦燦承認自己有點生氣。
今天辦生日派對的艾米雖然也遭到了謝以津的拒絕,但她至少得到了一句“生日快樂”。上個月的秦燦別說是祝福了,他自始至終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得到。
言而無信是一回事,但最重要的是秦燦意識到,謝以津是主動將自己脫離出群體的,而且他自己也想要保持這樣的狀態。
高傲也好孤僻也罷,他隻是不想,又或者不屑去融入別人的圈子罷了。
秦燦覺得自己之前的種種熱心和示好太過可笑,從那天過後,他再也沒有主動和謝以津有過交流。
“你打算送艾米什麽禮物?”郝七月問。
思緒被打斷,秦燦脫下了實驗服:“到了商場再說。”
他們一個實驗室的人約好了今天下午三點之後不安排實驗,一起去商場給艾米挑個禮物。
離開實驗室前,秦燦隨意回頭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坐在超淨台前的謝以津抬起了頭,看向了窗外的天空。
他看到謝以津蹙起了眉。
今天本就是陰天,但此刻窗外的天色似乎比早晨要昏沉了更多,白熾燈映得謝以津的側臉有些蒼白。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帶來的錯覺,秦燦總感覺謝以津的耳根像是泛起了微紅,他的狀態看起來是隱隱令人心驚的病態。
郝五周從門口探了個腦袋進來:“車快要到了,走嗎秦哥?”
秦燦腳步一頓,沒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然而謝以津已經低下了頭,重新忙起了手頭的實驗,看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對。
於是秦燦也沒再多想,轉過身說:“來了。”
是錯覺吧。秦燦想。